潑場是一節韻律操。細長而翹楚的扁擔,搖晃在身體前後的水桶,潑水節似的瓢撒,讓水漫漫地浸潤“場”的每一寸肌膚。夕陽落山,草露呢喃,夜幕下的“場”渾身濕漉漉的,在繁星的璀璨裏沉靜地睡去。它似乎知道,明天村子裏的那些隻破鑼爛鐵般的公雞嗓子一開唱,它舒張的嘴巴就要合攏了。
黎明的忙碌是全家人的旋轉。按場是一圈圈的行進。那一圈圈的行走中揉進了多少汗水哦。記憶裏父親總是走在裏邊,那個位置隻屬於一家之主。因為它左右著圈子的大小,方圓。小時候,我光著屁股,拉著係在扁擔上的長長麻繩跑在最前麵,機械似的打著圈兒。人小腿短,走著跑著,被父親帶溜的小腳亂拌。隻要偏離了方向,父親就在後麵用力一掙,我便重新回到圈中。其實,我也跑不了多久,“場”總是做的很大——畝把地左右。很多時候,我半路敗下陣來,和那些同樣光著腚的小屁孩推我們共同的玩具——鐵環。
剛生產責任製的時候,打場是最辛勞的農活。因為沒有牛,莊稼隻好用人工打。時間都在晚上,月明星朦,父親組織全家所有的人力資源完成收獲的艱辛和快樂。曾經連續打過十個晚上的場。上半夜,我也裝模作樣地跟著石滾飛旋。父親總是說許多有趣的故事來打發一個個瞌睡蟲的侵擾,我的小腳終於筋疲力盡了,走著走著,竟會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昏昏睡去。等我醒來,場已經收起,一座高聳的小山甜蜜地站在場的中間。天空晨起的鳥雀在風中歡笑著落在場的僻靜角落,一蹦一跳地尋找著散落在寂寞世界裏的穀粒。而這個時候,父親已經開始揚場,他高揚的手臂,把穀粒拋向蔚藍的天空,那些急如暴雨的穀粒熱情的地拍打著掠場人的草帽。收獲季節裏的所有喜悅在這一刻都沉澱在金黃的色彩裏。我家生活的節律和對未來的憧憬在父親一次次的揮揚裏走進新時代。
似水流年,我家先後喂了兩頭水牛,一頭“鐵牛”。收獲的勞動強度越來越輕。“場”在收割機的轟鳴中漸行漸遠。人們在自己的院子裏做起了水泥場。原來的收獲疲倦隨著場的變遷而蕩然無存。收獲的過程簡化了,人們的歡笑增加了,幸福的指數上漲了。
“場”是農村人的一房心靈淨土,“場”是農村人的一段歲月痕跡。“場”是農村人涼曬心靈雨季的樂園。“場”是祖國改革30年農村從貧窮走向富裕的一張情感寫真圖。
毛孩
毛孩生活在鄉下,日子過得清貧,不鹹不淡。沒有什麼奢望,隻要健康,就是福分。
沒有奢華的住所,屋簷前後,田間地頭,亂石土堆,甚至荒崗墳地,都可以尋覓到他的蹤跡。至於花彩的服飾,更不是毛孩的追求。平實,是鄉村生活的原始滋味。
白花花的陽光捧在掌心,樹蔭下,一條正在褪毛的老母狗張著自己的大嘴巴,哈喇子順著褐色的大嘴丫,呼哧呼哧地懸掛著,白蒼蒼的一截。毛孩也躲在樹蔭下,敞亮著自己的胸膛,滿身的白色絨毛,細細密密,清徐徐的臉膛,微笑著,瞅著那隻昏昏欲睡的老母狗。
夏天,就這樣一天天走著,毛孩的個頭一晚晚往橫向竄,圓滾滾的身體像吹足了氣的氣球。天空眨著眼的星星知道毛孩的心思,一片烏雲偶爾闖入,毛孩便不說話,一聲不吭地蹲在黑暗處,數著夜幕下的露水一顆顆落下。夜,安靜極了,隱隱地,有陌生人的腳步,那隻老母狗,裝腔作勢地喊了一嗓子,一切又恢複了安寧。毛孩,不再擔心自己會走失,其實,他是多麼希望有一個人,在黑暗中,將自己領了去,他覺得老呆在一個地方,從出生到老去,一直都窩在原地,太沒有出息了。
和毛孩一同長大的一幫小娃子,都陸續成了才。一茬茬,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使命。西瓜哥哥,早已紅透半邊天;南瓜弟弟,一套金碧輝煌的夾襖,驚現皇族風範;黃瓜妹子,出落的像個青衣花旦;絲瓜姐姐,玲瓏多情,搖曳風中,獨領蔬果情懷。毛孩總是覺得自己傻乎乎的,他瞧不起自己,憨厚質樸,不懂得風情,就是不討人喜歡。
中秋節的晚上,月亮真好。一絲風都沒有,許多許多的人都沒有睡意。前年結婚的二毛子和三蘭花一樣沒有睡。按理說,小媳婦進了門,年把大頭孫子奶奶疼。可是,三蘭花的肚皮還是紙張一般單薄。年輕人不著急,二毛子的老娘卻慌了神。幾個平日裏說悶話的老姐妹,三言兩語,聒噪的二毛子娘耳朵根發熱。這些紮心窩的長舌頭話,毛孩斷斷續續地聽著,他一一記在心底,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毛孩並不寂寞,一個娘可以生養兩三個兄弟。兄弟們一起長大,一起說話,一起歡笑。誰也不想離開娘瘦弱的手掌,被娘拉著,安全,靠實,平暖。但是,天有不測風雲。昨天傍晚,他的一個兄弟就被一條吃草的大水牛踩破了頭顱,當時的情景很可怕,毛孩第一次看見大山一樣的腳掌,居高臨下俯衝下來,他們沒有辦法躲閃,有時候,命運不是自己能掌握的。毛孩想著,歎了一口氣,他急切地希望有人把他牽走。
月亮翻過了房頂,偏西掛在門前的大楊樹上。莊子漸漸睡去了。月光純淨的像一灣清潭,毛孩喜歡這樣的感覺,靜謐,安詳,舒適。
夢境多美:毛孩感覺到自己被一雙粗糙的大手輕輕抱起,摟在懷中,一群小聲的督促,快點,快點,像是害怕被什麼東西發現似的。一陣小跑,毛孩被放在了一戶人家的門口,石板並不寒涼。一件暖融融的紅色小夾襖,把毛孩包裹起來。屋簷下,炊煙的味道還在縈繞。毛孩聞著這奇異的香味,舒展著經脈,慢慢地,慢慢地,毛孩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大眼睛的男娃……
一夜之間,鄉村的喜事一波一波。秋天,被采摘後,放在院子裏。毛孩的那些兄弟,成了客人的板凳。二毛子的娘挎著滿籃子的紅雞蛋,挨家挨戶地散著,二毛子笑嗬嗬地跟著,傻笑著像個毛嫩的大冬瓜。
窩不僅僅是一個巢穴
像素,這個詞語來源於攝影。眼睛觀察的,是物象的組合,而像素,決定了影像的清晰度。窩,不僅僅是一個巢穴,更廣義的說,窩,是生命過程中許多許多的記憶累積。對窩的立體感的素描,是對生活的一種筆試。
一、眼窩
小時候,男孩子是最髒的。褂子、褲子泥裏來,灰裏去,玩灰,吃灰,吸灰,直直一個灰鬼。母親不管我怎麼玩,衣服怎麼髒,唯獨忘不了,回家洗臉這道程序。我不洗,泥鰍一樣滑。被母親抓住,摁小牛一般,刮頭刮臉,一通亂擦,最後,還要重複照顧一下眼窩處,深怕,一粒眼屎蒙住了眼睛,確定,幹淨了,才放了手。
上小學了,晨起,太陽曬了屁股,眼看要遲到,顧不得洗臉,抓個饅頭,拎起書包就竄。哪知,母親早有了準備,大聲嗬斥:“跑什麼跑,臉不洗,上學校,醜不醜?”我灰溜溜的,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蓬鬆的鳥窩頭,滿目的眼屎,不禁撲哧一聲笑。身後,母親的責怪還在回蕩:“眼屎不洗盡,能看清書上的字嗎?”於是,很久不敢看母親的眼睛,那嚴厲的眼神讓我敬畏。
大了,大了,洗臉這件功課,再也不用母親操心。我會特別留意眼窩,那裏幹淨了,整個人才有精神。今年,回老家過年,喝了許多酒,玩了通宵,第二日,新年的陽光早已經光臨窗戶。坐起,伸了個懶腰,正欲下床,母親手托著一條熱乎乎的毛巾進來,說:“醒啦,都是孩子爸了,還像個小孩子。擦把臉,醒醒腦。”我一時無語,抬眼,母親的眼窩裏裝滿了慈祥和仁愛,我瞬間迷失在母親深邃如海的眼窩中。
二、腳窩
腳窩,時常出現在雨中。尤其是夏季,暴雨過後,土路上會留下許多腳的痕跡,那便是腳窩。
我喜歡父親的腳窩,寬大而清晰。五年級的暑假,一個雷雨天,父親的腳窩在我的心坎上加蓋了一枚枚印章。
事情本來很小,我光著腳亂跑的時候,一個菱角,不小心紮上了我的腳板。我並不在意,一個小孔而已。隨即,我依舊下地割草,服侍我家的那頭母牛。不想,髒水浸入傷口,幾日,腫脹,化膿。我終究不敢走路,成了跳魚兒。初中,開學在即,父親決定,背我去鄉裏的醫院開刀,放膿。
雨瓢潑一樣,我穿著雨衣,附於父親寬闊的脊背。父親,仿佛一個巨大的磁石。父親可以吸附我,卻不能擺脫風雨的圍剿,我在他頭頂上撐開的紙傘,隻是一個裝飾而已。父親成了落湯雞。路,延伸的很慢。“爸,你走慢點,路滑!”我擔心父親跌倒,“要不,我們休息一會兒。”父親不買我的帳,把我往上托了托,依舊走他的,一聲不吭。
路上,沒有行人,除了我們父子。父親深深的腳窩清清楚楚地留在土路上,一點兒都不規則,歪歪斜斜,深深淺淺。父親走路的姿勢很醜,頭伸著,腰彎著,屁股撅著,平日裏,身板挺直的父親消失的無影無蹤。他不是我的父親,他就是一個兒子的父親。
手術很簡單,我卻嚇的亂叫,醫生的手術刀真亮。至今,我都懷疑,12歲的我是不是一個男子漢。回來,風雨停止,父親心情好極了,一路哼著小調。我俯視著父親的腳窩,滿滿的雨水,雖然渾濁,但我卻看見了父親高大的身影。
回頭,又一行腳窩,交錯著,排列在父親和我的身後。這些腳窩分明會說話:父親的腳窩,是兒子幸福前進的標尺。
三、心窩
珍藏一段故事,懷想一個人,是心窩才能完成的一種活動。“我把你記在心中,找一個獨具的空間,安然,生活的空隙,翻閱,讀你,是幸福的詮釋。”美好的詩句,總是暖暖地如陽光溫馨。
每個人都是一隻大鳥。鳥巢,在風雨的樹枝上搖曳。我一直以為,每隻鳥都有一個鳥窩,一個叫作家的地方。昨夜,我散步在校園裏,經過鬆樹邊,居然,傳出幾聲撲翅膀的聲音。我驚擾了它們的夢境。小麻雀,沒有窩。這些鄉村的機靈鬼,永遠守候著故鄉,居然,連自己的窩都不曾擁有。冬夜的寒冷,是那樣的漫長,它們要釋放多少能量來抵禦風雪的侵略,而簡陋的瓦縫,低矮的屋簷,雜亂的草堆,都成了它們臨時避難的場所。春天,夏天,秋天,它們以樹為鄰,沐浴著露水,過著快樂清貧的日子。我不禁肅然起敬:鄉村的樸素的生命體,都是堅韌的,強大的,生機勃勃的。
離開家,遠離父母的視線,家濃縮成一個符號。隱隱地,在心窩裏,沉澱。每當,夜色闌珊,心煩意亂,苦悶淒楚;每當,佳節重逢,故土遠望,思念潮湧。父親,母親,家的所有,故鄉的一切,都必將是一番波瀾壯闊。
心窩,是一潭清澈見底的泉,那裏麵不停地汩汩洋溢的是濃濃的思念呀!窩,給予生命的是安瀾,是安全,是安謐,是安心。你可以走得很遠很遠,但,家的觸角都會沿著你的腳步,延伸,延伸,直到爬上你月色的窗戶,可以傾聽你均勻而平靜的呼吸。這朦朧的夜色,滿天的繁星,都是老家熟悉的風景。父母的白發,如銀月瀑泄。心窩裏,糊著一層厚厚的愧疚:“爸,媽,你們好嗎?我想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