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陽下,父親古銅色的臉,浸潤的衣衫,沙啞的吆喝,彎曲的脊背,低眉的秀秀,木製的套轅,緊繃的韁繩,鋥亮的犁鏵,組成了一幅遠古的岩畫。這種岩畫,農耕時期,獨特的一種資料。低首,俯身大地的秀秀,匍匐,體貼大地的犁鏵,鞠躬敬禮大地的父親,仿佛一麵麵旗幟,把大寫的篆書的“人生”鐫刻在生命的岩層中。
土地是農人的第二個女人。一塊好地就是一個好女人。“人哄地一天,地哄人一年。”土地是農人的麵子。每一季莊稼都是農人的一次新婚。那些在父輩的汗水裏,血液中成長起來的風景,都有自己與眾不同的性格。麥子的高雅,水稻的謙遜,玉米的涵養,花生的內斂。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命,命的長度和莊稼的高度一樣,都取決於努力的程度。有的人一輩子走不出村莊,走不出一塊地。有的人,把根紮下,隨著雁群漂泊,落葉歸根,逃不了一輩子耕種的土壤。父親是第一種人。他把對土地的征服,當做一生最偉大的事業了。
藍天,白雲,曠野,一人、一牛、一犁、一耙的剪影素樸,古典,莊重,詩意。犁鏵,強悍地解開土壤的紐扣,大地豐潤的肌膚在陽光下鋪展,每一行犁開的土塊,都敘述著過去的榮耀。風吟、鳥鳴、水歡、莖舞、穀唱……所有的故事都被打開了,溫溫潤潤的泥土就迤迤邐邐翻卷過去,草啊,花啊,筋鬥似的被藏進土裏。翻起來的濕潤的泥土光光滑滑,透著光澤,漂亮,新嫩,且釋放著泥土特有的馥鬱香氣,沁人心脾。長長的溝隴,宛如詩人新寫的激情詩句。此時,我敲打著鍵盤,分明感覺到犁鏵的溫度,聽叫父親甩起的鞭聲,還有秀秀“嗷嗷”的輕唱。
耙的撫愛總是無微不至的。當耙托著父親,在詩句上前進的時候,章法、韻律都是講究的。父親此時,不是一位粗糙的農民,而是一位名副其實的藝術大師。此時的土地是一塊巨大的畫布,父親用線條來勾畫。橫的、豎的、斜的,或輕或重,或空白或重複,或間斷或繼續,都在父親的把握中。這樣的平麵幾何,父親的證明,是輕車熟路的。他的耙,是天地下最睿智的筆,他的思路清晰縝密,最後完成的卷麵,字字工整,曲線優美。
任何一項工作,都需要有人來承接。耕耘,鐮是衝鋒的先驅;鐵叉,是收拾殘局的後勤;油簍,是喜悅的儲存;犁鏵,是既往的承上;齒耙,是開來的啟下。這樣的一種承上啟下,恰如其分地完成了一個季節對另一個季節的托付,傳承,延續。我,十五歲那年,當父親把溫熱的長鞭遞給我,我右手扶著汗濕的犁把,左手揚起鞭子,“哦哦哦”“駕駕駕”,裝模作樣地做個真正的農人時,我才發現,任何事情都需要勇氣,需要虔誠。直至,現在,我的女兒,那些90後,他們隻能在夢中和一些農具相遇了。
土地是一本書。父親把土地翻開,又合上,合上,又翻開。父親,鄉親,他們的長年累月,不厭其煩,就是一種對生活的閱讀吧。這種閱讀,是精細的,是徹底的,是深入的。犁地帶有一種開拓的遒勁和陽剛的壯美,而耙地則展現了一種打磨的細膩和婉約的秀美。犁鏵揭開的是曆史的厚重,齒耙埋藏的是未來的憧憬。這種特殊的承上啟下的美感,隨著時代的變遷,漸漸地在淡出曆史的劇場,我相信:犁耙作為一個農耕圖景符號一直會在鄉村的土壤裏葳蕤……
炊煙的性格
當牧羊的長胡子爺爺,甩著清脆的鞭子;當放學的孩童,一路唱著歡樂的歌謠;當飛行的雀影返回茂密的樹林;當最後一抹殘紅,藏於黑鬱的山背。炊煙,以一行行詩歌的形式,開始朗誦我親愛的故鄉。
炊煙升起的時候,是村子裏最溫暖的時光。炊煙有形狀,有呼吸,有味道,也有名字和性格。
炊煙是村子上空的樹。有粗有細,有高有矮,有繁盛,有枯萎。炊煙的樣子其實很神秘。它記載著一個家庭,一個村子的發展史。
風箱是炊煙筆挺的鼻翼。小時候,特別喜歡幫母親拉風箱。呱嗒,呱嗒,一推,一送,不緊不慢,沉甸甸的,像牽拉著一列火車。麥秸、玉米稈、稻草、枯枝、野草都是鍋灶裏的常客。廚房裏,隻見轟轟烈烈的燃燒,溫溫潤潤的蒸氣,忙忙碌碌的身影。每天,每個飯點,都是一幅精致的生活簡筆畫——母親、柴草、風箱、火苗……
一縷鄉村的炊煙,其實就是味蕾上的觸覺。有苦澀的,有香甜的,有遙遠的,有親近的,有別離的,有聚首的,有堅硬的,有鬆軟的。
在貧瘠的歲月風塵裏,父親一大早就背著籮筐出去了,炊煙的升騰也要依靠父親的撿拾來延續。一筐衰草,一截枯枝,一片落葉,一塊牛糞,都被父親積攢起來。直至後來,我們擁有自己的土地,土地上長出自己的希望。收獲以後,那些被父親的汗水和堅硬的石滾碾打剝離了穀穗的莊稼,把自己的殘體赤裸裸地呈現給母親,呈現給饑渴的炊煙時,我終於體會出炊煙的硬度。那些浸潤著泥土氣息的秸稈,那些收斂著日月精華的秸稈,那些燙貼著父親汗漬的秸稈,在熊熊的烈焰中,才真實地體現了生命的價值。此時的炊煙,誰能不感恩?感恩時光的賜予,感恩賜予的豐沛,賜予的溫馨,賜予的饋贈,賜予的希冀。賜予的延續。
一縷縷炊煙,雲朵一般漂浮著鄉村的上空。大爺家的,三叔家的,溝南的,溝北的,村東的,村西的,孫莊的,楊莊的,混在一起,你遠遠地就可以看見自家的炊煙的樣子,閉上眼,你能嗅出哪一種是自家的味道。那些遠離故土的行囊,是靠著炊煙的軌跡來認路的,是呼吸著炊煙的味道來敲門的。
一縷炊煙就是一種最貼心的叮嚀。“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當你裝下母親的絮絮叨叨,父親的牽牽掛掛準備遠行。清晨,繁星點點,那寸寸長長的火苗,那柔腸寸結的炊煙,那淚痕朦朧的雙眸,那蒼蒼茫茫的白發,無不是一個人心底最容易感傷的畫麵。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你大口大口地吞咽,又怎能咽下哽在心頭的難言?你一次次地咀嚼,又怎能咽下千萬次對雙親的割舍?最是那一轉身的刹那,路途渺渺,炊煙漸嫋。此時,你在大地版圖上的哪一個角落,憧憬炊煙,想念味道,聆聽呼喚,一聲聲,一陣陣,一縷縷,一段段,一行行。
炊煙是有性格的,如同我們的鄉親,不攀比,不浮華,不沉淪,自自然然、平平淡淡,清清爽爽。有炊煙彌漫,我們不會迷失在城市的燒烤中。有炊煙繚繞,鄉村就不遙遠。守望炊煙,其實就是在守住自己最後的一片家園。
鬼麻雀
麻雀,英文:Passermontanus。屬鳥綱文鳥科,成年鳥體長14厘米。麻雀的性別從肩羽的色彩來辨別:女孩子稍帶橄欖褐色,男孩子,呈褐紅色。在江淮老家,我們叫它“老家賊”。
鄉村的天空廣袤、湛藍、幹淨。這樣的環境,會培養出許多高智商的飛行者。麻雀,是鄉村最熟的一種鳥。形體精巧,個性熱鬧,與人們的關係甚是密切。太熟悉了,沒有一天不見,比朋友還親。即便它是某種意義上的賊,我們還是歡迎它來偷竊快樂的。
早晨,是麻雀最活躍的時候。它們起的比我早,一大早就在我的窗欞上歌唱。我要感謝它們,是它們做了我晨起的鈴聲。透著明亮的玻璃,它們三三兩兩地蹲在我窗戶上的雨蓬下,梳理羽毛,脈脈凝視,交頭接耳。這些小鬼,應該感謝我才對,是我為他們創建了一個交流的平台,一處談情說愛的溫馨場所。
之所以稱呼麻雀小鬼,是因為麻雀的淘。麻雀,喜歡活動,但飛行不力。村子是他們革命的根據地。屋簷下,瓦縫中,電線上,草堆邊,穀地裏,都有他們的足跡。玩的累了,就成群結對的,呼朋喚友,一片雲似的掠過樹梢,選擇一塊開闊的地方,嘮嘮叨叨,開個小會。討論什麼呢?嘰嘰喳喳,沒完沒了,吵得夕陽西下,炊煙嫋嫋。
麻雀沒有家燕討人愛憐。燕子,是候鳥,有著高貴的血統。麻雀,什麼都不是,土老冒一個。就是一個土生土長的農村漢子。男人,尤其鄉村的男人,總是不講究穿著的。帶著汗味的服裝,在莊稼地裏才顯得華美。麻雀的羽毛是一種蒼灰色,色係冷淡,感覺憂鬱。其實羽毛和服裝一樣,隻是遮羞的一塊布而已。麻雀不在乎這個,他們在乎的是個性的展示,種族的強大。
麻雀是越挫越勇的戰士。在自然選擇這一偉大的戰役中,麻雀用他們非凡的勇氣和毅力,告訴所有的謀殺者,“士可殺,誌不可辱。”麻雀曾經是“四害”之一,竹竿、棍棒、驚嚇、嗬責、彈弓、槍口、巨網、仇恨、埋怨、恐懼統統拋射給了他們。偌大的世界,竟沒有麻雀的容身之所。柔弱的翅膀折斷了,冰冷的屍體遍布荒野。麻雀,雖然渺小,但他們的體內一樣具有偉岸的理想。追求自由,固守家園,這是麻雀留給人類最深刻的反思。所有的追求都將在時間的車輪下被驗證,當寒冷的冬季來臨,還有誰能溫暖冰冷的屋簷?是麻雀,這些一介平民,依舊微笑著樸素的麵孔,和人們麵來背往。
俄國作家屠格涅夫在《麻雀》中寫道:“它是猛撲下來救護的,它以自己的軀體掩護著自己的幼兒……可是,由於恐怖,它整個小小的軀體都在顫抖,它那小小的叫聲變得粗暴嘶啞了,它嚇呆了,它在犧牲自己了!”這是小鬼的母親,許多的小鬼在大了以後,在經曆生命的錘煉後,都將成為母親。母愛,是一切生命體裏孕育的力量,也是一切生命自由葳蕤的源泉,可以成為人性的寶藏不間斷地發掘。
麻雀是鳥在世上的第一體現者。它們的淳樸和生氣,散布在整個大地。麻雀代表著鄉村廣闊土地的謙卑和質樸的生機。倘若,有一天,你在村落裏不能和一隻麻雀相遇,那麼,請你仰望天空呼喚:鬼麻雀……
記憶裏的“場”
廣場、舞場、操場、道場這些名詞中的“場”都有自己的故事。對於農村人,“場”是收獲季節的PARTY。在這個盛大的露天舞台上,每個人都流露著幸福的笑靨。那陣陣石滾吱呀呀的響動和著泛黃帽簷下的歌聲,把所有的汗水瞬間折射成一場場的翻打,一場場的飛揚。
“場”的形成是一次生命的悅動。看上去的一方平坦開闊,一塊寧靜繁華,實際上,每一個細小的環節都有一次難忘的經曆。勞動者的每一塊肌肉的舒動,每一滴汗珠的晶瑩,每一聲腳步的踏實都定格在這一方藍天下的自由和精神裏。“場”要走過九個陣痛:刨場,整場,潑場,按場,攤場,打場,收場,揚場,曬場。我不知道為什麼是九個階段,或許,祖輩們在生活的間隙裏,在生命的理解中賦予了“場”九九歸一的意念。
刨場是第一序曲,它的開始象征著收獲走進了生活。你高揚的鋤頭翻閱著土地,手掌與鋤把的摩擦讓你的手心起上數個黃豆大小的水皰,血泡。但日子久遠,手握吧嗒著旱煙袋的老繭,你卻從中體味勞動的強音。
整場可是一件細致活。刨起的大塊土皮一塊挨著一塊,魚鱗似的,剛醒過的土層疏散而脆弱,需用木耙梳理均勻,大塊變小塊,小塊變疙瘩,疙瘩變泥丸。倘若趕上土質好,細沙似的的土靜靜地服帖在場麵上,就等著搖著短尾巴的圓鼓鼓屁股的小毛驢了。小毛驢一到,隻要拉著流光蹭亮的石滾一溜達,整個場就踏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