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靈魂載物(1)(1 / 3)

章節絮語:一個成熟的靈魂,需要走過許多風雨的磨礪,才可以真正堅強地坦然地麵對溝壑,在懸崖的角度上托起一抹晨暉,俯視所有的遊走的、靜止的物象,給心靈找一處停泊的港灣。

親親我的泥巴

在鄉下,最不缺的是泥巴。它是凝固了氧氣,到處可以嗅覺它的氣息。

泥巴,生活的方式是形態各異的。一汪水,取決於盛水的器具。而泥巴,定格於它被操作的手法。塔壘起來,就是一個擋風避雨的家;平鋪坦蕩,就是一塊肥沃耕耘的收獲;沉默於水底,就是一溝水草和魚兒的溫床;那些,隨著風兒飛揚在路上的塵埃,應算作是泥土最浪漫的一曲舞蹈吧。

小時候,泥巴是我最親的玩具了。“摔炮”,是男孩子最熱衷的比賽。夏天,蟬將自己小心地隱蔽在樹葉中,不厭其煩地朗誦著自己創作的夏歌。午後,陽光晃得人悠悠忽忽。大黃狗伸著長長的舌頭,哈喇子順著嘴角流下來。它不語,用自己的表演來詮釋夏日的熾熱。村東的那棵歪著脖子的老柳樹,便成了我們這些猴仔們的樂園。

每個光腚猴的手裏都揉著一團泥。我想我的手法和母親和麵差不多。母親站著,彎著腰;我蹲著,撅著屁股。泥巴,也有膚色。我不喜歡黑色。這種顏色的泥離家太近,它們都在屋前簷後潛伏著,終日和鴨子,老鵝打交道,偶爾,水牛的塊狀肌肉還會淘氣地順著溝沿來回地摩擦幾回。溝沿麵目全非了,髒兮兮的,像一個無人看管的流浪兒。這裏的泥巴是有氣味的。我不喜歡,但不能阻擋父親喜歡。父親喜歡它黑黝黝的肥沃。當溝水幹涸,父親的膀子就在雪片中飛舞,那塊塊黑乎乎的淤泥,被父親高高地揚起,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落在堤岸上。父親的汗水落在幹裂的河床上,消失得無影無蹤。溝沿邊一點兒都不寂寞,一聲聲有節奏地滴落,和父親的汗水成正比地堆集著。一個是山的造型,一個是水的印跡。

我不在這兒下手的。我怕摳著父親勞累的汗水。那些黑夜一般顏色的泥土,是開春播種的希望。它們會被父親用脊背背著,孩子似的乖巧,一步步走進我家的田塊裏。我會跑遠一些,到田野裏,那裏的水更清澈,溝沿完整地保存著,沒有淘氣的家夥來光顧。水邊的蘆葦亭亭玉立,翠鳥的叫聲婉轉靈動,白雲的俏影你也可以觸摸。這裏的泥是黃色的,和父親的膚色相近。父親曾說,大地是一個人的胸懷,河水是一個人的血液,那這裏的土就是一個人的肌肉了。我聽不懂父親的話,泥巴就是泥巴,河水就是河水。黃色的泥巴,多麼的溫暖。那時,我不知道,黃色,從色彩的原理上看,是一種暖色。我隻是覺得,田野裏的泥土氣味更清爽,有一種莊稼的味道。水稻、麥子、高粱、山芋、玉米…..這些土生土長的家夥哪個沒有親過泥巴?哪個不被泥巴抱過?父親最熟悉了。他長年佝僂的身影如一張前進的犁弓,把一塊塊黃色的泥土翻起,又撫平,再翻起,再撫平。一遍遍,一年年,父親的汗水滴落在道道犁痕裏,化作金黃的穀粒,驕傲地站立在夕陽下,那夕陽下的一縷縷紅霞,分明是父親臉上的豐收的皺褶。

“摔炮”的比賽沒有輸贏,隻有飛越樹蔭的歡笑。“炮”,就是一隻泥做的平底“碗”,說是碗,也不是碗。四周齊沿,或圓或方。捏好後,你隻要托著泥碗,掄圓了胳膊,狠狠地往下一摔,碗口向下,隻聽“啪”的一聲,你的碗就會爆裂開一朵泥花,誰的花開得大,誰就是勝利者。當然,倘若,你的碗炸了個稀巴爛,那才是“摔炮”的高手。花開的大小,在於捏碗的技巧,我是“炮王”。我之所以有這個綽號,功勞是我的泥巴。從田野裏找回的泥巴是特別有韌性的,它捏的碗更容易站立,碗底需要單薄些,碗壁厚實些,這樣,當凝聚的氣流直衝碗底的時候,底部就就會輕易爆炸,所有的氣流折向四周,去尋找突破口,自然,我的碗每次都會粉身碎骨。“摔炮”,讓我越發喜愛泥巴,它滿足了我小小的虛榮心。不光是這樣,現在看來,泥巴,在那個年代,應該是鄉村孩子的得到的生活中最珍貴的禮物。無需任何的金錢,不用任何的交換,隻要願意玩,一些泥做的玩具,都會絡繹不絕地走來:精致的小手槍、憨厚的老水牛、插著旗幟的大輪船,長著翅膀的飛機……我們能想到的,都被曬幹在我們的窗台上。這如許的小小的歡愉,現在看來,的確是一種塵土似的卑微。但,誰又能說,那時的我們是不快樂的呢?

泥土可以歌唱快樂,也可以沉吟悲傷。當奶奶一個人被關在長長的棺木裏,放在挖好的土坑中,一鍬鍬泥土無情地覆蓋了奶奶,我發現,泥土也會哭泣的。小時候,跟奶奶下地幹活,看見那一個個突起的土堆,圓圓的,孤寂的坐著,好奇地問:“奶奶,這是什麼?”“是老墳。”奶奶答,“人老了就會去裏麵睡覺。”奶奶終於去那裏睡覺了,我怎麼也喚不醒她。燃放的鞭炮也炸不醒她了。她走了,睡覺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及至如今,我總是喜歡做夢,夜裏睡不深。夢到奶奶,夢到許多圓形的土堆,一座座。泥巴,小,一小塊,也能埋葬對一個人的思念。奶奶臨死前,就把自己睡覺的地方找好了,是我們家的麥場地。這印證了奶奶的話,人,再高,也高不過一塊泥巴。一個人,最後都要歸隱於泥土的。泥土的胸懷可以收納一切,不管你是好人,還是壞人。你是泥土的,落葉歸根,根長在土壤裏。

至此,讓我停筆凝思一刻:童年,真的是那麼無拘無束,不用像父親那樣把自己的泥土苦苦地擺弄。我真的要親親我的泥巴,那些晾曬在陽光下的泥巴,多麼的舒服呀!可以聆聽晨起的鳥鳴,可以慢慢地被太陽溫暖著,讓自己的血液一點點凝固,變成一個堅固的快樂,即便是一種最簡約的收藏,都那樣的心甘情願。總有一天,我也會像奶奶一樣去的。想到可以最後隱藏於故鄉的某一塊泥土,我滿足了。還有什麼可以遺憾的,可以和泥巴一起睡去,緊緊抱著它,即使融化,也可以香甜入眠了。泥巴,我的泥巴,父親的泥土,奶奶的墳塋,這一刻,都被我一塊塊敲打成我鍵盤上的某個字母,或者是筆畫,組裝成一幅幅生命的油畫,而那些華美的框架,就是我老家的那一條條鐫刻著無數腳印的土路。隻要有泥土的地方,我想,我就可以親吻到家的味道,即使,現在,我被無數的鋼筋水泥包裹著……

聆聽石磨

故鄉,是有心事的。我一直在尋找一個物件,可以寄存我的思念。它藏在我的心層中,隱隱地,沉甸甸地,就像海底的一塊美麗的珊瑚礁。我是一條遊了很遠很遠的水域,尋逆潮水而來的小魚。我能從它的斑斕的色彩中讀出許許多多的故事來,今天,還有昨天。

這次,我又徘徊在老家的燈影裏,又見到了蝸居在牆角的清靜的石磨。兩塊,安詳而靜謐,如同兩輪清幽的明月。它們緊緊地依偎在一起,多麼像懸掛著的父母發黃的那張老照片。歲月在遊走,但容顏的風采,依舊難忘……

古老破舊的磨房,孤獨而陳舊。那牆角的蛛網是否粘貼了母親佝僂矮小的背影,童年率真的歌謠似乎還在耳邊回蕩,那點點麻油的燈火,陪伴著星星在歌吟。母親的汗水與歎息滴滿了腳印,一夜夜,我在母親的後背上安然入夢……

手摸著粗糙的磨痕,一道道,如刀削,似斧劈。參差不齊,又重疊交錯。你昨天的聲音吱呀著耳膜,你古老的童話還在續寫。你是父親的深深地期待,你是母親最真摯的知己,你旋轉著一圈又一圈的日子,圈出了母親枯萎的白發,轉走了母親青春的歲月,轉響啊轉響,流逝的年輪與推磨一樣,往複又循環……

有了沉重的腳步,有了蠶繭的手掌,在加上一滴滴溫熱的汗水,一種潔白的細語開始流淌,仿佛一場奶白色的雲霧,開始漫過清晨和黑夜,彌漫在我年少的空間。是誰在接受一種無私獻身的粉碎?是誰在堅持一種堅韌的信念?是誰在磨穿一個個生命的季節?是麥粒還是豆子?是母親還是父親?是生存還是成長?石磨的心事向誰傾訴?石磨的凝望何時止境?石磨的歌聲何時休止?

石磨是老家土生土長的歌手,沒有人錘煉它的歌喉,也沒有人獻給它一聲掌聲。它激昂的胸腔是大山給的,婉約的聲韻是清泉給的,低沉的回音是大地給的!悠悠的石磨,你唱出了春天花蕊般的甜美,你唱出了秋日天空般的恬靜。被生活磨滑的石麵,如今你的心情是否譜成了一支蕩氣回腸的鄉曲?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

古董似的石磨喲!你是歲月的見證,你是柔情的象征,你是人性的寫照,你是厚樸的鄉情。你不計荷重,你無怨無悔,你持之以恒,任人推動也默不作聲,任幾多磨料也能溫情肩負。你把所有的苦難一個人咀嚼。這是母親的善良,這是父親的憨實。

蒼鬱的石磨,苔蘚碧波。古老的鄉情,一刻不曾褪色。生命的石磨,一個最本真,最真情,最勤勞的角色。你擺渡著多少苦澀的靈魂一步步走向幸福的憧憬裏,走向現代的征途上。

在你大海一樣的胸襟中,沒有逃避過老家憂傷的日子;在你崇山一般的肅穆中,揮掉不去是多少兒女思念的淚滴。今日我們雖然不堪你的重負與歌謠的沉鬱,揮別你走進繁華的都市,而我們難以訴說心中對你滿懷的深情,難以掩蓋情感對你深情眷戀的笑臉。

聆聽老家的石磨,我一次次拾起那些散落在磨痕裏的記憶。聆聽石磨,就是在聆聽一支生命的歌謠。

號碼牆

我的手機是2003年買的,國產機子——波導。用久了,心裏竟對它產生了留念,一直不舍得換掉。但是,朋友有時候打電話,它會因為電池老化而主動叫停。它的確老了,經常黑屏,機殼斑駁,隻要關機,時間就消失。它已經不能記憶時光的變更,它患上了老年癡呆。更讓我羞澀的是,它沒有MP3音樂歌唱功能,沒有MP4視頻播放功能。這些我都可以忍受,我本來就五音不全,唱什麼都跑調,哼什麼都嚇人。最不能讓我心平氣和的是,手機的號碼存儲量太小。隻能儲存100個號碼。和朋友們儲存500個、1000個號碼的手機一比,真是小雞肚腸,土得掉渣。

手機有時候是一個負重。別在褲腰上,就像一塊贅肉。總覺得自己是個大忙人,隨時有人掛念。那些蝸居在匣子裏的號碼個個都是寶貝。其實,自己收錄的某個人,也許一輩子都不會見上一兩麵,更不會花上一兩毛錢通話,但是,往自己的手機裏塞號碼,已是一種習慣,慢慢成癮。不願意刪減,手機的SIM卡就會漸漸飽脹,那些排列錯亂的數字就像一條條蚯蚓,在我的視線裏蝸牛般蠕動。

父親沒有手機,母親也沒有手機,他們卻是家裝版的信號塔。他們生活在老家,隻有一部電話。電話機是那種最便宜的機子,是安裝電話的時候,電信局白送的。它也有電話存儲功能,那叫來電顯示。查閱時,可以上翻、下翻。父親和母親很少使用這種功能。他們就是打和接,打時,照著牆壁上的號碼撥;接時,拿起話筒聽。我們姐弟四人都飛出了老家的屋簷,年邁的雙親在老家陪伴著花開葉落。我買過一個電話本給父母,讓他們把我們的號碼記載在本子上,用的時候,照著打就行了。可是,父母並沒有按照我的意見去做。他們嫌本子上的數字太小,螞蟻一般。我忽略了父母迷糊的眼睛。我們的號碼全部上了牆,一筆一畫,認真認真,整整齊齊,端端正正。字跡是父親的,粉筆字,彩色的。姓名,號碼;再姓名,再號碼。一串串,一行行,仿佛一首抒情的小詩。詩歌裏流淌著一股股親情的甘泉。每一個號碼都是一種牽掛,都延續著一個個故事。它們舒舒服服地親吻著老家的牆壁,盡管那麵牆壁早已是風塵仆仆,曆經歲月的磨擊,但絲毫沒有消退它的容色。反而,更是因為上麵布滿的那些詩行般的電話號碼而越發精神了。那是一張多麼溫暖,多麼快樂,多麼幸福的一張臉呀。雖飽經風霜,但情真意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