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靈魂載物(1)(2 / 3)

想著想著,那些號碼不再是數字了,它們逐漸編織成一張巨大的情網,把我罩在裏麵,我不想掙紮。父母老了,他們不再需要去拓展自己的生活空間了。他們關閉了自己的一些活動場所,阻斷了自己的一些行走路徑,屏蔽了自己的一些聯絡信息。他們把自己粘貼在老家的泥坯裏,隻要能看見那些大寫的,不用尋找,隨手就能撥打的親情號碼,就夠了。人老了,生活原來可以這麼簡單。一個樹,在秋的風雨下,枯葉飄零。父母刪除著暮年的繁瑣。那些書寫在牆壁上的號碼組成了他們老年的生活圖景。

拿著自己的老款手機,它突然間可愛極了。8602358,老家的號碼來了,這從心窩裏長出來的數字多麼溫馨恬靜。我掛了電話,重新編輯,刻錄姓名:老家父母。我終於領悟:人生的存儲卡是永遠都不會滿的,隻要你懂得對生活的得失適度加減,生活就會海闊天空、自由淡定。

春晨讀鳥

在鄉下,遇見鳥,就像碰到熟人一樣親切。你看見它,不語,它已經叫得很歡了。我能聽懂鳥語,盡管我沒有翅膀。那是一種禮貌似的問候,如同,我們見麵時的招呼。

這兩日,我的睡眠差極了,在床上翻烙著燒餅,一遍,又一遍,夢境還是不肯光顧。眼睛,早已倦了,合上那兩片薄薄的肉皮,卻關閉不了思想。妻子說,我這是中年期憂慮症。我憂慮嗎?我迷迷糊糊的,耳朵裏塞進溫暖的棉花,沒有了電視機的聒噪,窗外的風也不來打擾了,可是,我依舊不能安寧。夜,在我的床上,遲遲不休,我更加寢不安席了。

再長的黑夜都會黎明。早上五點,我掙脫了床的折磨,獨自一人坐在院子裏。夜色一點點被剝去,天空還是一片鉛灰,還有幾顆膽大的星星,守候著院子裏的楊樹。沒有什麼人影和聲音,不,有春風的微笑,還有我的心跳。昨天,也是這個時候,還有一種聲音也在這裏停留,但是缺少我心跳的聲音。現在,我不知道為什麼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當黎明就要來臨的前夕,我想,有許多聲音在靜靜地醞釀吧。此刻的寂靜,讓我感到自己並不多餘,我隱約看見了昨早那串聲音已經睜開了眼睛,喝了一口清茶,它就要開始歌唱了。

我一動不動,我看著院子裏高大的楊樹,它站立的姿勢多有氣勢,我年輕的時候也是這麼偉岸的。我的目光順著樹幹,一點點往上爬,我希望在漸漸繁茂的枝椏裏,發現我的目標。那些歸隱在綠屋裏的小家夥,最好不要感覺到我的粗魯。這樣的早晨,多麼的幹淨,露水是晶瑩的,晨光是明然的,空氣是清新的。最好,我的靈魂也是純淨的。這樣才能附和即將奔湧的聲浪。

“啾——”一瞬間,我的眼睛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一隻模糊的影子就跳了出來,不知道,它從哪裏來,像一個天外來客,也像變戲法,它把自己粘附在一根樹枝上,水墨一樣的筆畫,是一個轉折的筆鋒。這一聲,似乎有點突然,但,它並沒有嚇到我這個聽眾。我就是為了這一聲驚喜而來的,我情願被它嚇著,這樣的境界裏,即使,我是盲人,我也能感受到這隻小鳥的熱情,它是我今天遇見的第一個熟人。“啾啾……”它開始重複自己的音律,從一枝跳到了另外一枝,聲音也興奮了許多,如果說,第一聲是它的練習,那第二聲,第三聲,分明就是它呈現給整個村莊的歌吟。那些包孕著清爽的聲律,跌宕著,穿越過樹葉,翻過高低不平的屋簷,拂掠過春天的田野,自由自在的奔跑著。誰是這個早晨的主人?這是誰的天下?我知道,我不是。我不能喚醒夜色,更不能捧出火紅的太陽。這隻鳥,它可以的。它的歌聲就是一波洶湧的海浪,推著紅色的圓球,慢慢地升上海麵。它的心中有一片海,藍藍的。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海,我也有,我的海,就是那隻不知名的鳥。我站在我的海邊,任憑海浪把我扔起來,又拋下,拋下,再舉起。

我就這樣久久地讀著那隻鳥,昨天晚上,我就打算讀,所以,我患上了妻子說的中年憂慮症。我的病,是一隻鳥可以醫治的。讀鳥,是多麼不厭煩的一件事情,我一直讀著,讀到陽光篩進樹葉,讀到,我清晰地看見它尖尖的噱,一彎新月的婉約,彩色的翅膀,水彩一般明豔,那巧翹的尾巴,驕傲的擺動著。好俊俏的一隻鳥,它一定在詩經裏歌唱過,要不,它怎麼這麼富有詩的夢境,我不禁這樣想。我的腿,冷冷的,我這才發現,我隻披了一件單衣,春寒料峭的早春,還是有點寒意的。鳥的安詳,沉靜,快樂,我是讀不完的。我隻是想讀的更多些,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喜歡鳥,就像我無名由的喜歡老家的早晨,喜歡家鄉上空開始升騰的一縷縷悠長的炊煙。

鳥,真的就是一個漢字。這樣的一個早晨,讀一隻相思已久的鳥,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了。

蠶豆花開紫蝶飛

蠶豆,生活在鄉下。單就它的形象,和竹匾裏的春蠶有幾分貌似。豆,鄉下不缺:豌豆、黃豆、綠豆、豇豆……蠶豆,多了一個“蠶”字,平添了一點溫婉的氣息。

冬天,最能考驗那些卑微脆弱的物種。不能越冬的植被,少了一點頑強。因而,在鄉下的土地上,隻要是曆經冬雪浸染的,隻要是被西北風捶打過的,我都從心底裏佩服。真正意義上的勇士是不多的。蠶豆,是其中的一個。

冬天的陽光並不慵懶,它的努力,讓雨雪中的田埂、溝渠、荒坡慢慢地裸露出突兀的脊梁。村野,隻有小麥的堅忍,還不能宣示生命的頑強。在所有的野花、野草、翠葉都投降於冰霜時,蠶豆,一棵棵、一簇簇、一窩窩,鑲嵌在大地某塊坦蕩的胸肌上。那些綠色的小點,別致地點綴在缺乏色影的灰白衣裙上,是那樣的惹人注目。

“蠶豆花開黑良心。”家鄉的民謠,似乎讓蠶豆蒙上了一絲哀怨。蠶豆的良心是黑的嗎?這個問題,我問過隔壁的五奶。五奶是一個非常愛美的老女人。每日裏,都把自己拾掇得像個小媳婦。大人們都說,五奶是個老妖精。我們這些小崽子倒不以為,她的口袋裏總是有掏不完的香噴噴的蠶豆。炒過的蠶豆抓在手裏像一把堅硬的石子,鐵石的厚重,先咬去皮,一股香氣便散了出來,迷上眼睛一使勁,”咯噔”一聲,讓我頭發麻、眼發花,接著就是一陣咯蹦蹦的咀嚼的童年快樂。

母親不許我吃五奶的蠶豆,說有毒。五奶的小兒子就是吃蠶豆死掉的。五奶給我們蠶豆吃的時候,眼總是睜得大大的,嘴裏不停地念叨著:“豆兒,豆兒,香,快來吃!”隻是可惜了,五奶的蠶豆,我吃的最多,卻不能叫她一聲親娘。

癟嘴的五奶,偶爾也塞一個蠶豆在嘴裏,蠶豆在她的嘴裏翻來覆去地翻跟鬥,待上一個下午,也沒有被感化的跡象。五奶把蠶豆權當蠶豆糖了。五奶的嘴巴左右挪動著,神情專注地看著前方,那時的五奶一定想壞了小兒子,兩行老淚從五奶深陷的眼眶出發,一直流到她鬆樹皮似的的手背上。

小時候,我並不知道,蠶豆與良心有什麼關係,隻是感到,它的花不是一個季節的寵兒。蠶豆花,百姓的花,在這百花爭豔的春天,在鄉野安靜地綻放,雖說開得平淡無息,卻是執著自信。蠶豆花,一如一隻隻紫蝴蝶翩翩起舞。花蕊兩側麵頰上的橢圓黑點,恰如一雙雙深邃遼遠的眼睛,那深情的眸裏,流露著五奶的恬靜、從容和素雅。那些炫目的桃粉,素雅的梨白,嬌豔的杏紅,也隻能作為蠶豆花的陪襯品了。

蠶豆花,走得是悲情主義路線。這樣的紫色,黑色,讓春天不免有點傷懷。四月,本來就是一個黑色抑鬱的月份。“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蠶豆,選擇這個時令開放,不是一種應景之作,而是,她真正讀懂了春天的心思。捧一顆佛心,把所有的祈禱都指向高遠的天空,蠶豆的別名“佛豆”,給予了人們多少愛憐在其中。樸實的生命,真實地麵對苦難。蠶豆花開紫蝶飛!

絲瓜的智慧

在植物的王國裏,絲瓜,算是一種聰明的物種了。說它聰明,完全是因為它的飛越技巧。植物都有根,根是站立的根基。絲瓜的根,我可不敢恭維。我倒覺得,它的莖須,倒是敏銳的很。是它的堅韌,幫助絲瓜完成了一生的攀爬。

絲瓜是種生的。一粒種子的生存空間隻有一個鞋跟底那麼大就夠了。父親的鞋跟在鬆軟的土層上跺下一個土坑,隨手丟下一粒種子,再用鞋尖把土坑踏平。點播的過程結束了。這種耕耘是短暫的,我一度懷疑,絲瓜會不會有怨言。莊稼裏的某些種子,對土壤、水分的要求是挑剔的。我擔心絲瓜也會鬧情緒。

陽光很好。我害怕絲瓜會焦灼地死去。在父親播種完之後的某個日子,我會輕輕地揭開覆蓋著草皮的土層。絲瓜籽安靜地躺著,它的身子脹鼓鼓的,一尖嫩嫩的綠色小芽,肆無忌憚地伸著腦袋,看著我。它的隨遇而安,讓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看絲瓜的莖蔓,你自然會想到爬山虎。葉聖陶先生寫過一篇散文《那片綠綠的爬山虎》。他的爬山虎有壁虎似的腳,它可以吸附在牆壁上。它的葉子是一順向下的,緊密沒有縫隙,像一塊裁剪的草原油畫。其實,絲瓜的葉片也是一律朝下,遮遮掩掩,密密麻麻,齊整整地排列著自己的綠色儀仗隊。隻不過,絲瓜的手掌比爬山虎的要寬大厚實。葉片上的齒牙要鋒利些,爬山虎卻圓潤的多。絲瓜的莖蔓的確與眾不同。它的蔓是它的先頭部隊,前方的道路是茫然的未知數,想要在一個孤僻的環境中尋找一條生命之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一點,我對絲瓜的智商佩服得五體投地。這種向上的翻越,沒有勇氣,沒有恒心,沒有執著的信念,想完成任務是天方夜譚。這是季羨林先生說的絲瓜的神奇之處。它神就神在把一切未知的東西都早早地做了細致的分析,做了精密的計算,前方的驛站在哪裏?它要使出多大的力氣,需要將生命的觸角伸出多少厘米,才能在下一個站台,等待陽光的升起。為了目標,一直在路上,這是絲瓜的大智慧了。

一個人,少年的時候是不知道獲取什麼的。青年的日子也耗時在勤勉的奮鬥裏,偶有收獲,也是輕載的。但絲瓜,是青春派的代表。它的成就,集中體現在它的青年時代。夏天,應該是絲瓜的收獲季節。俏麗的碧螺長裙,黃金色的素雅花飾,花枝招展地屹立在風中。一條條,小樹林一般。天地間怎麼會有這麼美的綠月亮?我陷入了沉思。

美麗的東西不光用來欣賞。華麗的外表總是在霜刀的雕琢下哀傷。絲瓜也會老去。那些孤寂地掛在更高的樹枝上的影兒,離藍天那麼近。它們一定在青春的夢境裏見過嫦娥,我猜想,它們也許試圖努力著,用自己的小手去搖曳那棵芳芳的桂花樹。高處不勝寒,絲瓜知道這個道理嗎?它勇往直前、一路高歌、堅持不懈向上進步的時候,會保護好自己嗎?

小時候,我很是淘氣,可是夜裏不敢出來,害怕樹上的“吊死鬼”,奶奶說,“吊死鬼”都有一根長長的繩子,哪個小孩不聽話,“吊死鬼”就會在晚上把那個小孩綁去。我於是,總在白天,偷偷地跑到絲瓜架下,向在秋風中瑟瑟發抖的枯萎絲瓜乞求,不要把我帶走。現在想來,那些殘留在秋風中的絲瓜,的確是一個個孤獨寂寥的老人了。隻不過,他們的子孫更聽話,那些落地生根的延續,在下一個春天,就會長出一長串一長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