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母親在一家家店鋪裏進進出出。一個中年男子一手攙著白發的老娘,一手拿著一根冰棍,在夏日的街道上行走著,這樣的畫麵是我中年的歲月剪影裏最溫暖的鏡頭。那個下午,合適母親的衣物,我們一件也沒有翻出。母親說,算了,不跑了。下次,再買。下次,不知道,又是什麼時候。母親想來的時候,我還會陪著她,今後,我一定會看好母親的……
大舅從天長來
大表姐打電話說,大舅從天長市回來了,叫母親去小舅家,說是給姥爺、姥娘立碑。
離清明還有五天。大舅冷不丁從遙遠的天長來,很出乎母親的意料。立碑一事,母親提過幾次,但都是不了了之。母親姊妹兄弟四個,大舅排行老二,小舅老三,母親老疙瘩。姨娘和小舅相距不遠,前後莊。母親遠點,離娘家十裏路。大舅更遠,隔縣跨市的,他一個人漂泊在外。
我騎摩托車載著母親,陽光很溫暖,母親心情好極了。行至集市,下車,母親買了兩盤鞭炮,兩捆燒紙。母親是個基督徒,說她不信這個。這一回,例外。
鄉村的三月,蔓延著青綠,一塊一塊的麥地,草皮似的。一座座墳塋格外突兀。姥爺和姥娘的墳就在鄉道的路邊,經過時,母親指著說,看,那就是。我扭頭看,黑鬱的一片。他們或許知道,我們來了。一隻大鳥從空中飛過,天藍得像剛剛洗過。
出來迎接的第一個人是妗子,依次是姨娘、二表姐、姨娘的大媳婦、二表姐的媳婦。姨娘的孫子,二表姐的孫子,我已經叫不出名字。這些小崽子出世的時候,母親都沒有接到報喜的紅蛋。母親埋怨著,怎麼不告訴一聲。姨娘笑著聽母親的抱怨,不知道說些什麼,隻是拉扯著母親進了院子。
“大舅呢?”我問。姨娘說:“去地裏了。”我說我去找。妗子說:“離得遠呢,你找不到。他去給本家老祖宗立碑去了。”我隻好作罷,陪著母親、姨娘、妗子說話。
滿院子的陽光,樹葉在微風中緩緩地低吟著。母親很顯然被當成了親戚。姨娘和妗子你一句我一句的詢問母親,問她近來的身體,問她丈夫的身體,問她患重病小兒子的身體,問她大女婿失蹤四年後回來沒。母親一一回答著,表情很平靜。我能聽出母親心裏的波瀾。六十三歲的母親,七十歲的妗子,七十八歲的姨娘,坐在春天的上午,坐在一個叫年莊的一戶人家的小院裏,說說笑笑,嘮嘮叨叨。
話題轉到妗子的身上,她顯然有點激動。我靜靜地坐著,聽她的傷心事。姥爺在的時候,脾氣很怪,妗子稍有不周到,就會換來姥爺的一陣嗬斥。我小的時候,常來姥爺家,那時,姥爺、小舅殺牛,家裏的雜事很多。姥娘並不做什麼家務,洗衣、燒飯、打掃衛生、喂牛、地裏的農活都要妗子一個人操勞。小舅的脾氣倔得像頭驢,特喜歡喝酒,十喝九醉,喝醉了就打人。一次,妗子被打得實在沒有法子,連夜帶著二表姐逃走了。半路上,妗子幾次要抱著二表姐跳河,二表姐死死地拉著妗子,拚命地叫喚:“娘,我不想死!我不想死!”這一段,母親也說過,顯然母親說的沒有妗子說得傷心。妗子不時地歎氣,說:“想想以前,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再難,也過來了。”姨娘說。其實,姨娘也沒少和妗子較勁。姑媳間的關係就是冰與火。作為大姑子的姨娘,繼承了姥娘那張嘮叨的嘴。什麼事情都可以顛三倒四地說來說去。姨娘最早是嫁到天長縣的。不久,她的丈夫得病去世了,在天長留下一子,給了大舅。後來,又嫁到趙家,生了一個兒子,三個女兒。如今,姨娘的身體還很硬朗,隻是滿嘴的牙已經沒有幾顆了。姨娘喊母親很是特別,不喊小名,喊老孫。母親17歲嫁到孫家,硬是把母親喊白了頭發,把自己喊佝僂了腰。
大表姐也回來了,騎著電瓶車。她在街道上開了一家理發店,生意還不錯。我偶爾去,不想麻煩她,盡管,我每次走,她都叫我再去。在大舅的眼裏,大表姐是大妗子最喜歡的孩子。我一次都沒有見過大妗子。隻是從母親的口中得知,她癱瘓了15年,一直是大舅一個人服侍著。大表姐年輕的時候,在天長呆過三年,差一點就留在那裏,是小妗子舍不得。
中午十一點,姨表哥從地裏回來,我又問:“大舅回來嗎?”在路上。姨表哥說。我的印象中,沒有大舅的影子。以前,大舅去過我家兩次,那是我很小的時候。我一次也沒有去過大舅家,在大舅的眼中,我這個外甥是一點用處都沒有的。這是第三次,以後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
我出門,在路上溜達,希望能遇見大舅。我不知道他的樣子,但小舅我認識。應該差不多,兄弟有許多相似的地方。我想,我能認識他。我的感覺是錯誤的。當我的大舅邁著沉重的步子,向我迎麵走來的時候,我不能確定他就是我三十多年沒有見麵的大舅。他和小舅明顯不一樣,小舅粗獷,他文雅;小舅矮小,他高大;小舅喜笑,他嚴肅。我尾隨著他,看著他走進小舅的院子,我確信,我的大舅回來了。
我給大舅倒了一杯水,沒有茶葉,很純淨的白開水。大舅看著我,又看了一眼母親,問:“士蘭,這是大的吧?”我點頭。沒有語言交流,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大舅,就是一個陌生人,還不及鄰居親。
大舅坐在沙發上,脫掉一件外套,抿了一口茶,掏出一張紙條。我拿過來看,上麵歪歪斜斜地記著幾個號碼。我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知道大舅的名字,名字後麵的那串數字好難記。我掏出手機,恭恭敬敬地輸入,存儲。這一次,大舅跑不掉了,他可以天天和我在一起。
“這是大兒子寫的。他說,這個紙條子可以讓子女們安心。我這次回來,即使路上出了意外,沒有人在身邊,隻要有條子,就會安全的。”大舅緩慢地說著。他的姐姐聽著,妹妹聽著,我聽著,姨表哥聽著,妗子聽著……大舅講到天長兩個表哥的情況。大表哥醫藥生意做得很成功,小表哥下崗,不是做生意的料,幾次生意都賠錢,現在還依靠大舅。大舅沒有工作,在天長縣城開了一家五金店,幾十年了,這個五金店是他的根據地,雖然店麵不大,但大舅為人和善、誠實、厚道,還是得到了當地人的尊重。大妗子癱瘓的十五年,大舅一直守護著,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不離不棄。這次回來,大妗子走了,他空閑了下來,選擇在這個春日,回家來祭父母,看兄弟姐妹。七十五歲的大舅,一到家就病倒了,氣管炎發作,連續吊了四天水。大舅說,他沒有遺憾了。他最擔心母親,母親最小,身體最不好,心腦血管疾病最危險,哪一天轉不過來,母親就沒了。大舅說這話的時候,轉頭看了我幾眼,目光深邃。我從中能讀出大舅的心思。
午飯很豐盛,一共十六道菜,大大小小的盤子擺滿了桌子。我請姨娘和大舅上坐。大舅拉著自己的姐姐坐下,小舅、母親、妗子、姨表哥、姨表嫂、大表姐、二表姐、我、二表姐的兒子和兒媳都紛紛坐下。大舅沒有喝酒,我給他的茶杯裏加了一些白開水。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比春天還溫暖。我給大舅夾了一塊炒雞蛋,又夾了一塊瘦豬肉,還夾了一塊牛肉。大舅要的米飯不多,大半碗。他碗裏的菜一直不見少,他的姐姐給他夾了菜,他的妹妹給他夾了菜,他的弟弟給他夾了菜,他的外甥給他夾了菜……
席間,母親叫他到我家過幾天,他沒有答應。他說,他要回去看病,那裏醫院的醫生他熟悉,方便。姨娘也留他,我也哀求著,他還是沒有答應。他說自己這一次回去,或許就不會回來了。這頓飯,就是最後的相聚了。母親聽著,眼睛裏濕濕的,姨娘聽著,眼睛裏濕濕的,小舅聽著,眼睛裏濕濕的。飯桌上大家都默默地吃著飯。大舅吃好了,碗裏的菜滿滿的,那些堅硬的難以咀嚼的菜依舊臥在碗裏。
給姥爺、姥娘立碑是下午,我因為要回去上課。飯後,母親說我下午要上課,我於是向大舅告別。大舅叫母親和我一起回去,免得放學再來接。和來的時候一樣,許多人圍著母親和我。不同的是,來的時候,大舅不在,走的時候,大舅就在身邊。他反複地提醒母親坐好,叮囑我騎慢些。姨娘的眼淚下來了,妗子的眼淚下來了,大舅的眼淚一直在眼眶裏晶瑩著……
路邊,垂柳的枝條已經一片翠綠。母親坐在車後,一聲不吭,耳邊隻有呼呼的風聲。再一次路過姥爺、姥娘的墳地,我似乎看見了大舅蒼老地跪在墓碑前,把自己高大的身軀,一點點俯向大地。他渾濁的老淚,一滴滴落在在新春的土地上。
第二天,我打大舅的手機,他說,他已經坐上了回天長的汽車。大舅,我隻見過三麵的大舅,一個人,行走在路上!
那夜,牛奶的香味依舊濃
俗話說:人閑了事就多。這不,一個假期我和老婆什麼事也沒做,哪裏也沒去,整天四目相對,生活的空間狹窄封閉起來了。煩瑣的家務更是讓老婆脾氣漸長,柔情枯竭,動不動就衝著我發火。家的浪漫和溫情被她滿臉的愁雲遮住了,滿嘴的嘮叨淹沒了。日子久了,我開始抵抗,和她鬥嘴,違抗命令,甚至夜不歸宿。我們的家庭戰爭如弦上之箭——一觸即發。
那天肯定是個吵架的日子,老天的臉都是陰的,空氣悶熱,人更容易煩躁上火。下午老婆說家裏沒有牛奶了,叫我上超市買一袋牛奶,我答應了,也去了,到半道上一個學生家長見了我,硬拉我去給他的博客做網頁,誰叫我是一個愛幫助人的主呢?沒想到,時間過得那麼快,等我完成任務的時候,夜色已經降臨。
我頭昏腦漲地往家走,把買牛奶的事忘了個一幹二淨。我敲開了院門,女兒開門後,小聲說:“媽媽生氣了,正在哭呢!”我走進屋,想看看老婆,沒想到她見我就大聲嚷道:“你,你還知道回來!我叫你買的牛奶呢?你給我出去,我不想看見你!”“我,我忘記了!”不等我解釋,老婆衝上來就拉我向外走。“買個牛奶能買一下午,你不就是不想回家嗎?你走,越遠越好!”老婆滿眼淚花,情緒激動。“不就是一袋牛奶嗎?有什麼大驚小怪的,至於嗎?哭天嚎地的!”我也提高了嗓門。“我就哭,我就哭,談戀愛的時候你不是喜歡看我哭嗎?怎麼?現在煩了,我看你的心中根本就沒有我們母女倆!”老婆更是得理不讓人。“不要拉我,我走!從你視線裏消失,你高興了吧?你簡直莫名其妙!”我甩下幾句氣憤的話,把老婆往旁邊一推,老婆由於我用力過猛,胳膊一下子撞在了牆上。我並不去拉她,任憑女兒在身後呼喊著:“爸爸,爸爸,你不要走!”我徑自衝出了家門,消失在夜色裏……
一個人走在大街上,望著每棟樓房裏透出的燈光,聽著別人家庭裏傳出的歡聲笑語,我不禁後悔起來:為什麼?自己為什麼會如此的衝動?老婆什麼地方做錯了嗎?她每天不夠忙的嗎?我們不是因為一袋牛奶在超市裏認識的嗎?結婚後,我們不是約定不管是誰夜晚遲回來,對方都要一起喝一杯熱騰騰的牛奶嗎?多少個夜晚,自己工作到深夜,匆匆回家,老婆總是等待我,遞給我滿裝愛意的一杯牛奶,每次都是我先喝,她抬著頭,靜靜地看著我喝下一大半,然後自己才喝剩下的一小半。那樣的夜晚,是多麼美妙浪漫,溫暖情濃。牛奶的芳香彌散在我們愛的小屋裏,而每每那個時候,我們都會幸福地相擁在一起,家的靜謐,愛的無聲,都成為我們婚姻的紅玫瑰。回去吧!老婆是娶來愛的,哄的,不是鬧的,吵的。現在老婆還在哭嗎?她一哭嗓子就會發炎;她的胳膊傷了嗎?她的胳膊小時候就受過傷。我不禁擔心起來!我飛快地買了一袋牛奶往家裏狂奔。
家裏的院門沒有插,可是屋子裏的燈已經不亮了。老婆和女兒睡下了。我輕輕地走進廚房,準備今夜給老婆衝一杯愛的道歉的牛奶,希望她能原諒我的愚蠢,原諒我的自私。我打開電燈,隻見桌子上的牛奶已經衝好了,正散發著濃濃的清香,我和老婆一起買的那隻愛的牛奶杯下麵壓著一張紙條,我拿起紙條,老婆娟秀的筆跡盡收眼底:老公,你還記得我們買這個杯子時的情景嗎?我說買兩個,你硬要買一個。你說一個杯子,就是代表一輩子,你會愛我一輩子!你餓了吧?飯在鍋裏蓋著,今夜的牛奶我已經衝好,我不能陪你喝了,我陪女兒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