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秀秀一直陪伴著我成長,我讀完小學,上了中學。秀秀也從壯年走向了晚年。我從她的脊背跳下來,學著父親的樣子和秀秀一起犁地打場拉轅,從地裏扛回一筐筐青草。秀秀確乎到了生命的殘年。她的喘氣聲越發頻繁,她的步履緩慢,父親讓她休息的時間長起來,父親幹起活來雖是個急性子,但他並不去催促秀秀。我們家的農活又開始落在別人家後麵。這個時候的父親完全聽秀秀的話,一切由著秀秀,他是秀秀老年的伴呀。夕陽下,父親牽著秀秀,一同散步在河邊,草地。父親陪著秀秀,我們陪著母親。
分別的日子還是來了。秀秀被人買走了。她不需要再勞作了,她去享福去了。父親把秀秀的全身用水清洗幹淨,其實,不用洗,秀秀也渾身透著清爽。父親習慣了,他用木梳梳理著秀秀的額頭,把頭貼在秀秀的臉頰上,吩咐我給秀秀又拌了一槽青草,那些記憶著歲月辛勞的草梗,揉進了我們對秀秀綿綿思念的麥麩和豆餅,滿載著我們的孝敬,我們的割舍,我們的牽念,融化在秀秀的眼睛裏。秀秀仿佛知道了她將和我們永別,她埋著頭,吃光了槽裏的所有草料。我牽著秀秀的韁繩,手有點兒顫抖。她就要走向生命的盡頭了。她勞累一生,還要去獻出自己的身體嗎?我不禁對秀秀仰視起來。秀秀的眼睛裏沒有一絲膽怯,她從容地跟著買牛人走了。她越走越遠,沒有回頭,隻是把長長的一聲哞叫留給了我們。那一刻,我卻沒有看見父親,隱約聽見秀秀的閨房裏傳來一陣低低的啜泣聲。
二十多年過去了。秀秀的影子都會頻來入夢。把一頭牛當作親人來照顧,當作妻子來摯愛,這是我從父親的身上學來的一種品質,一種情感,一種思想。生活就是這樣,你關心了某些人和物,你的情感世界就豐腴了,心靈的河流就永遠不會幹枯。其實,善待任何一種事物,何嚐不是對自己的一種款待呢?
母親是長長的秧行
我的老家在農村,每到夏天都要插一季水稻。插秧是一種十分勞累的農活。
記得小時候,每到那個時段,在連續的幾天裏,母親都格外的忙碌。每天天還沒有亮,我就聽見母親起床的聲音——那是母親趕早下地去起秧了。插秧,如果起不出來秧苗,即使你插秧的速度再快,你也不能比別人家多插畝數。夜幕降臨,我在家裏叫奶奶扇著扇子還喊蚊子叮咬的癢痛,而母親這個時候才拖著滿腿的泥漿和全身的疲倦回來。過去的日子記憶猶新,我們家的秧總是第一個插完,這是母親的功勞。她的雙手也因為連續的在水中浸泡,浮腫而蒼白,整個手指上,手背上都覆蓋著一層黃褐色,那是水鏽。掌心上的道道劃痕像一張刻滿曲線的地圖。一個個指甲剝離了肌肉,晃一晃都在活動。那個時候的母親在我們麵前從來沒有說過一個“累”字,她一直樂嗬嗬的,隻要家裏的秧一插完,母親就會做油饃吃,大聲地告訴我們:“秧插完了,我們勝利了!”那個時刻是我最快樂的,盡管油饃裏隻有少許的菜,並沒有多少油。
我在母親油饃的香味裏長大,跟著母親也漸漸學會了插秧,但是我插的秧卻遠遠不及母親。剛開始,我總是在插秧的時候把秧行排的東倒西歪,株距大小不一,整個秧塊雜亂無章。而母親插的秧站在地的一頭,順著秧壟可以看見地的那頭。秧苗之間的疏密有致,行距的筆直流暢,在我的眼裏就是一幅美麗淡雅的田野水墨畫,讓人賞心悅目,心曠神怡。我那樣插秧並沒有比母親快,相反,我常常因為對不齊秧行而大傷腦筋,很多時候都要重新再排秧行,因此每每被母親拋在後麵,苦苦追趕,腰酸背痛。而這個時候,母親都不會說什麼,她隻是偶爾會停下來,看著我,向我揚起綠油油的秧苗,滿眼的鼓勵。我能讀懂母親的意思,挺一挺腰,在炙熱的驕陽下,繼續和母親一起後退著前進。
今天的母親已經不再插秧。我也能像母親當年那樣,把秧插成一幅畫。家裏的秧田每年也不是我們自己插,而是找人插秧。家裏有一塊一畝的水田,母親總是叫我們回去插秧。她說,我們不管走到哪裏,都不能丟掉勞動者的本色。其實,我知道她的用心。於是我們兄妹都會相約在一個周末,回家完成那幅刻在我們心中的水墨畫。這成了我們全家每年夏季裏團聚的一個保留節目。母親總是興高采烈地忙著,她照例起得很早,但我們都會勸阻她不去起秧,我們隻是要求她給我們找一下紮秧把的稻草,然後靜靜地坐在地頭,看我們勞作。此時的母親嘴角掛著微笑,和我們說以前的事情,她也會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隨手起上一把秧,那起秧的手法和速度依舊讓我們驚歎。插秧的時候,母親一定先插第一行,結束插最後一行,我們一直遵循母親幾十年的習慣。小的時候是母親一個人插完整個田地,現在隻要她插開始和結尾的兩行。看著母親插秧時快樂興奮的樣子,我們會站在田邊,一起拍手為母親加油!
我不知道母親還能和我們一起插秧多久,但我卻從母親長長的秧行裏感受到了母愛的偉大,親情的香醇,做人的啟迪。在我的心靈裏,母親不就是長長的秧行嗎?世界是一塊無比巨大的田地,每個人不就是那一顆顆秧苗嗎?在往前的人生路上,我們須找準自己的位置,恰當地處理和他人的關係。當你感到自己困惑的時候,你要理清生命的思緒,不要因為自己的迷失而走錯了路途。我們需要走在別人前麵,並要有堅定的意念,樂觀的姿勢,平靜的心態,這樣我們才能坦然地生活,沿著自己插的筆直通暢的秧行,輕鬆幸福地行進。
摸摸母親的淚
母親又一次病倒了。我接到父親的電話,是在雪花飄飛的清晨。
今年的雪花來得早,母親的身體似乎也進入了冬季。六十歲的生日,我還沒有給她過,但她已經被高血壓、糖尿病慢性疾病纏了好久。
母親的床頭一直是藥瓶裝飾的,大的,小的,塑料的,玻璃的,滿滿的,不留一點兒空隙。服藥時,母親從一個個瓶子裏倒出一粒粒或白或黃的藥片,安置在掌心,指尖輕點著數量,或多或少,添減一番。飯一口一口吃,母親的藥卻一把一把地咽。每每這時,我的心裏都會浸濕,我知道,那是一種叫“傷憂”的情愫在流淌。我一直抱怨自己,為什麼不是醫生?我沒有辦法穩定母親的血壓。母親走路氣喘的時刻,我也牽不到她的手。即使,現在,我站在她的床頭,看著她躺在被子裏,頭發蓬亂,眼眶濕潤,我也無計可施。
反倒是母親,見了我,說:“這麼冷!你吃了嗎?”這就是母親,心田的土壤裏隻生長對子女疼愛的母親。我彎下腰,掩了一下母親的被角,“媽,你感覺怎麼樣?”“頭暈,心慌得很。”母親的聲音極小,嘴唇幹燥蒼白。我握住母親的手,說:“媽,你使勁地攥我的手!”醫生說,腦血管病人最害怕冬天,我擔心母親的肢體會麻木。我的手冰冷,母親的手溫暖地藏在我的手掌裏。“使勁!使勁!”我近乎奢求,可是,母親的手隻是輕輕地貼在我的掌心,手指圈著我的手指,我絲毫感覺不到她的半寸力量。
這就是我最親的母親嗎?小時候,她的手多麼勁道!她可以擋風,也可以遮雨。她總把我親昵地抱在懷裏,她的臂彎就是一個無風的灣,我小小的腦袋枕著她的溫柔,睡夢裏也能聽見母親的笑聲。最難忘:當我病怏怏的時候,是她的大手摩挲我的額頭;當我淘懶的時候,是她的掌印接種我的小屁股。我也有詩人顧城的一隻獨木船,“沒有舵,沒有纜繩。”母親的一生,就是一次愛的航行,你用優雅的年輪,編製一冊散發著油墨清香的畫冊,年年,我都在你深情的眼眸中走過。而此刻,母親的手竟然這麼的脆弱。她的淚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涼涼的,我的愧疚濃濃的糊滿了我來不及平靜的心上。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人總有一小,一老。母親在前,我在後,在母親的麵前,我總覺得自己很小,其實,母親在我忙碌的忽略中正一天天變老。小時,母親整理著我的繈褓,老時,我要學著撫摸母親的淚行。也許,這就是生命的輪回,這就是人生的真諦。母親在春的綠色裏播下希望,在夏的黃昏捎來清涼,為秋點綴上豐收的金黃,而今,她的冬季,我豈能讓寒冷的風吹拂著她雙鬢的白發?
雪還在不停地下。我背著母親,向著醫院走去。潔淨的雪地上是我沉重的腳印,深深淺淺,然而我一點兒都不疲勞,因為我的腳下奔湧著洛夫的詩句:“母親卑微如青苔,莊嚴如晨曦,柔如江南的水聲,堅如千年的寒玉。舉目時,她是皓皓明月,垂首時,她是莽莽的大地。”
父親的星空
我趕到父親身邊的時候,快七十歲的父親已經躺在醫院的病床了。母親沒有來,隔壁的堂哥在。
醫院的牆壁煞白,父親的臉色更蒼白。我的心中頓的一緊,俯身,問:“爸,感覺怎麼樣?”父親微笑:“沒事,老毛病。”“血壓有點高。”堂哥說。
老毛病,是父親的眩暈病。每次,他的眩暈病一犯,都讓我擔心。“爸,手,腳麻嗎?”我繼續問。父親的手誇張地拳握了幾次,腿伸縮了一下,大聲地說:“不麻。不麻。”父親故作坦然。他一貫如此,總是把一切的病痛無限縮小,藏匿於自己的心裏。不讓人觸及。
父親和母親住在老家,我離他們不遠,步行也就二十分鍾。但,就是這二十分鍾,我卻感覺距離他們很遠很遠。父親的眩暈病已經有四五年了。每年都會犯一次。這個時間是不確定的。就像這次,晚飯,我還和父親一起吃飯。我的摩托車排氣管還沒有冷卻,母親的電話就來了,說,父親被堂哥拉著去醫院了。我沒有辦法捕捉這個叫“眩暈”的家夥,不知道,它什麼時刻來侵襲父親。去年,父親是在田間勞作的時候暈倒的。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隻有寂寞,隻有恐懼。秋風悄然從父親身上吹過,連天上的鳥雀都瞧見了,可是我卻看不見。後來,是父親自己慢慢醒來的,他事後,回憶說,當他眩暈的時候,天好大,就像一個巨大的漩渦,他一個人,怎麼掙紮,都無濟於事,隻能像一塊崩塌的石塊,落,落,落……
父親的聲音不大,於我,卻是一陣驚雷。父親眩暈的時候,我在做什麼呢?我總是慢半拍,總是在追趕父親的傷痛。我每每總是帶著擔心,揣著愧疚,一路匆匆。可是,每次,父親都是坦然地笑著。這樣的微笑,成了父親安慰我的唯一表情。這種表情,成了我心中的一種痛。
水吊上了。醫生說,沒有大礙,血壓高是一種應急反應。父親叫堂哥回去,說麻煩了。父親做人很講究,得了別人的好,一定要感謝。他不止一次地教育我說,別人幫你,是偶然,自己的事情還是自己解決的好。不虧欠別人,這是父親的性格。
送堂哥出門,我鄭重地道謝著,替父親。回頭,父親的身體側著,一直向外看著,傾聽著。醫院的燈光真的很明亮,它可以照進父親的心裏,我的心裏。我家的架子車靜靜地在外邊等著父親回家,母親抱的棉被在車子上折疊著,夜色已經凝重,父親的體溫似乎還在上麵呼吸。母親一定等急了,我撥了電話說:“媽,爸沒有事。放心!”
23點45分,水輸完了。我扶著父親躺在架子車上。路上,已經沒有了行人。偶爾,村子裏傳來一兩聲狗叫,隻有極少數的窗戶裏還閃爍著燈光。鄉村的夜總是很深。
路麵,一點兒都看不見。我把速度放得慢慢的,盡可能少顛簸,車子的速度不是靠米來度量的,是尺,更準確,是腳。我不想走快,在這樣的一個夜晚,我和父親,親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多好!小時候,坐在父親的車子上,行走在星光下,我一點都不怕。那是有父親。父親說,夜裏走路,最安全,每一個星星都是一盞燈。
今夜,依舊滿天星光。我覺得我是在彌補自己的愧疚,拉著自己的父親,一步步回家,這個夜晚,我永遠不會迷路,哪怕,四周,伸手不見五指!縱然,天上的星星有千萬顆,我隻要父親這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