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3 / 3)

在北陵小區東門外的綠江酒家,他們隨便吃口東西,路經水果店時,我哥刁北說家裏已經買了些水果,問紀學青/紀安妮還需要什麼。路邊人多,噪音很大,紀學青/紀安妮煩躁地說什麼都不要,讓我哥刁北訕答答的。拐進北陵小區,一下安靜了,一排粗壯的楊樹搭出一溜細長的蔭涼。紀學青/紀安妮不好意思地看一眼我哥刁北,為她剛才的煩躁不好意思。我哥刁北沒看她,看偏前方的馬路對麵。紀學青/紀安妮順著我哥刁北的目光也往偏前方看。那裏站三個中學生,分兩夥,距離約五步。其中一夥由兩人組成,一男一女,正摟在一起,親一下嘴說一句話。另一夥是個單個男生,以山地自行車為道具,一隻腳支地,一條腿吊在自行車峭拔的車座上。他身體平平地哈向車把,慢慢吸著手裏的香煙,同時麻木地看麵前親嘴說話的男生女生。沒有忌妒的表情,也沒有羨慕或者嘲諷的表情,像個百無聊賴的老人,心不在焉地衝電視發呆。他們應該是一起的,是同學,至少兩個男生是同級同學。女生比他們略小一點。假設兩個男生讀高一,那女生就讀初二或初三,若那兩個男生正讀初三,那女生頂多剛讀初一。道路很窄,我哥刁北和紀學青/紀安妮雖然走在馬路這一側,但走到與馬路那一側的三個學生平行的位置時,也等於和他們成一塊的了;是一夥人,被短短的距離分成了三堆。那男生女生說話聲不大,可我哥刁北和紀學青/紀安妮還是能聽到。此時,摟抱著的他們已分開身體,男生衝吊在自行車上的夥伴做個手勢,那小夥子便扔掉煙頭,直起身子,做好出發準備。而那小巧的女生,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她朝向我哥刁北和紀學青/紀安妮這邊的那張臉上,神色憂淒,目光迷離,似乎帶著一絲絕望。她雙手扯著男友肥大運動衣式白色校服下擺,好像挽留,又像乞求,乞求與男友同去某個地方,至少,她想知道,男友正打算去哪或做什麼去。男生的上身向前傾壓,壓得很低,仍高出女友大半個頭,他雙手搭著女友兩肩,細瘦的身體彎彎曲曲。這時,他們大約最後談妥了什麼,雖然女生仍不情願,但男生的親吻,已屬告別演出。

“以後記住,老爺們的事兒,老娘們別跟著瞎逼摻和,知道不?”男生那條處於變聲期的嗓子如同柳條,發出的聲音是根鞭子,抽向女友時,是種柔軟的擊打。

“知道。”女生可憐巴巴地使勁點頭。

我哥刁北一進屋,就聽到一聲可憐巴巴的哀求:老天爺,你饒了我吧……我哥刁北四處看看。他這屋沒別人,聲音是從牆壁上傳過來的,牆壁上,鑲著塊被固定下來不能開關的小玻璃窗。他這側的小玻璃窗上,窗簾卷向一側,沒拉上,玻璃窗另一麵,青灰色的窗簾也沒拉上。他往玻璃窗另一邊看了一眼。隔壁房間,有個男青年坐在床上,直愣愣地看他,好像一直在等人出現,或者把窗口當老天爺了,在祈求它。他滿臉通紅,不知是因為發燒還是其他原因。我哥刁北不習慣這樣偷窺式地觀察別人,特別是他的觀察被觀察者發現了,讓他有點不好意思。他衝男青年禮貌地一笑,收回目光。可他目光剛剛收回,臉還沒從那個比臉大不了多少的小窗口移回來,就聽到,有怒氣衝衝的叫罵聲跟了過來:操你罵的笑什麼笑,幸災樂禍呀!我哥刁北頓一下,沒再往窗子上看,順手拉一下窗簾。怒氣衝衝的叫罵和可憐巴巴的哀求,發自同一條嗓子。

我哥刁北打量房間。這是一長串間間相挨的隔離病房中的一間,門上標個“6”,算第六病室。旁邊住男青年的那間是第七病室,另一側的第五病室,聽不到聲音,可能沒住人。與第五病室相連的小窗子上擋著窗簾。看得出,這一長串隔離病房是新間壁的,除了房子不是新的,剛剛粉刷過的牆壁和才塗了油漆的地板,都能證明,這裏不曾有人住過。家具很少,但那些東西,床、椅子、略大於床頭櫃的一隻小櫃,包括水壺水杯飯盒,明顯的離開工廠或商店還時間不久。不大的房間看去很寬敞。衛生間則不然,狹小多了,洗手盆坐便器淋浴器挨挨擠擠,都白的,白得發青,如同雕塑家工作室裏堆的石膏。洗手盆旁,除了毛巾香皂一次性牙具,還立倆瓶子,但裝的不是洗頭液潤膚膏,上麵貼的標簽醒目地標明,它們分別是“典伏”和“過氧乙酸”。“典伏”與“過氧乙酸”的大字下麵,都標有“非口服”的大字和說明用法用量用途的小字。病室門上,也有窗戶,裏外都沒簾,從玻璃窗口能清楚看到門外的走廊。這扇窗戶是活動的,沒被釘死,但它窗劃安在外邊。它的功用是從走廊往屋裏看。這時走廊上沒人停下往屋裏看,每一條白色的影子都來去匆匆——是感覺上,這些醫護人員來去匆匆;具體行動起來,他們做不到來去匆匆,而是笨手笨腳,一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樣子。乍一看去,他們穿得太多,但都裝扮了什麼,我哥刁北分辨不出,是幾天以後,他才知道,這些醫護人員在進入隔離病房區域時,要經過怎樣複雜的程序。在人的防範麵前,死神真會知難而退嗎?他們的宿舍,也與外界隔離,當然和病室的隔離情況不太一樣。他們出宿舍前,要戴好帽子,戴好兩層口罩,用棉花塞住鼻翼兩側縫隙,再穿內層隔離服和隔離鞋,通過專用通道,進入第一更衣室。在第一更衣室,他們戴第一層手套,穿第二層隔離服並換膠鞋戴鞋套,這時他們還是輕盈的天使。但一到第二更衣室,他們就是笨拙的宇航員了,他們得穿上臃腫的猴服及其褲子,猴服的帽帶必須係緊,褲子的褲腳要罩住膠鞋,然後戴第二層手套,戴第三層口罩以及眼罩,並再用棉花塞住縫隙,同時,再戴鞋套,鞋套外邊還要用大塑料袋牢牢係住。這之後,他們才能通過緩衝間,進入病室區,在我哥刁北以及其他疑似“殺死”病人眼前“來去匆匆”。我哥刁北分辨不出那些來去匆匆的影子哪個是哪個,偶爾的,透過眼罩,才看得出他們是男是女。我哥刁北頭一次注意到,男女的眼神太不一樣了,最秀氣的男人眼睛與最粗陋的女人眼睛放在一起,孰男孰女也一目了然。我哥刁北做一會通過眼睛辨男女的遊戲,由窗外的白色影子上收回了目光,重看門裏。窗口上方,有條手寫標語:“‘三個代表’指方向‘非典’惡疫一掃光”,標語下,貼著一張宣傳海報:“‘非典’小常識”。海報印製得粗糙簡陋,缺少專業水準,像上麵的手寫標語一樣,明顯是急就章。我哥刁北隻溜一眼,就又看到了那幾個字:發燒,幹咳,四肢乏力……這幾天,他看到聽到的都是它們。對它們,人類太過習以為常,造物主就不高興了,把這看成人類的輕狂,便讓習以為常呈現出猙獰可怖的另一側麵,以點撥警示和教訓人類。我哥刁北摸摸額頭,下意識地咳了兩聲,踩著輕飄飄的步子,像個真病人那樣挪往床邊,想躺下休息。這時,他聽到了敲窗子的聲音。是“7號”男青年在敲牆上那扇窗子。

“大哥,對不起大哥,你能拉開窗簾嗎?”

我哥刁北拉開窗簾,看那個滿臉通紅的男青年。

“我不罵人了,也不打擾你,你這窗簾開著,讓我多透點亮兒就行。”

每個病室都有窗子,不暗。我哥刁北爽快地說好。“7號”感激地說了謝謝。他似乎還想多聊幾句,見我哥刁北沒有興致,就轉身去端自己的水杯。我哥刁北也想聊天,可有點不敢,怕他再衝動,再罵人。我哥刁北順手從包裏的幾本書中抽出一本,一看,是俄國哲學家別爾嘉耶夫的《自我認識——思想自傳》。在床上躺好,他從夾著書簽的第六十四頁接續著讀:“……上帝存在著,關於這個存在,隻能存在主義地和象征主義地理解”,讀到這句,他想在書頁空白處寫幾句心得。手頭沒筆。他太乏了,懶得動彈,就沒去包裏拿紙拿筆,重夾好書,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哥刁北感到有人搖他。他不情願地睜開眼睛。他沒想到,在這樣一個環境與心境下,他能睡得如此踏實。是個胸前掛著“031”小白牌的護士。她說對不起。她又高又壯,似乎皮膚偏黑。我哥刁北坐起來時,她先去桌邊晃晃暖壺,再謹慎地用雙手捧起暖壺,往剝去消毒紙套的白瓷杯裏倒開水。她的行頭讓她動作僵硬。很快,她的僵硬讓我哥刁北吃了苦頭。她要求我哥刁北伸出手來,讓她采指血。她一次次紮下手中的針頭,可隻紮疼了我哥刁北,沒紮出血,第三次才收集到一點點鮮紅。她表示了歉意。我哥刁北夾體溫表時,她對著巡診車上的一張表格,仔細配藥,再依照表格上的項目,逐一提問,以打挑或者打叉的形式記錄我哥刁北的回答。她的最後一個問題是生活上的:請問“6號”有什麼生活方麵的要求嗎?有,我哥刁北指指桌上半空的煙盒說,能幫我買條煙嗎?“031”邊說可以邊記下來,這才看體溫表,並指導我哥刁北服下不少於七種的藥。雞尾酒療法?我哥刁北順嘴問道,帶點賣弄和調侃。

是這時候,“第七病室”的叫喊聲和扭打聲傳了過來。先是一些嘀嘀咕咕的說話聲,其中的女聲,顯然也是護士。緊接著,“7號”的聲音驟然大了:“操你媽的,我不是我不走我不想死!我就在這哪也不去我傳染你……”隨著一陣撲撲騰騰的聲音,和“7號”嘀嘀咕咕的女護士也喊起來,她喊“救命”,喊“你幹什麼你”,喊“小王”或者“小黃”。估計“031”就是“小王”或者“小黃”,她扔下我哥刁北往隔壁跑,走廊上還有其他雜遝的聲音往“第七病室”彙攏。我哥刁北隔窗看去,見“7號”正被幾個“白影子”拖出去,估計是男醫護人員。我哥刁北的視線被“白影子”擋住了,看不到“7號”,但他能聽到“7號”的鬼哭狼嚎:“我操你媽呀,老婊子傳染我,小婊子傳染我,你們不得讓我得,你們不死讓我死,我不想死呀操你媽的老婊子小婊子……”病室區很快又安靜了,戴“031”胸牌的“小王”或“小黃”回來後,大概怕我哥刁北受“7號”影響,也發作起來,拉著巡診車的離去好像逃跑。她沒忘記從外邊把門鎖死。逃跑帶起一陣微風,有兩張表格從車上飄落。我哥刁北撿起來看,都不是他的。他拍著門喊“嗨嗨”,喊“你回來”。“031”停在五米開外,不肯回來,隻警惕地看我哥刁北,同時求助似地看她周圍來往的“白影子”。“白影子”都忙,沒人理她。或者,隻要她不開口,“白影子”都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在她很快看清我哥刁北手裏的表格了。她扔下巡診車“跑”了過來,邊打開門上小窗接過表格,邊說謝謝。“並不是每個人臨死時都會發瘋。”我哥刁北說。“031”尷尬地笑了。她的笑比哭還難看。受到護目鏡和多層口罩包裹擠壓的臉不適宜笑,哭也不適宜。

後來他們熟了。所謂熟,就是“031”不再擔心我哥刁北也會發瘋。她說你不會死,你基本被排除了,你沒事兒。和我哥刁北聊得多了,她已變得坦率直接。在證明我哥刁北被排除前,她就感慨說,得“殺死”的人容易崩潰,容易變態,容易瘋狂。我哥刁北解釋說,崩潰變態瘋狂,都不是“殺死”造成的,是死亡造成的,或者說,是對一種突如其來的無從把握的死亡的恐懼造成的。“031”很欣賞我哥刁北,說他是全醫院最冷靜的人,似乎比醫護人員還沉著冷靜。她還問,如果你被確診“殺死”,甚至沒救了,也這麼冷靜?是我哥刁北解除“疑似”後,她這麼問的。我哥刁北看出來了,坦率直接,是她性格的本色。她姓黃,未婚,二十七歲,無戀愛對象,是連寫三封請戰書才進的隔離病房。我哥刁北說我希望至死都能保持冷靜,可誰知道呢?小黃說我要不死在這裏,他們答應讓我入黨。

是因為那兩張飄落的表格,他們關係近起來的。小黃說,如果你把表格藏起來或撕了,我非挨處分不可。她說“7號”那天吵鬧,是因為被確診了,被送往昌平那邊新建的小湯山醫院去了。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還活著。她說。她還說,“7號”罵的“老婊子”和“小婊子”,分別是他媽和他妻子。先是他媽有病,他妻子去護理,然後他妻子又病了,他再去護理,他一護理就也病了,也有了非典和疑似非典的說法。他被送來隔離時,他媽和妻子經過抗真菌治療,好像好了,都回家了,她們是被當作一般發燒治的。他認為她們能好是因為把病傳給了他。其實,他媽和他妻子一回家就又發病了,他罵她們時,她們已經死了。小黃給我哥刁北講完什麼,都叮囑要保密,可忍不住,她每回來我哥刁北的“第六病室”,都講點什麼,也提問題。好像她是用她的講來交換我哥刁北對她問題的答複。你說“殺死”能過去嗎?這是她的主要問題。她分別把我哥刁北當成“殺死”總頭目、醫學專家、衛生部長。

出院前夜,我哥刁北上半宿沒睡,下半宿一直做惡夢,淩晨三點就醒了,讀包裏那本輕鬆些的小冊子:《伯林談話錄》。前一天,全麵體檢後,借小黃的手機,他與外界通了電話。潘秋菊、周鐵燕、我妹刁星、關光,他打出去四個電話,連聽四遍驚訝感歎喜悅激動甚至哭泣。這四個人,在他住進醫院的三至五天裏,分別收到過他寫的信。那些信挺長,經過院方消毒處理,也經過審查。院方擔心信件傳播病菌,更擔心傳播某種信息。他們要避免有人像張文康那樣亂傳信息。在這點上,醫院的工作量比監獄大,監獄隻擔心信件傳播信息。接到我哥刁北信的四個人,都第一時間就寫了回信,也都挺長。數日後我哥刁北掛給他們的四個電話,比信短多了,皆言簡意賅簡斷截說,然後他把一百元錢塞給小黃。小黃不要,兩人幾乎撕扯起來。是為了不破壞小黃笨重的著裝,我哥刁北才沒繼續撕扯。

吃過晚飯,我哥刁北早早睡下,他怕一激動,體溫再上去,那免不了又得來一番檢查。不知睡了多久,一些來自隔壁的聲音驚醒了他。是“第五病室”發出的聲音。現在住“第七病室”接受觀察的,是個大學生。前一個“7號”被帶走後,“第七病室”又粉刷過。太麻煩了,那屋本來還新的一樣。“第五病室”一直空著,“5號”是兩天前住進來的。這兩天,“5號”幾乎沒說過話,也很少弄出響動,加之兩屋間小窗戶上的窗簾沒被拉開,在我哥刁北感覺中,他這人仿佛並不存在。他存在。是存在過。作為一個具體的人,我哥刁北終於看到他時,他才不能再算存在。嚴格地說,驚醒我哥刁北的聲音先來自走廊,由走廊一直響到“第五病室”,再由“第五病室”響回走廊。我哥刁北覺得聲音不對,謹慎地把自己這邊的窗簾拉開一角。這是下意識動作,他沒希望看到什麼。可他視線竟沒受阻擋。也不是有人有意不阻撓他偷窺隔壁,是“白影子”忙碌時,不小心把“第五病室”的窗簾刮開一塊,約為窗子的三分之一寬。那是半巴掌的縫隙,足夠我哥刁北的目光逡巡隔壁。那屋比我哥刁北這屋緊巴。各間病室規格一樣,緊巴,是裏麵擺放的各種機器設備造成的,此時“白影子”正往外搬那些救命的家什。床上蒙著白布,白布下躺個人——應該是死人,想必就是這兩天與我哥刁北為鄰的“5號”。我哥刁北感到驚訝,這“5號”死得也太快了,更讓我哥刁北驚訝的是,醫護人員實施搶救時,竟無聲無息,沒影響到他。小黃說過,盡量無聲無息地說話走路做一切事,以避免引發恐慌情緒,也寫在醫護人員的軍令狀裏。這時“第五病室”隻剩倆人了——不算死的,是兩個像小黃一樣的女護士。沒有小黃。兩人掀開蒙屍體的白布,晃動噴霧器在“5號”身上掃來掃去,像刮大白,更像連發掃射,因為噴霧器沒接觸到“5號”身上;之後,她們哈腰,用浸過消毒液的棉球堵“5號”身上的各個孔洞,耳朵鼻子口腔肛門之類;再之後,她們用浸過藥水的布單裹他,裹好幾層,裹結實後,將他塞進一隻大塑料袋裏。一切就完了。關燈。離去。鎖門。

我哥刁北對隔壁的觀察不少於半小時,卻始終沒看清“5號”的臉,不知道這個還在疑似階段就被殺死的家夥長什麼樣、多大年紀、死去的時候表情如何。起先,圍在“5號”身邊的人更多一些,他看不清楚比較正常;可後來,人少了,隻有兩個護士忙忙叨叨,他還是什麼都看不清楚。是兩個護士移動腳步時,總交替著錯身,對我哥刁北的視線進行遮蔽。她們不是成心。我哥刁北唯一看清的是,死去的“5號”是個男人。她們用布單裹他時,他的陰莖暴露出來,在女護士之一的腹部搖晃幾次。它很大,仿佛是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