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刁北喉結滾動。他很高大,我姥很瘦小。他很想說,姥你應該應,應該回那上邊的電話,如果你應了回了,你不光能聽到你那有“旺夫相”的外孫子媳婦的聲音,沒準,還能聽到你重外孫女的稚嫩聲音呢。他沒說。過了一會,他說他餓了。這時距吃完晚飯不到兩小時。“姥,我又餓了,給我炒個木須肉吧,哦,酒呢?”剛才晚飯時,我姥曾把一瓶二鍋頭擺在桌上,他一口沒喝。
這是一頓漫長的酒局,由中午開始,至天黑結束。大家喝酒都很節製,在這非常時期,聚會的目的不是麻醉神經,而是厘清思想。這是“工作午餐”。環繞著那張大圓桌的,算上我哥刁北和潘秋菊,共九個人,另外四男三女七個人中,有三男一女是潘秋菊朋友。這頓酒局除了漫長,還很闊氣,光空運的陽澄湖大閘蟹,每人就分兩隻。那七個人中,有在聲援學生的組織中當頭頭的,手中有大把市民捐款,他告訴大家不要客氣。咱們吃了這頓還有沒有下頓就說不好了,大家一定好好吃,使勁吃,權當是吃就義飯了。那人以調侃的方式說話,但言語之間不無悲壯。別人也以不同的方式跟著悲壯,模仿電影裏慷慨赴死的殉難者。隻模仿一小會。
我哥刁北比別人年齡大,又是混飯的角色,整個飯局前半截,三點以前吧,就基本沒說話,隻聽別人議論時局,交換信息。是三點後,話頭由當前回溯到過去,扯起了閑篇,我哥刁北才插上話。那七個人中,有兩個年齡稍大的聽說過他。“刁,刁——北?怎麼這名字,噢,噢噢……”我哥刁北略現窘色,潘秋菊則稍露得色。
最初,他們提文革,我哥刁北沒想接茬。那兩個聽說過他的人一直動員他發表意見,在前三小時裏,就動員他,恭敬地、仰慕地、信賴地動員他,他一概拒絕。潘秋菊說你們就體諒他吧。那兩個人點頭稱是。對對,理解理解。其他人莫名其妙,聽那兩個人對他們嘁嘁喳喳後,恍然大悟,也對我哥刁北肅然起敬。可這會,不說當前說過去了,我哥刁北覺得再不開口,都對不起潘秋菊。他不想對不起她。他也想過起身告辭,但舍不得她,又留下了。他隱隱覺得,他更希望潘秋菊與他一道離去。潘秋菊身上有什麼東西吸引了他。她嘴唇溫潤如同果肉,嘴角剛毅恰似果殼。我哥刁北似乎從她身上看清了自己,不是看清了嘴唇嘴角,是看清了他過去的懵懂與熱情。他不會再激活它們,卻不妨礙持續而愉悅地欣賞它們,通過回憶和遷移的方法。潘秋菊是活躍的人,一直和別人聊得津津有味,忽而義正詞嚴,忽而嬉皮笑臉。但她時刻沒忘記他,並且感覺到了他的尷尬厭倦,也沒提議兩人離去,這說明她別有他圖。她似乎想以自己的喋喋不休作為導火索,引燃我哥刁北話語的炸彈。尤其是間或有人把他們視為一對誌同道合的地下情侶,閃爍其辭地開她心時,她更是以一種不動聲色的方式默認下來,並慫恿我哥刁北登台表演。她越來越渴望炫耀他了。對這一點,我哥刁北能看清楚,於是,一番躊躇後,他配合了她。
“文革起因於馬連良的迂腐。”
我哥刁北此話一出,眾人皆驚:“馬連良?唱戲的馬連良?”
“對,就是他。”
“怎麼能是馬連良的迂腐,分明是姚文元的邪惡嘛。姚文元那篇文章叫啥?《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吧?是這篇文章引出了文革嘛。”
“操,文革是江青搞起來的。這娘們歹毒,紅顏禍水,狠毒莫過婦人心。”
“哎,你怎麼說話呢?江青就代表所有女人啦?”
“嘻嘻,還有保江派了。”
“對,文革怎麼著也應該算江青弄起來的,她和毛主席最近,是毛主席老婆呀。當時毛主席成立個中央文革小組,江青正式跳了出來……”
“那之前江青就跳出來了,她替林彪開了個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
“咱不是說文革起因嗎?我們思考問題,應該盡量上溯源頭。在我看來,凡事的起因都有明暗兩種。文革的暗起因是什麼可能太複雜,中央不公布調查結果我不敢妄猜,我隻能尋找明起因,從看得見摸得著的地方琢磨分析,而我覺得,這明起因,就是馬連良……”我哥刁北慢條斯理。
“哎刁兄我明白你意思了,姚文元要批判什麼得先有目標呀,他批判的那出戲,是馬連良演的。可還得先有寫戲的人呀。寫《海瑞罷官》的,是吳晗對不?要按你的邏輯,文革是吳晗挑起來的?”
“你這麼說也行,那就吳馬吧。”
“吳馬……叫晗良多好,又‘寒’又‘涼’,像知識分子——像中國人的心。”
“哎,秋菊這命名好,寒涼,晗良聯手挑起了文革。”
“胡說,他們怎麼能——”
“唔,是挺好,寒涼。”我哥刁北想一下,還衝潘秋菊豎一下大拇指。“這吳晗,不好好當他的明史專家,不專心當他的北京副市長,非得瞎胡鬧地往文藝上湊,寫出戲出來,貽害中國,說他惹來文革的火燒了全中國大部分人的身也不能算錯。哈,寒涼……”我哥刁北仍然慢條斯理,別人在他的慢條斯理中發出雜音,但漸漸地,他的慢條斯理就成了黑洞,一點點吞吸掉了其他雜音,飯桌上,便隻剩了他的慢條斯理。“……如果沒《海瑞罷官》,毛澤東能不能找個別的由頭搞文革我說不好,但文革肯定是《海瑞罷官》引出來的,而引逗著吳晗寫這出戲的,就是馬連良,所以這事兒的老根在馬連良那。他一個唱戲的,不懂政治,民盟開會時,亂提建議,見了副市長吳晗,就一遍遍地請人家這明史專家寫海瑞戲,人家不寫,他就使勁誇人家那幾篇關於海瑞的文章,《海瑞罵皇帝》呀,《論海瑞》呀。你們想想,什麼人讓人那麼一通誇能不飄呀,吳晗就飄了——哈,我這是小人之心這麼看的。他們倆,一個懂戲不懂政治,一個懂政治不懂戲,共同弄出這麼一出政治戲來,還不就把中國拖進了深淵……”
到這時候,飯桌上那些不同意我哥刁北“歪批三國”的人,也都製造不出什麼雜音了,他們擺出學習的架勢。他們多半傲慢,不是主動學習,那架勢是情不自禁擺出來的。我哥刁北瞄潘秋菊一眼,他看出了潘秋菊的滿意。他話更多了。
“那,這倆倒黴蛋為啥都對海瑞感興趣呢?”
“這不怪他倆,那時候,全中國凡是跟風跟得緊的,都對海瑞有興趣。這得往前推。五九年春天,針對大躍進的浮誇風,毛動員大家講真話,主張提倡海瑞精神,剛直不阿直言敢諫什麼的,他們也是落實布署響應號召。”
“是沒執行好沒響應對,馬屁拍到蹄子上了。”
“對,沒執行好沒響應對。像吳晗,一個學者能混到副市長的位置,至少能證明他不缺心眼還挺油條吧,在他的文章《論海瑞》後邊,為了防患未然,他還特意加一段罵右傾機會主義的話,意思是彭德懷那種提意見,是機會主義算不上海瑞,可不行,還是沒整明白。在中國,遇事你喊喊口號幫幫腔行,一動真格的,就容易招麻煩……”
“哎老刁,你這是影射咱們——”
“哪裏哪裏,沒那意思。但說到這我不妨多插一句。馬克思說過這樣的意思,在特定的曆史時刻到來之前,直接的革命活動不會取得勝利,充當向導的,隻能是曆史而不是事業。所以他的一生,隻用詞語戰鬥,從沒拿起物質性武器,示威遊行什麼的……”
“那老刁你說,什麼時刻是特定的曆史時刻?”
“好了還說當時吧。當時,像周揚胡喬木他們,那些文化官,都到處煽風點火,動員筆杆子們寫海瑞,寫就是跟毛跟得緊。可周揚胡喬木,光動嘴沒動手,至少在這事兒上,沒吃上瓜落;吳晗呢,又是文章又是戲的,倒緊跟了,結果跟出了毛病,落下了把柄,最後弄個自殺而死。”
“哎刁兄,我覺得緊跟這詞兒挺好玩的。你們那代人,特別願意說緊跟啥的,晚輩想請你分析分析……”
“小兄弟不是諷刺我吧……”
“沒有沒有,我真心的,你是師長輩呀……我們由衷地認為你是老革命。”
“作為盲從這種行為的緊跟,沒什麼好說的,迷信權威,隨大溜,這是人性,集體無意識吧。值得說說的是吳晗馬連良這種具體人緊跟的心態。無非兩點吧,首先——我再小人之心一回,就是想討好。中國的官場,曆來有投機傳統,真跟對了飛黃騰達。另外一點是,這些人的官場太極段位太低,記吃不記打,沒真正接受反右教訓。當然了,反右和文革有點不一樣,反右給誰提意見都不行,文革是打誰罵誰都隨便,弄死人也基本沒事兒。但它們異曲同工。反右也是先鳴放後收口吧,文革同樣是——像後來的紅衛兵,一利用完就趕鄉下去,也是這個道理。知識分子呀——也不光知識分子,所有的人,人的弱點,就是沒記性。人是一種有記憶但沒記性的生物,所以別怨別人,別覺得委屈,沒記性必然倒黴。你像馬連良,反右時,本來已經內定為戲劇界大右派了,幸好碰上了貴人,彭真保他,他才沒事兒;可靠貴人保命,那是撞大運——就像靠清官統治安居樂業,怎麼著心裏也不托底——結果這回,彭真自己都泥菩薩過河,他馬連良不倒黴才怪了呢……”
“這麼說好像吳晗馬連良活該倒黴了,我不同意。”
“人家老刁沒有指責‘寒涼’的意思,是吧老刁?他隻是客觀地說,‘寒涼’的沒跟好導致了他們的下場。”
“這太虛無了,誰也不是毛主席肚子裏的蛔蟲,誰都存在沒跟好的可能。”
“不是虛不虛無的問題,就是在個極權政治的體係下,你適應這個體係的水平問題。同樣緊跟,想討好,為什麼姚文元就沒出毛病?”
“哎哎別爭了再聽聽刁兄的。”
“哎,老刁,你說文革起因於‘寒涼’的迂腐,也行,可他們那戲,六一年演的,到六六年文革差好幾年呢,這因起得太長了吧?你懂政治懂黨史,是不再找找別的原因。”
“這事兒真沒別的原因,就是‘寒涼’。你想想,折騰成文革這麼個天翻地覆的事兒,還不得有幾年鋪墊過渡呀,又不是街上流氓打架,今天吃點虧,明天就回來報複。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呢。像姚文元寫評《海瑞罷官》那篇文章,十易其稿,光時間就花進去七八個月。當時他在上海寫,江青在北京坐陣指揮,來回傳遞草稿都是秘密的,把草稿夾《智取威虎山》的錄音帶裏,江青毛澤東他們一遍遍修改。那篇文章六五年十一月份發出來的,又隔半年,才有毛的《我的一張大字報》……”
“是呀,然後就有了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
“關於‘十年’這個提法,我也有不同意見……”我哥刁北談興漸濃。
“這還有別的說法?”眾人把腦袋都探向我哥刁北。如果說他們這頓飯吃得時間太長,我哥刁北要負一部分責任,他下午三點之後的口若懸河,像釘子一樣釘住了所有的人。“說說老刁,刁兄,你是高人哪,咱秋菊妹子可真有眼光……”
“我的民間看法是,真正的文革到九大就結束了。咱先想想搞運動的目的是什麼,我認為是權力分配,而九大一開,權力問題就解決了嘛。文革以搞垮劉少奇鄧小平這些人為始,以確立理想的接班人林彪並將江青扶上中國政治舞台為終,一起一止,一沉一浮,這場運動不是很完整了嗎……”
這天飯局結束時,酒量有限的我哥刁北沒醉,一向海量的潘秋菊卻醉了。也許佯醉,我哥刁北看不出來,隻能扶她回家。進了裕祥胡同,來到潘秋菊家樓下,我哥刁北勸她自己上樓。你自己上吧,我在這看著……潘秋菊狡黠地一笑,轉身正麵看我哥刁北。我真沒想到,你這麼一個風口浪尖上走過來的人,原來處處都膽小鬼。她的呼吸中有酒味,說出的話沒酒意。我哥刁北裝糊塗。我又怎麼了?潘秋菊說,他不在家,我沒跟你說嗎?他在新疆拍紀錄片呢……
周鐵燕哪也沒去,就在家。朋友以肯定的語氣給我哥刁北傳遞信息。隻是不開手機也不接座機電話。這後一點,朋友不說我哥刁北也知道,那兩個電話,他打過無數次。她家人找她,都打那個照顧她的小保姆的手機。你找她?我幫你要個那小保姆的電話?不用,我哥刁北說,我不找她,又不熟,找她幹嗎?就是順嘴打聽一句,覺得她太倒黴了。
我哥刁北早早出門,步行前往市府大路,混進門衛製度特別嚴格的金貴家園。幸好他來過這裏,知道周鐵燕家的具體位置。他計劃,拿出六天時間,分別用三個上午和三個下午,在金貴家園七號樓前的小遊廊看書。看書是幌子,他要看的,是從七號樓的二單元裏,是否會走出周鐵燕來。
會。我哥刁北來金貴家園的第一個上午,在小遊廊的彎曲長凳上沒坐倆小時,就看到二單元的綠漆防盜鐵門被打開了,看到周鐵燕在小保姆陪伴下,走了出來。我哥刁北是有備而來,可還是緊張慌張,下意識地,他把手裏那本加長大三十二開本厚書豎到臉前。《福柯的生死愛欲》,如果周鐵燕恰好往這邊看,視力又能達到八倍望遠鏡的清晰程度,她能看到這個書名。我哥刁北能看到的,則是書而上,他剛在下麵畫過杠杠的一段話:“道德價值觀是無法得到的,甚至談論真實都不可能,這是苦惱的一部分原因。盡管看上去很荒唐,但借由形式,透過賦予無形事物以形式,藝術家很可能會找到一條合適的出路。”周鐵燕沒往小遊廊這邊走,我哥刁北鬆口氣,目光也就比較從容地,沿著書頁邊緣的“合適的出路”,追上了周鐵燕和小保姆腳下那條逶迤的青石甬路。兩個女人目標明確地走向小區門口,出門後,過橫馬路,隱沒在八一公園的綠蔭之中。
我哥刁北一路跟進,但沒敢靠近。這時人丟了,他慌亂起來,大步流星往前追趕,裝著煙、水、筆記本和《福柯的生死愛欲》的書包不規則地拍打他屁股。很快他又看到了她們。她們坐在公園長凳上,麵朝著他。我哥刁北能清楚地打量周鐵燕了。她的穿著一如從前,幹淨利索,樸素大方,但她這個人,卻麵色蒼白,眼窩塌陷,癡呆的目光空空蕩蕩。她仿佛看到了我哥刁北,又仿佛沒看到,她視線遊走在我哥刁北身上,嘴上的自言自語卻是說給小保姆的,或說給虛空。小保姆不時點頭或唔唔兩聲,心思沒在耳朵上,目光飛動顧盼左右。公園裏,幹什麼的人都有,打牌的,下棋的,吊嗓子遛鳥扭秧歌的,也有中老年男女在打情罵俏,熱鬧極了。但很快,小保姆的表情不耐煩起來,哎呀別說了別說了,總這幾句總這幾句。我哥刁北從遠處瞪她。周鐵燕不說了,低三下四地衝小保姆笑,滿臉歉意,目光也離開我哥刁北,垂向地麵。
這時他們距離不足十米。我哥刁北湊了過去。小保姆警惕地打量我哥刁北,又捅捅周鐵燕。周鐵燕抬一下頭,明顯看到了我哥刁北,可眼神裏沒露半點驚訝,就像很隨意地盯一眼旁邊那棵黑黢黢的鬆樹一樣。她把目光轉向別處,再垂向地麵。
“鐵燕兒,鐵燕兒,我是刁北……”
小保姆顯得放鬆了一點。“你——認識阿姨?”
“是呀是呀,我們是朋友,我聽說了,哦,她家的事兒……”
“阿姨現在不認識人了,也不記得家裏的事兒了,你,你別刺激她吧。”
“哦,好的好的。可是,她這是怎麼了,嚇的?”我哥刁北坐到周鐵燕旁邊,抓住她一隻手使勁搖,小保姆說哎哎哎,我哥刁北隻能又鬆開。“鐵燕兒,你怎麼了?連我你都認不出了?我是刁北呀鐵燕兒……”
周鐵燕不看我哥刁北,慢慢起身,把一隻手伸給小保姆。小保姆拉著她,往來路走。我哥刁北想阻止她們,猶豫一下,沒那麼做,起身隨在她們身後。“你,她要是清醒過來,”我哥刁北把看向周鐵燕的目光轉給小保姆,“你告訴她,給我打電話,我叫刁北。”對我哥刁北的名字,小保姆顯然沒有印象,她麵無表情。“我不知道怎麼能幫她,安慰她,我隻希望,”我哥刁北把目光重新放在周鐵燕臉上,“鐵燕兒,想開一些,堅強起來!你應該沒事,不會有事的,你一定要相信我。許明很快會出來的,你快點好吧……”
我哥刁北相信,對這次沈陽之行,紀學青/紀安妮一定做過長時間醞釀和充分設計,她有各種心理準備。她問我哥刁北住哪離北陵小區更近一些,那是姿態,其意思是,我沒想主動和你鴛夢重溫。我能報銷,不用你交房錢,她半玩笑半認真地說。我哥刁北也有準備,至少準備了一周,這一周裏,他先在心理上,接受了紀學青/紀安妮與他交流時,繼續戴著那副陌生的、僵硬的、冷冰冰的麵具。他們一周前在電話裏的對話,仍延續了三個多月前在國貿咖啡廳裏對話的風格。刁北下個周日你有時間嗎?我想去沈陽。哦?有時間。你來出差?不,想和你說說話。那我就訂往返票了,周六到周日回來。我怎麼找你?拿到票後,你告訴我航班號和落地時間,我去接你。電話裏,包括下一次通知飛機到達時間的電話裏,他們都沒提住宿的事。但現在,機場大巴由桃仙機場往市內開,在後排坐上,他們小聲涉及了這個問題。這是個必然要涉及的問題。就一夜,你要沒什麼不習慣的,我哥刁北說,也可以住我那。停一下,我哥刁北沒忍住,又加一句。那裏條件再差,也比明星胡同強。紀學青/紀安妮沒有反應。此前,我哥刁北沒看她,他們都避免與對方對視。這時我哥刁北扭了下頭,見紀學青/紀安妮正看向窗外。窗外的街景沒什麼特點。我哥刁北看到,紀學青/紀安妮的側臉上有淚水流淌。我哥刁北手足無措,忙用廢話替她揩去淚水:這是渾河橋,那邊是五裏河公園,這邊的夏宮是個大遊樂場,那邊的萬豪酒店和喜來登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