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1 / 3)

上樓進屋,我哥刁北想就他簡陋的居室說幾句什麼。紀學青/紀安妮攔住了他。不是特意攔的,是不等他開口,甚至還沒坐下,就捉住他眼睛,先說話了:刁北,我憋不住了,你聽我說好嗎?我哥刁北說好呀好呀,你說你說。他站在廚房門口麵朝屋裏。我在這兒燒水泡茶,不耽誤聽。

在此之前,紀學青/紀安妮一直矜持猶疑,欲說還休的矛盾心態讓她心事重重。她比三個月前憔悴一些,也許這是一次短途飛行留下的烙印。她也瘦了,這可不是一次短途飛行能製造的效果。有的瘦身計劃,正好以一個季度為一周期。好在一個季度已經過去,在接下來的一分鍾後,或者十分鍾後,再或者一小時後,來自北京的外交官員紀安妮就變了,也許是突然地,也許是逐漸地,又恢複成了三十年前那個來自山東的女大學生紀學青:心直口快,快人快語,快刀斬亂麻,蘿卜快了不洗泥……

紀學青/紀安妮將她的故事從頭講起。

頭是紀學青告別我哥刁北和我姥,離開北京來到聊城。對紀學青來說,這是一個人生地不熟的清冷小城。走在破敗的街巷裏,她覺得這裏有點像德耳布爾前旗。紀學青望著我姥那個好姐妹的地址,沒勇氣搭乘駛往鄉間的汽車。她想到了爸媽。如果在這裏被抓,很可能她一輩子都見不到爸媽了。她默默地哭著。寒風打在她的臉上,她的哭泣變得冰冷,而冰冷導致了她的清醒。她相信,隻要她謹慎點小心點,加之她熟悉青島的一切,德耳布爾前旗人如果真在青島,要抓住她也不那麼容易。她擦幹眼淚,又上火車,瞪著一雙警醒的眼睛回了青島。她先住到一個小學同學家,然後在爸媽上班的路上連日觀察,最後又通過小學同學,在爸媽那裏暴露了自己。德耳布爾前旗人的確去過她家,還與當地公安機關取得了聯係。紀學青便沒踏進家門,與爸媽的幾次見麵,都約在外邊。爸爸請來鄉下老家的一位表妹,媽媽則悄悄替女兒打點行囊,幾天之後,紀學青在表姑媽的陪伴下潛離青島,在沂蒙山區的何家店住了下來。這裏距青島三百公裏,距她的祖籍紀家店三十公裏。多年前,表姑媽就是由紀家店嫁到何家店的。何家店紀家店一帶的人敦厚淳樸,樂善好施,戰爭年代,那個保護傷員的“沂蒙紅嫂”的傳說,就流傳在這裏。表姑媽是何家店的婦女隊長,作為幹部,她與老家紀家店的人仍有來往,她了解到,找紀學青的公安沒去過紀家店。差不多就是這時候,紀學青對何家店已經熟悉的時候,她發現,她沒來月經,然後,有經驗的表姑媽和有專業知識的赤腳醫生都告訴她,她懷孕了。

這是一個晴天霹靂。紀學青首先想到要當個罪人,不論孩子出生前還是出生後,她都想過要當罪人:殺死它/她。當她肚子裏的孩子還是它時,不光她要殺死它,表姑媽,在青島得到消息的爸媽,都建議她殺死它。懷孕是喜事,可對於具體的紀學青來說,卻是災難性的錯誤。紀學青知道這不是自己的錯,也不是我哥刁北的錯,更不是她肚子裏那個未來的刁民或貂蟬的錯;懷孕這事本身是個錯誤。要補救這錯誤並不困難,表姑媽有能力幫她輕鬆地做掉胎兒,她隻要去一趟鄉衛生院就可以了。

“如果我一定說是我們的愛情阻止了我去衛生院,我認為也不錯,那不是我故意說好聽的。”紀學青/紀安妮沒坐沙發,她身體筆直地坐椅子上。一隻水清茶綠的玻璃杯是她手裏的道具。“可我必須承認,從你把我送上火車,從我們最後一次分開身體,穿好衣服,我就知道,我們的愛情已到此為止,在那樣一種環境下,我非常清楚,愛情沒法天長地久。我隻能說,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忽然決定違背所有人包括我自己的意誌,不去衛生院,留下我們這個不合時宜的孩子,哦,貂蟬。”

“哦,貂蟬……”我哥刁北下意識地,嘟噥這個鮮活的名字。

其實,在此後數個月的懷孕期裏,紀學青始終猶豫不決,包括貂蟬出生後,她仍然起念要殺死她。她已成了何家店農民。她的曆史中,已經沒有了在北京讀大學和在德耳布爾前旗工作的記錄。她是青島知青,下鄉時回了紀家店老家,與未婚夫同居後挨婆家人欺負,就來何家店投奔表姑媽了。可三十公裏的距離實在太近,交通再不便,信息再閉塞,何家店的人也知道了紀家店沒有過紀學青其人。一股無形的壓力緩緩而來,已有警惕性高的人,從階級鬥爭的角度考慮問題了。這時麵對剛滿月的貂蟬,紀學青的想法是先殺死她,再殺死自己。表姑媽是個精明女人,她知道有貂蟬在身邊紀學青會非常為難,大概隻有死路一條,如果貂蟬不在身邊,紀學青倒能少些負擔。當然,取消負擔的人,不能是紀學青自己。某天早上,紀學青一起來,就發現貂蟬沒在身邊。貂蟬經常不在身邊,那個懂事的、不喜歡哭鬧的、和任何人都容易親近的健康女嬰,是許多人的寶貝。她以為她在表姑媽房間。可很快,老實木訥的表姑父告訴她,強悍果斷的何家店婦女隊長帶著貂蟬出遠門了,去了哪裏她沒說,她隻讓丈夫告訴表侄女,也許她得離開何家店了,沒準再過幾天,何家店的造反派,再敦厚淳樸樂善好施,也會耐不住性子的,會沒完沒了地找她麻煩。慈悲向殘忍的轉化快於後者轉化為前者。他們倒抓不住她“國際間諜”的把柄,可她這個外鄉人生了私生女呀。當地不乏未婚母親,一般沒人過問;可一旦有人想要過問,資產階級女流氓的帽子也是現成。至於孩子,表姑父說你姑媽讓你盡管放心,她有辦法安置好她,等這陣風頭過去,或你自己穩定下來,孩子能隨時回你身邊。表姑父說,表姑媽唯一歉疚的是,沒為紀學青設計好下一個去處。紀學青相信表姑媽留下的每一句話。她又等一天,晚上了,見表姑媽還沒回來,也沒消息,就在兩個表弟護送下,離開何家店,回了青島。表姑媽被何家店造反派打死的消息,是二十天後傳到青島的,表姑媽至死沒說她把紀學青母女藏哪去了——造反派認為,紀學青也是她帶走的。如果造反派來青島找紀學青,也許能找到,但打死人了,事情鬧大了,他們的革命便沒徹底。至於貂蟬,所有的人,包括紀學青,都不知該去哪裏尋找。多年後,紀學青回趟何家店,為表姑媽立了塊碑,還對陪她前來的縣領導講了表姑媽保護她這“國際間諜”的感人故事。提到生貂蟬時,她沒說她是未婚母親。又過幾年,她再來為表姑媽掃墓,一個與她有關的“沂蒙姑媽”的故事正在民間流傳,與“沂蒙紅嫂”的故事一樣,被旅遊團的導遊小姐說得催人淚下……

“法國有個作家叫紀德你知道嗎?”

“知道,拿過諾貝爾文學獎。”我哥刁北想說你丈夫紀德我也知道,但沒說。

“我丈夫也叫紀德,在法國留過學,祖籍也是紀家店,跟我沒親戚關係。我認識他那會兒,他也是‘國際間諜’,正被‘控製使用’。他是潛艇專家,參與過新中國第一艘潛艇的設計製造,他一倒黴,妻子就離開他了。他沒孩子。我們後來生的女兒叫飛燕。他是八四年參與新艇的水下試驗時,那艇出問題,漏水了,又浮不上來,他在艇裏被淹死了。”

“哦,學青,能快點告訴我你怎麼找到貂蟬的嗎?”

“我的事兒,沒對他隱瞞一絲一毫。他知道你。他對貂蟬非常好,比對飛燕還好……”

“我,謝謝他——”

“表姑媽剛死那段時間,我不敢出麵——主要不是怕何家店的造反派發現我,是我沒臉見表姑父和表弟表妹,逢年過節,都是我爸我媽替我去何家店看他們,慰問他們,如果他們情緒好,再請他們幫忙想想,表姑媽有可能把貂蟬送到哪裏,然後根據他們猜測的線索,往各處寫信或打電話。都沒結果。再後來,開始承包責任田那會兒,有個即墨的婦女隊長,來沂蒙學習,順道到何家店看表姑媽,她說她和表姑媽是當年聽大寨郭鳳蓮的報告時在省裏認識的,一認識就成好姐妹了。知道了表姑媽的情況後,她對表姑父沒說什麼,隻把我爸媽的地址要了下來,然後,她來青島找我,說貂蟬都好,在她家呢。我立刻跟她去了即墨,看到了貂蟬,帶回了貂蟬,還在即墨的縣委招待所,給你拍了電報……”

這天晚上,我哥刁北打算睡沙發,被紀學青/紀安妮製止了,她說是不我太老了,對你沒吸引力了。紀學青/紀安妮的話是笑著說的,是玩笑,她看得出,對她身體,我哥刁北沒排斥的意思。不在於她保養得好,而在於,他的確還喜歡她,愛她,即使三個月前她傷害了他,他對她的喜歡與愛,也隻動搖了一點點。現在那被動搖的一點點喜歡與愛又恢複了。當然他也看得出來,她對他,大約沒有了喜歡和愛,她允許他睡在她旁邊,睡到她身上,睡進她體內,隻緣於一種久遠的記憶和殘留的慣性。還有,睡可以睡,見貂蟬卻萬萬不行。紀學青/紀安妮鄭重聲明,她是基於對我哥刁北的信任,以及對他有可能做出的某種唐突舉動的預警防範,來沈陽實話實說的。貂蟬一切都好,她說,她為她有個作為潛艇專家的烈士父親感到驕傲,她與飛燕從來都是一奶同胞。她的記憶,是一列火車,行駛的軌道始終平穩,你不能用一塊突如其來的大石頭去顛覆它。而我,請你別誤會,我絕不是從虛榮的角度考慮問題,哪怕貂蟬的親生父親是外交部長,是總統首相,是聯合國秘書長,我也不允許誰再在她腦袋裏設置新的記憶程序。我哥刁北還想爭辯,說你想讓她在童話裏度過一生?讓她永遠不知道自己身世的真相?更想說,你阻撓我和貂蟬父女相認,是怕自己平穩的曆史受到顛覆吧?他沒說出口。紀學青/紀安妮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剝奪了他爭辯的權利,一如剝奪了貂蟬真實的出處。紀學青/紀安妮最後與我哥刁北拉開一點距離,半是乞求半是威脅地,為三個月前我哥刁北的北京之行和她的這次沈陽之行畫上了句號:

“原諒我刁北,更請你服從我。刁北,我相信你是真正的紳士,即使有一天,貂蟬就站你麵前,沒我同意,你也不會認她,而是不動聲色地走過去,頭都不回……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哥。”

“什麼?”

“我知道二哥不明白什麼。你的傳,為什麼不自己寫?不寫自傳?”

“我,他作家呀——唔,刁鬥,我希望真實,我害怕第一人稱讓我虛假。在我印象中,所有那些偽善和謊言,那種做作的、粉飾的、自以為是的、自我標榜的、硬拿不是當理說的東西,都從第一人稱裏冒出來的。可你來寫我,就是第三人稱的我了。”

“是這樣?我明白了。我盡量做好,爭取讓你的傳跟我的小說一樣真實。”

“蒙大哥哪二哥,你寫那麼多小說哪個是真的?怎麼能拿胡編亂造的小說跟真人真事的傳記比真實?”

“真人真事隻是事實,事實不是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