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3 / 3)

不知捐款未能徑寄鄉裏村中,是好事還是壞事。也許是壞事。鄉村沒有新聞媒體,沒有新聞媒體的地方,麻煩就少。可惜周鐵燕的捐款隻能寄到市裏,市裏有新聞媒體,新聞媒體的記者都長著貓一樣的鼻子,他們四處聞嗅新聞的腥昧。一筆筆在固定時間來自同一地區同一個人的慈善捐款,是條腥味四溢的大魚,很快,就逗得張集的記者們撒開大網,來沈陽搜尋“雷為民”了。張集距沈陽不遠。沈陽有更多的新聞記者,張集沈陽兩地數家媒體的新聞記者,是競爭對手也是朋友,當他們發現以一己之力捕捉“雷為民”有些困難時,他們就聯手上陣,鉤網齊下,甚至用上了刺魚的標槍與宰魚的刀。基本愚蠢的周鐵燕,唯一的一點小聰明用在了彙款郵局的選擇上,她的十九次彙款,分別寄自十個郵局。這給新聞記者們製造了麻煩。隻是小麻煩。他們像刑偵警察辦案那樣,把那十個郵局作為犯罪現場,請郵局職工充任證人,回憶三月五號那天,五月三號那天,七月四號那天,十二月二十九號那天,是個什麼樣的人以“雷為民”之名往張集彙款。同時,他們還請筆跡專家和精通測字術的算命先生,破譯“雷為民”彙款單上的蛛絲馬跡。經過近一年努力,到二〇〇三年七月四號之前,他們已基本掌握了周鐵燕的大致情況:女性,四十歲左右,身高約一米六,白晳,微胖,目光清澈,穿著樸素,沒有明顯的沈陽口音,看去像個知識分子。這一下,就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了。七月四號,周鐵燕在和平區樂購超市旁邊的郵局彙款時,早已成為記者線人的郵局職工,立刻電話通知了記者,然後放下工作,向領導請假,更衣出門,模仿著電影裏的標簽式特務,尾隨周鐵燕去樂購采買,直至半小時後,與其熱線聯係的記者趕到。周鐵燕拎著一大堆東西上出租車,往北陵小區趕,記者的出租車緊隨其後。記者的身份,是在北陵小區南門外亮出來的。在省實驗小學旁邊下出租車時,周鐵燕下意識地回了下頭,看一眼身後,她看到了後邊也正下出租車的青年男女。兩個記者還是稚嫩,他們以為他們的盯梢被發現了,就沒再繼續演這場戲。同樣能證明他們稚嫩的是,騷擾他人冒犯他人時,他們臉上還有羞愧。他們上前一步,掏出記者證表白起來。這是不幸中的萬幸。如果兩個記者更“職業”些,完全可以一直盯到周鐵燕消失在某一棟樓的某一扇門後,找來電視同行,再破門暴露身份,那樣的話,他們於“第一時間”記錄的“第一印象”,將會是周鐵燕在我哥刁北床上,披頭散發通身薄汗的“人物與事件”。他們的稚嫩糟蹋了他們這則新聞中更具衝擊力的猛料。

這是一個本當讓人放縱享樂的周末。利用琳琳中考結束放假休息這段時間,許明帶女兒去了非洲,看埃及的金字塔和肯尼亞的野生動物保護區去了。是個商人請他們去的。也請周鐵燕了,周鐵燕以單位有會為由,沒與丈夫和女兒同往。按計劃,周鐵燕將與我哥刁北廝守四十八甚至更多個小時,她買來的食物,足夠他們足不出戶吃兩三天的。記者毀掉了這浪漫的兩三天,以及比這兩三天的浪漫重要得多的許多別的。

“你們幹什麼你們?我名字保密我是家庭婦女我沒工作單位我……”

“大姐大姐你誤會了我們是要頌揚你呀你是活雷鋒是慈善天使是真心英雄你一心為民品德高尚五講四美中華風範三個代表傳統美德……”

周鐵燕成了一大塊香甜肥美的特製蛋糕,在越聚越多的新聞記者的伶俐刀叉下,很快就被分食淨盡了。

三天後的七月七號是周一,剛過完浪漫或不浪漫休息日的人們一到辦公室,開完空調泡完茶水,立刻在張集一家沈陽三家共四家報紙上,看到了那篇發表於頭版頭條位置的長篇聯合報道:《尋找“雷為民”》,肩題是“曆時一年,費盡周折,明察暗訪,跟蹤追擊”。又過三天,許明和琳琳從非洲回來了。八天沒過性生活的許明有些急迫,來不及發現周鐵燕情緒低落,他就迅速洗澡關燈,鑽進了妻子的毛巾被裏。恰在這時,門鈴響了,是組織上,來宣布對許明的“雙規”處理——讓他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地點交待問題。臨出門,許明埋怨地瞪妻子一眼。他不是怪她的“雷為民”之舉,這時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怪她不配合,讓他的性欲仍是涸澤之魚。這可以理解。周鐵燕心事重重,是枯水季的河床,要幫助丈夫的性欲之魚暢遊起來,得多給她一點時間,讓雨季先來滋潤一番。可組織上的雙規決定比許明的性欲更急,不容空。不久之後,許明被移交司法機關,判十六年。這個刑期,對周鐵燕稍稍是個安慰。小幹部許明的受賭額比陣希同高挺多,但服刑期限與大領導陣希同一樣。

從中午到晚上,朱鎔基出訪愛爾蘭、比利時、俄羅斯和哈薩克斯坦四國的電視新聞,我哥刁北看了四遍。如果播八遍,他會看八遍。沒播那麼多遍,或者播了,是別的台播的,他沒看到。周鐵燕說看準了嗎?是你熟人?我哥刁北說沒看準,看不清楚,就是像。周鐵燕沒問那是個怎樣的熟人,也沒問別的。周鐵燕喜歡亂提問題,但從來不問有可能讓我哥刁北為難或他不願意涉獵的問題。對於禁忌的所在,她有直覺。一個話多的人卻本能地不過多刨根問底,這讓她顯得尤其可愛。她一點不蠢。傍晚周鐵燕一走,我哥刁北立刻給我妹刁星打去電話,讓她找找電視台熟人,弄個帶子,把中央電視台這十來天的新聞節目裏,與朱鎔基訪問愛爾蘭、比利時、俄羅斯和哈薩克斯坦有關的內容,都錄下來。我妹刁星依令而行,也什麼都沒問。她相信我哥刁北知道辦這事有多麻煩。而明知麻煩還辦,隻能說明他需要辦,非常需要,不到“非常”的程度,他不會麻煩她。辦這件事,倒不是有多大難度,是它耗人時間。如今,許多人已懂得這樣的道理:時間比金錢更值得珍惜。果然,我哥刁北也表達了這樣的意思,辛苦了刁星,我知道這挺麻煩,你多費心。我哥刁北把任務布置下去的第五天,我妹刁星完成了任務。反複看過我妹刁星求人刻的光盤,他又去街頭小店複製一份,再用特快專遞,將複製的那份寄給關光,並在電話裏對關光做了交代。你好好看看,這是朱鎔基前些天去四國訪問的新聞集錦。作為深知我哥刁北性格特點的小兄弟,關光也不多問什麼。其中有個婦女,總共在畫麵上出現三次,一次在哈薩克斯坦是正臉,站人堆兒裏,一次在比利時是側臉,站吳儀旁邊,還有一次是回來後,錢其琛他們在人民大會堂迎接朱鎔基,她背衝鏡頭,也在人堆兒裏,但辨得出是她。她兩次穿西服一次花衣服,胖乎乎的,中等個偏高,你多看幾遍在哈薩克斯坦那段正臉的吧。看完了,設法幫我打聽一下,這女人叫什麼,多大了,幹什麼的——哦,她肯定是這次朱鎔基出訪的隨行人員,可能是外交部或哪個部委的;還有,她老家哪的,哪畢業的,丈夫和孩子的情況……能打聽到什麼就打聽什麼。辛苦了關光,我知道這挺麻煩,你多費心。

的確麻煩,的確費心,據關光稱,他調動起的社會關係超過三十人,才把一份令我哥刁北滿意的清單交了出來——那清單是在空白十個月後,逐步完善的,從最初出現紀安妮的名字,到出現紀貂蟬紀飛燕紀德的名字,到出現紀安妮的電話,到出現紀貂蟬紀飛燕的工作單位……又花八個月。總共一年半,完全是煎熬,我哥刁北幾次失去了耐心。幾次,他都想將這項任務轉交倪可強。他認為,即使倪可強真是騙子,也是個有些真本事的騙子,他與上層的關係和距離,肯定比關光近數倍甚至數十倍。他沒找倪可強,與倪可強是他妻子的哥哥沒有關係。他說過“不會麻煩你第三次”那樣的話。那是一句隨意的表白,沒人會當真,倪可強可能早把它忘了。可我哥刁北當真,他忘不了它,他的自我約束與別人無關。

跨出國貿大廈轉門,頂著淅淅瀝瀝的春雨,我哥刁北往團結湖方向走。由國貿大廈去團結湖,距離不遠,可也不近,我哥刁北是貨真價實的往那裏走。出租車和公交車一輛輛駛過他的身旁,他對它們發出的喊叫和濺起的水花不理不睬。起先他走得匆忙、放任、激烈。很快,他就像個把儀態和風度看得重於生命的真正紳士了,步伐穩健,不急不緩,目光鎮定,旁若無人。他沒撐雨傘也沒披雨衣。紳士不是不能被澆成落湯雞,而是成落湯雞了也從容不迫。長時間的沐雨而行效果不錯,一小時後,回到潘秋菊住處,我哥刁北已拿定主意怎麼辦了。他決定回沈陽。無論如何,他得避免讓紀學青/紀安妮的不仁激出不義。那麼想想也就罷了,真那麼幹,那不是他。依我哥刁北原來的計劃,是先禮後兵,如果紀學青/紀安妮繼續跟他打馬虎眼,拒絕承認貂蟬的存在,他就甩開她,去直麵女兒。可是,貿然出現還是唐突,萬一貂蟬承受不了這突發事變,真受了傷害,我哥刁北豈不成了罪人。他沒法保證繼續留在北京他成不了罪人,他能保證的是,如果即刻離京回沈,空間距離至少會延遲他成為罪人的時間。

我哥刁北身上透濕,從外邊的雙層休閑上衣和牛仔褲到裏邊的褲衩背心,他全扒下來,扔進了浴缸。潘秋菊這裏,他每個季節的換洗衣服不少於一套。他沒忘把濕衣服裏的東西都掏出來。錢、煙、打火機、手機,全濕了,濕得比他想象的厲害。他把粘成一疊的濕錢小心分開,鋪在窗台上晾,又從潘秋菊的抽屜裏拿出幾張幹錢揣進兜裏;他把水淋淋的煙和打火機扔進垃圾袋,從一隻放他東西的抽屜裏,拿出裏邊扁長紙盒裏隻剩了一盒的順牌香煙,以及一隻新打火機,加上幾本這幾天新買的書,一枝水性筆和一個巴掌大的小記事本,塞進他出門常背的牛仔包裏。他看看表。潘秋菊下班回家至少還得兩個小時。他用已經擦幹的手機給潘秋菊掛電話。滲水的手機不能用了,用北京的卡不行,用沈陽的卡也不行,更換過電池還是不行。潘秋菊家沒座機電話。她家樓下有磁卡電話,可我哥刁北懶得買卡。也許,留個紙條更合適些,是客觀因素讓他不必直麵潘秋菊解釋他的反常之舉。在紙條上,他為他們這幾天的爭爭吵吵表示了歉意。他說爭吵的責任在他。校對留言時,我哥刁北情緒沮喪,以後潘秋菊還能允許他進這個屋嗎?這樣的問題他不能不想。

出屋關門下樓,上出租車。到北京站了,我哥刁北仍然神思恍惚。不能說與他的恍惚無關,進售票大廳後,通過那個安檢小門似的體溫監測器時,他特別猶豫。如果他不猶豫,可能長腿一邁就過去了,是猶豫,讓他站在那裏哆哆嗦嗦。門上的紅燈倏地亮了,警鈴刺耳地叫了起來。我哥刁北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他身邊的人已經全跑開了,戴口罩的還敢扭頭看他,那些沒戴口罩的,仿佛是所有沒有圍觀嗜好的文明中國人的大集合,看都不看,就遠遠地跑向四麵八方。也有朝我哥刁北衝上來的,是幾個穿著厚重隔離服,用帽子眼鏡口罩把自己包裹成一隻大猩猩的醫務人員。“咕嚕咪,咯吱嘰喳,喇嘛唔叭啦哇呀……”他們對我哥刁北說著什麼,同時笨拙地指指點點。他們說的不像漢語,也不像英語日語西班牙語,甚至都不像宇宙語太空語。我哥刁北不解其意。但他們的手勢國際通用,甚至地外生命也看得懂,加之他們的白手套上,捏著體溫計和聽診器,我哥刁北明白他們要幹什麼。

“三十八度三!”

被那些醫務人員綁架般進行體檢和揪出車站拉上汽車的過程,也是我哥刁北渾身上下被各種帆布塑料以及蒸餾水消毒劑覆蓋的過程。他們倒一直吵吵嚷嚷地問我哥刁北什麼,又想解釋什麼,我哥刁北也一直吵吵嚷嚷地問什麼,並解釋什麼。可所有的嘴都吵吵嚷嚷,所有的嘴又都被重重疊疊的口罩蓋著堵著,他們和我哥刁北,交流的就隻能是吵吵嚷嚷,誰也聽不清誰說什麼。是被塞進做過隔離處理的救護車後,我哥刁北喊累了,嗓子啞了,說不成話隻能咳嗽時,才聽到一個醫生對麵包車的司機叫:“三十八度三!”

我哥刁北繼續恍惚。“三十八度三”?是個地名嗎?司機將把車開往那裏?

我哥刁北兩度被抓的場景,都沒上演在家裏,沒上演在我姥眼前。放出來後,我姥沒問過他,當時是種怎樣的情形。有時說話,不經意抵達了那場景的邊緣,祖孫兩人都很敏感,會適時地關閉幕布,在幕後巧妙地置換新景。倒經常有別人問,好奇地,主要是關心地,帶著對那樣一種權勢淫威的恐懼和憤慨,問我哥刁北怎麼被抓的。包括我爸、紀學青、關光、倪可心的爸媽以及我姥不太熟悉或根本不認識的我哥刁北的什麼朋友。他們問不出個子午卯酉。對那話題,我哥刁北並不反感,他還願意由此出發,去討論與那話題連帶的別的,比如法製建設、思想罪、暴政,但關於他被抓的具體情形,他總是淡淡一笑:不說也罷。也許正是他的不提不念,不光不提不念他的被抓,對許多別的事,也像對待一次失敗的性生活那樣不提不念,增加了他的神秘感與複雜性,把別人揣摩他的欲望勾了出來。我姥不從神秘感複雜性的角度揣摩他,隻心疼他,擔心他把什麼都憋在心裏,會出毛病。倪可心被抓,我姥是從頭看到尾的,她能聯想到,我哥刁北被抓的情形,不會複雜到哪去,也就三兩分鍾的事。但有種本能的憂慮一直提醒她,那簡單的場景,對我哥刁北這樣一個性格的人來說,可能造成長久的心理刺激,那刺激,也許會持續三年五年,也許會持續十年八年,還也許,會持續二三十年直至一生。說我姥死於對我哥刁北未來的憂慮,不算過分。我姥就是個願意把什麼都憋在心裏的人,她懂他。在我哥刁北的親朋好友裏,大概唯有我姥,隻從肉體凡胎的角度看我哥刁北。別人也清楚他肉體凡胎,但別人都比我姥有文化,比我姥站得高看得遠,就總把我哥刁北比作精神的水晶思想的鑽石,如同斯大林,認為共產黨員是鋼鐵,由特殊材料淬製而成。水晶和鑽石象征了恒常,不會毀損,是供人留存和瞻仰的;肉體凡胎則是俗常的有機體,卑微、脆弱、易受病菌的感染侵蝕。我姥死前,把以她的方式安撫我哥刁北當主要工作。她不是政治委員或心理醫生,她的安撫,不帶有組織強迫性也不分診治療程。她把她那些模糊的思想,樸素的理念,基本的經驗,像均勻地撒在每鍋菜裏的鹽一樣,分配在我哥刁北日常生活的每一天裏,讓我哥刁北能平衡地得到口味調劑與微量元素補充。歸納起來,經過提煉加工,我姥說的所有的話,表達的大體是一個意思:人這一生,大事小事都要經曆無數,其中既有壞事也有好事,甚至壞事多於好事;人是靠對好事的回顧與向往支撐自己的,因此人在琢磨過去時,說到過去時,隻能琢磨好的講述好的,回避壞的忘掉壞的;一個人,如果必須琢磨和講述倒黴經曆,也應該是那曾經的倒黴已成故事,與己無關時,而那時候,往往是一個人已經被老天爺派來的奪命小鬼彈了腦門;死亡隻會讓人失去生命,不會給人的生活製造麻煩,瞎說亂想則為害甚大,那是催生麻煩的酵母肥料。如果把我姥的意思簡化一下,有一句話四個字也就夠了:取消思想。她知道,我哥刁北是個嘴上寡淡心裏濃烈的人,如果可能,她倒願意我哥刁北掉過來,嘴上濃烈心中寡淡。那不可能。況且,要是能一概不濃,心嘴皆淡,就更好了。不知我姥的“淡心”工作究竟有無作用,有的話,那作用多大,反正我哥刁北五十歲這天,經過幾番矛盾和猶疑,對我和我妹刁星所表達的,與我姥那些早年的意思竟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