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深刻的大江(1 / 2)

張乃光

初聞它的名字,以為它一定是條暴跳如雷的大江。

及至見麵,才發現它非常冷靜,冷靜得令人暈眩,讓人不寒而栗。在烏雲般堆積的大山間,它沉著而鎮靜地由北向南流著,流著,不動聲色地向著大山慢慢逼近。大山被它的冷靜所嚇住了,向兩邊傾斜,傾斜,露出了頭頂一線光明。

在我的印象中,它始終是綠色的——幾次春節期間去怒江,看到如火團般燃燒的攀枝花樹所映襯的一江綠得發藍的江水時,往往會忍不住打個寒噤。

有人曾不無幽默地說,怒江是世界感冒了流出的一條清鼻涕。

這種比喻表現出的輕薄,讓我不舒服。除了說話者想表達怒江水很清這個動機外,其間所包含的含義卻與我眼中的怒江相去甚遠——怒江決不是一條清鼻涕可以比擬的,它所具有的震人心魄的力量,足可讓每個親臨者留下深刻的印象,深刻得讓你無語。

號稱“世界第二大峽穀”的怒江,其實是遠離了世界的——碧羅雪山與高黎貢山一東一西夾峙著它,護衛著它,使它遠離塵囂。與怒江同時在雲南西部由北向南流過的,還有瀾滄江和金沙江,它們相伴相依,形成“三江並流”奇觀,並因此而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自然遺產保護。

金沙江與瀾滄江的名聲,似乎要比怒江的名聲大得多。但三江中,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還是怒江——

與前往怒江途中經過的紅浪滾滾的瀾滄江比,它顯得更有隱者風度,它的水質顯示了隱者獨立高標的品格。它在流動中顯示出的那種超凡脫俗的力量,讓我想起了“沉甸甸”三個字——它是在大山的高壓下擠出的一條沉甸甸的大江,它反過來又用自己隱忍著的力量,讓大山為它讓道!隱隱的水聲,是大山發出的喘息。

與金沙江相比,它雖然沒有金沙江顯赫的濤聲,卻要深沉得多。在金沙江的石鼓,我曾與兩個泳友橫渡金沙江。正當我在泳友們的一片驚歎聲中,向對岸遊去,心中湧起一種驚心動魄的偉大時,腳被什麼東西觸了一下,我本能地站了起來,江水隻淹到了我的膝蓋——江心竟然是個淺水灘。岸上傳來一陣哄笑,下水時的悲壯感和搏擊中流的自大感瞬間消失得幹幹淨淨。而怒江,它的江麵很少有淺水灘的。它水麵雖然平靜,但當我把手探向江中時,立即觸電般地猛然縮回了手——一股巨大的力量迅速地把我往下猛地拽了下去,這條每公裏平均落差為兩米的大江讓我膽戰心驚。

怒江邊有陡峭的高山,山上長滿了千奇百怪的樹木,樹木間露出的是古老的木垛房,一片一片破麻布似的田塊、青筋裸露的山脈,孤零零屹立於山頭的天主教、基督教教堂。守著一江碧藍江水的怒江人,生活是清苦的。他們的歌聲透露出悲苦,每次聽到喝醉酒的傈僳族、獨龍族漢子唱起歌來,我就忍不住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正是這種想哭的感覺,使怒江在我的記憶裏具有了一種特別的意義。

怒江水再次從我眼前流過,是在二零零四年國慶節期間。

當我站在江邊時,我的目光中一定摻合了太多的失望和驚詫,怒江的水再也沒有過去那樣的清澈碧綠了。

我猜想,也許是因為來得不是時候——以前到怒江都是在春節前後的緣故罷。

但陪我在江堤漫步的我的姨妹夫周君卻說:“不,怒江的水質近幾年確實遠不如昔了。木材生產和民間樵采已使海拔2000米以下的河穀地帶的原始森林消失了,大片林地退化為茅草荒坡,水質明顯惡化。今年國慶節前,怒江上遊山體滑坡,泥石流堵塞江道近三分之一,下遊斷流達四五分鍾……”

望著滾滾滔滔變得有些渾濁的怒江水,我們都陷入了沉默,一路上隻有江水隱隱的嘩嘩聲。昨晚,姨妹夫酒後告訴我,去年,在怒江、瀾滄江、金沙江“三江並流”剛被列為世界自然遺產不久,有關部門提出了怒江十三級水電梯級滾動開發規劃,中國華電集團雲南怒江水電開發有限公司接著在昆明掛牌。正當這條大江有可能告別自由奔流的曆史的關鍵時刻,在“綠家園”、“雲南大眾流域”這些NGO(非政府組織)的呼籲和反對下,這一如箭在弦的工程終於擱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