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地看著天空,沒什麼能接著說的。婚姻這事情我沒有經驗,我倒是希望有。
“別擔心工作了,真的。”他繼續說,“工作應該是人生中最不用去操心的事情。多想想生活,生活,怎麼說呢,都是向前看的,不管遇到什麼,我們都隻能死磕。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自己不能給自己的生活打了死結。隻要還活著,就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真的。我第一次離婚後自殺,差點沒活過來,但是現在你再看,多傻。那次之後,無牽無掛的,我就選擇創業了,所有時間都花在工作上,所以如果有人覺得工作很重要,那麼他一定是沒有什麼更重要的東西了。如果啊,再回到那時候,我可能還是會自殺。那種情緒是需要宣泄的,但是我運氣好,我活了下來。我現在明白,生死之外無大事,隻要活著,就有一切,就能扭轉一切。人這條命沒什麼了不起的,活得自在一些就夠了,別給自己設限,也別給自己打結,向前看,跟丫死磕。”
就在這時,陳念推開了玻璃門,叫我回房睡覺,別聊太晚了。
“好吧,原本我有件事想和你說的,明天吧。”林一楠站起了身,咳嗽了幾聲,又拍了拍我,“今天先休息了,這些都是小事,工作而已,別想了。這夜晚多美啊,新年快樂。”
二
2018年的第一個淩晨,我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這和時差沒有關係,新西蘭比北京快四個小時,理論上我應該更早就困了。我一直在回想剛才林一楠說的那些話,對照我自己的情況來看,我到底愛不愛陳念?或者說,我是不是真的對陳念有那種很深的感情?還是說我們隻是到了年紀互相搭夥過日子而已?夫妻生活究竟需要多少愛情?到底有誰能夠一生一世永遠愛下去不膩煩呢?我相信所有丈夫的熱情都不過是一年兩年,日子久了之後,這種感情都將成為習慣,伴隨著接下來的日子,所以說愛就是持久忍耐嘛。陳念心裏一直有那個已經離開了的遲北川。如果他們沒有分開,他們的日子也一定是平淡乏味,每天充滿了爭執和吵鬧。但問題是,他們分開了,分開了的就往往會在暗地裏懷念,都在想著如果當時沒有這樣沒有那樣,那結果又會是怎樣。
我很了解人性是脆弱的,並且容易被蒙蔽,人往往會在親密無間時去挑剔對方的缺點,這個時候所有的優點幾乎都被忽略,就好像那些活該是自然而然的。但是一旦相忘於江湖,就會無盡地細數對方的優點,這時候居然又把曾經的那些缺點忘得一幹二淨了,似乎任何不足都可以被包容,並且應該被包容。如果婚姻就是這個樣子,那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完成這件事情?作為朋友尚可推心置腹,為什麼一定要許下誓言然後互相折磨至死呢?
我好像並沒有多想裁員的事情。
1月1日,我們並沒有特定的活動安排。我醒來時,早餐的香味已經飄進了臥室。房東老太太準備好了豐盛的早餐,家裏四處洋溢著新年的味道。盡管沒有任何有關新年的裝飾,這裏已經莫名地有了一股迎新的氣氛。
一夜睡眠之後,陳念的狀態似乎恢複了。她就是這樣的人,翻篇很快,再難熬的事情睡過一晚之後也就通通消化了。這麼說來,我隱約記得,清晨天亮時,她是擁在我懷裏的。那種感覺不一定真實,但是讓人很平靜,在這平靜的南半球鄉下,我們就需要這樣真正平靜的生活。
席間陳念提議,今天我們應該給房東兩口子做一頓中餐,讓本地的廚師也嚐嚐正宗的亞洲美食。林一楠夫婦滿口讚同,並表示下午可以一起上街去買原料,反正這天也沒有什麼安排,不然就隻能在房東的莊園裏數羊了。
就這樣我們比計劃中提早一天來到了皇後鎮。原計劃我們應該是1月2日從瓦納卡離開之後再轉戰皇後鎮住下,但是在瓦納卡鎮上轉了一圈之後發現,根本沒有能夠買到亞洲食材的地方。倒是陳念搜索到在皇後鎮的商業街上有一家中國食品店,看評論還挺神,從最基本的老幹媽到米粉、麵條和腐乳一應俱全。我早已被瓦納卡的鄉村景致悶壞了,迫不及待地想去旁邊那個旅遊勝地看看。
去皇後鎮的車程不到一個小時,出了瓦納卡之後全是山路,沿路兩旁都是花,紫色的,藍色的,叫不出名字,但甚是好看。快到皇後鎮時有一段路需要翻山越嶺,比較驚險,連續七八個回旋彎從山頂快速往下,像極了《頭文字D》裏的發卡彎。這段山路風景太美,極目遠眺,幾乎能把遠處的皇後鎮盡收眼底,有湖有山有島,還有密密麻麻的新建築。開進了皇後鎮後,我們發現這兒和瓦納卡的悠閑隨意完全不同,皇後鎮幾乎全是車全是人,挨著遼闊的湖邊,一麵是大山,一麵是如海一般的湖麵,幾條簡單的道路,路兩旁全是各式酒店、餐廳和現代化公寓。
車就停在商店街的兩小時車位上,兩個女人此刻全心全意逛街買菜,林一楠和我得以偷閑,打算到處走走。自早上開始林一楠就一直在咳嗽,我問他要不要找個地方稍事休息一下,他說湖邊好像有個公園,我們去那兒看看。
公園很大,被繁茂的鬆樹林包裹著,那些鬆樹隻怕已經有千百年壽命,它們一個勁地向天空伸展,使得整個公園籠罩在樹蔭之下。鬆針是稀疏的,樹皮灰白,一層層爆開剝離,湖邊碎石路上除了掉落的樹皮、鬆針之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大大小小的鬆果。我倆像小孩一樣彎腰撿了一路鬆果,遇到更大的,就把之前撿到的稍大的扔掉,直到手上僅剩下一個最大的。風幹的鬆果大過一隻手掌,這就是我們今天的最大收獲,天賜的禮物,還是免費的。
“這玩意兒,應該帶不回國吧?”我問林一楠。
“應該不行,算是植物種子吧?一般來說種子不能過海關,會破壞生態平衡。”他指了指公園中央的草坪,那兒大部分能曬著太陽,有幾個年輕人躺著在看書,也算是在日光浴。北京的冬天,新西蘭的夏天,日光浴應該算是很熱了,“我有些累了。”
我們在草地上坐下,他顯得那麼虛弱,不停地咳嗽。這時候我才仔細看他的麵容,八年前我們在同一個環境下工作,每天都能見著,那時候的他還很年輕,可如今眼角和額頭的皺紋已經比我深了不少,發際線也幾乎退到了頭頂,頭發的顏色也有些發灰,黑眼圈似乎再也消除不掉。他已經老了,可他比我還小兩歲。
“怎麼,這麼看著我幹啥?怪不好意思的。”他勉強笑了笑。
“昨晚你說有什麼事情要和我說來著?”我問他,我還一直好奇著。
“是這樣,從哪兒說起呢。”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想把工作辭了,不幹了,出來旅行一年,也有可能兩年吧,無所謂了。”
“你一年得有兩百萬吧,副總裁?”
“不止。”他詭異地笑笑,他機靈起來就像個孩子那樣可愛,我看過他兒子的照片,和他長得一樣,“那不重要了,錢到了一定份兒上,其實都覺得差不多了,生活不會有太大的變化。我還有一千多萬的期權沒兌現出來呢,還在漲。”
我是個窮人,我和陳念仍在為買房苦惱,我們不是買不起房,在林一楠麵前我們隻能算是窮人。我們沒想清楚該買在通州還是望京,買在通州就可以買大一點,買在望京就更加方便一點。雖然這兩個地方嚴格算起來都不在北京城區內,但是去望京不是必須經過高速公路。“不工作了,也夠,一兩千萬,豪宅,豪車,是不用那麼勞累了。那是可以計劃一下好好放鬆一下,我看你應該是這些年工作太操勞了,老得比我快多了。”
“唉,沒辦法啊,互聯網行業就是搶時間。那麼多競爭者,你稍微一懈怠,就關門大吉。”他在草坪上躺了下來,我往身後看了看,草地算是非常幹淨,於是也枕著手臂躺了下來。
“我想去一趟南極,但是國內過去太遠了。”他接著說,“所以我想先到加拿大,滑雪,然後去美國一圈,對了,還得去一趟阿拉斯加,然後去墨西哥,看看瑪雅金字塔。我還從沒去過南美呢,巴西、阿根廷、智利,一路往南。”
他講得興起,我不禁問道:“你老婆呢,她怎麼想?還有孩子呢,才一歲多吧?你們帶著他?”
“她很支持啊,孩子就不帶了,外公外婆爺爺奶奶都搶著帶呢。我已經很久很久沒享受自己的生活了,後代已經給他們繁殖了,我要好好為自己活幾天。”
“時間還長呢,想那麼多幹嗎?”昨晚他勸我,今天換我勸他了。
沉默了許久,他坐起身來,看著我。在我的視野裏,他腦袋的輪廓在藍天的映襯下居然有些偉岸。
“不長了。前陣子我胸口不舒服,去徹底檢查了一次,肺裏有點東西。”他說得很輕鬆,仿佛隻是吃壞了肚子,根本就沒多大的事情似的。
“肺裏有東西?什麼意思?”我趕忙坐了起來,“我看你總咳嗽,有什麼東西?”
“咳嗽可能和那沒關係吧,總之,你就當成肺癌好了。”
這幾句話對我來說就是晴天霹靂,他剛三十五歲,他有三百平方米的豪宅,兩百萬的裝修,在家有用人使喚,在公司有一百多人要管理,在境外有價值一千多萬的股票,更重要的是,他剛有了個孩子。
昨晚他想說的應該就是這個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的話都是廢話,哥們兒之間不存在這些虛的。但是我沒什麼可以幫他的,我隻感覺到眼淚正在醞釀,馬上就要滴落下來。
“家人知道?”
“老婆知道,其他人我就沒說了。我老婆一開始反對出來旅行這事情,知道我病了之後,她就沒再反對了,她已經開始為旅行做準備了。從新西蘭回去,我就把公司的事情處理好,然後就往北美出發了。”
“難道不應該找地方看看,好好治一下嗎?”
“天真,治了又能怎麼樣?化療太痛苦了,我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賺來的錢最終都拱手送給醫院,況且如果醫院能讓我舒服也就算了,可惜並不能啊,隻有我自己能讓自己舒服。當然,我在美國的時候會找醫院瞧瞧的。但是無論如何,我不想最後的時間被困在醫院裏,多無聊。我已經在辦公室裏被困了那麼多年,就讓我出去轉轉吧。”
回城裏的路上他沒讓我攙扶,他說還不至於。滿載而歸的兩個女人在車上等著我們,她們聊得很開心,似乎並不介意再多等我們一會兒。我控製不住刻意地去看了看小媛的表情,並沒有感覺到家中的變故寫在臉上。我曾經聽說她對林一楠總是又打又罵,即使在外人麵前也不給他留麵子。這次見到她,並沒有感受到那股凶悍的力量。她很溫柔,她給林一楠買了橙汁,幫他打開蓋子送到手邊。
三
回瓦納卡的時候由陳念開車,來的時候經過那處凶險崎嶇山路時,她就嚷著回去一定要讓她來開車。我在副駕看著她,方向盤在右邊,我很擔心她開不習慣。她的臉上似乎多了一些嬌豔,假發蓋在耳根上一點都不突兀,我敢說林一楠夫婦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她戴著假發。
她極速向前衝,總是需要我叫她減速時她才不甘願地踩一下刹車。她說不能回去太晚,洗菜切菜需要不少時間,還不知道房東家裏的餐具適合不適合炒菜。再說,房東兩口子年紀大了,需要按點吃飯。
盡管如此,我們攀上發卡彎的山頂後還是在路邊停車休息了一會兒。太陽很曬,這裏毫無遮擋,即便有五六級大風從山頭刮過,我仍然感覺到皮膚將要被曬傷。林一楠在山頂邊緣走了幾步,看著南邊的皇後鎮。我走到他身邊,想陪他聊幾句,他見我靠近,轉身回頭,說:“走吧,回去吧。”
陳念掌勺,我們三人幫廚,房東家原本整潔的廚房幾乎慘不忍睹。老太太放手讓我們隨意折騰,白發蒼蒼的她坐在吧台邊看得不亦樂乎,不時還從巨大的櫥櫃中翻出珍藏許久的中餐調料問我們需要不需要。入夜時分,大家圍坐在泳池邊的餐桌前,我把一道道香噴噴的菜肴端上桌來。青椒小炒肉、芹菜牛肉、酸辣土豆絲、手撕包菜……晚餐極其豐盛。
老太太會用筷子,不愧是廚師出身。但是她的丈夫就不那麼會使這些棍子了,吃了兩口,他回廚房拿了勺子、叉子出來,這才正式開始了狼吞虎咽。陳念一道道地介紹菜的成分和做法,我真不知道她居然會說這麼多單詞。老人不斷點頭,不停誇讚,豎起的大拇指就一直沒放下去過,我不確定他們是真心喜歡這味道,還是僅僅出於禮貌才不住誇獎。陳念的廚藝著實不錯,這點不容否認,我們幾個中國人也吃得不顧禮儀,這一周以來終於吃上了第一頓中餐。老頭子問過我們他是不是可以把酸辣土豆絲的盤子收拾一下後,便把剩下的米飯通通倒進盤子裏,努力拌了拌,把那盤已經隻剩辣椒絲和油的酸辣土豆絲消滅得幹幹淨淨——看來他一定是真心喜歡這道菜了。
收拾完廚房之後,我悲傷的情緒漸漸上來,陳念敏感地察覺到了什麼,拉我進了房間。我說我隻是累了,她說今天幹了這麼多事情,確實都很累了。林一楠吃完就睡了,我們也該洗澡休息了。聽她說到這兒,我一把攬過她,緊緊地抱住,憋了一下午的眼淚,都落在了她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