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藝術》reference_book_ids\":[6899321464982342669]}]},\"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圈,
一直往東就會回到西邊,
一路往南最終也會繞到北邊,
終點都是起點,循環往複。
2017年的最後一天,我們在新西蘭南島的一個小鎮上度過,這個地方叫瓦納卡,我很喜歡這名字,音節簡單,很容易記住。為迎接新年,房東老太太為我們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她年輕時是新西蘭的著名廚師,退休了也不閑著,總願意給住客們露一手。飯後我們在院子裏坐著,仰望浩瀚的星空,就這樣沉默著迎接2018年。
我的左邊是林一楠,林一楠是我上上家單位的同事,八年前他因為換工作搬家去了上海。我們感情非常不錯,即使這麼多年不在一起,還是很樂意一同出遊。林一楠的左邊是他的妻子小媛——這是他第三次結婚了,他的婚史我都清楚。我的右邊是陳念,這個整晚沒怎麼說話的姑娘,戴著那頂小帽子,呆呆地望著天空,表情凝重。
我們離開北京時是冬天,新西蘭這裏是盛夏,不過在室外坐到半夜還是有點冷。陳念進屋待了一會兒,拿了外套出來在我身旁坐下,沒說什麼,還是望著天空。
“是不是冷了?要不回房去吧,別感冒了。”我關切地問她,我這樣很殷勤。
她搖搖頭,嘴角擠出了一絲笑。她沒看我,我知道她一定還在為白天的事情耿耿於懷。
“譽東,你帶她回房去吧,我們明天接著聊,我看她也很累了。”林一楠說著,起身拉上小媛也打算回房,“我老婆也該睡覺了。”
“沒事,你們都休息去吧,我打算再坐一會兒。”我說,“我很久沒這樣看過星空了,新年快樂。”
一
這段故事發生在我們從冰島回來之後的半年。我還是不太願意到處旅行,不過既然林一楠開口,我也就沒有拒絕。他邀我們一同來新西蘭過新年,順便敘敘舊。我和陳念從北京出發,他們從上海出發。我們經由廣州轉機到新西蘭北島的奧克蘭,在奧克蘭停留了一天之後又飛到了南島的基督城。此時林一楠已經租好車在基督城等著我們,2017年的最後三天和2018年的第一個禮拜,我們從北島到南島,奧克蘭、基督城、達尼丁、瓦納卡、皇後鎮……一路往南。
我把陳念從冰島帶了回來,她和遲北川的事情就算徹底結束了,我們安心地開始下一段生活。我們登記結婚了,她說不想辦婚禮,不想再有什麼儀式和繁文縟節。當然,這些事她都交給我決定,畢竟我是第一次結婚。我沒有反對,我也不喜歡熱鬧,又辛苦又浮誇,隻是做戲給親戚朋友看,沒必要。我們商量著貸款買個更大的房子,我想盡快有個孩子,趁著她三十五歲之前。這次新西蘭之旅,就當作我們的蜜月之行——出來玩總得找個由頭,那就當是蜜月。
當然還可以有另外的由頭,我的工作遇到了問題,很大的問題,我不知道從何說起。總之在媒體做久了之後,你會了解到很多弄虛作假的內容。你不能不做,做了有悖良心,但是不做就麵臨邊緣化,最後總會慢慢丟了工作。這份工作我做了快十年了,我越來越沒有成就感,它能給我穩定的收入,年底也有不少獎金。但是我一個快四十歲的人,沒能對社會做出任何貢獻,反倒時刻在給社會進步拖後腿。我感到無力,沒有什麼是我可以改變的。一旦我丟了現在的崗位,那麼我們計劃的更大的房子也就無從談起了。
還是說說新西蘭吧,我一直把新西蘭想象成一個大農村,之前來過的朋友都是這麼向我介紹的。我們在北島的奧克蘭入境,那裏好像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土,後來到了災後重建的基督城,也算別有一番風情,也不那麼土。我還在基督城吃到了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烤豬蹄,開上車離開基督城之後,陳念還嘮叨著應該打包帶上幾個豬蹄。
不論是在《霍比特人》的拍攝地霍比屯,還是在基督城的彩色集裝箱市場,陳念都玩得很盡興。在蒂阿瑙湖探訪螢火蟲洞時,她更是開心得像個孩子。即使在萬般無趣的東部城市達尼丁,她也一直情緒高漲,我一度以為我們的美好生活就此揭幕,我們已經磨合得足夠像一對夫妻了。
2017年的最後一天,我們還是大吵了一架,最終在冷戰中結束了這一年。
那天我們早早地就出了門,林一楠幫忙訂了開飛機的體驗課,我們要趕在九點之前趕到停機坪。我們開著豐田的新款漢蘭達沿著一條湖邊的路奔赴目的地。沿途風光不錯,作為司機的我不能過於分心欣賞風景。車的方向盤在右邊,和中國的行駛方向相反,我需要很專心地駕駛,才不會把車開到對麵車道去。嗓門超大的小媛在後座時不時驚呼“看這個!”“看那兒,看那兒!”“真美!”,我心癢癢,但是必須握緊方向盤認真看著前方。
“要不我替你開?你休息休息看看風景。”陳念說。
“不用,你還是專心幫我導航吧,那導航軟件我可用得不熟。”我婉言謝絕,我不想她太辛苦。我開車的時候,她負責捧著手機幫我看地圖。頭一天是小媛開車,我們兩家約定每天換班。
“那回來時我開,回來就不趕時間了。”她說,“你如果累了,我們就靠邊休息休息,晚到一點不會有事的。”
“既然預約了九點,我們就按時到吧,別到時候人家說咱們中國人就是不守規矩。”
不早不晚,我們站在飛行體驗館前台時剛好九點整,一架教練機除了教練之外最多上兩個人,林一楠兩口子先上了飛機,我們排隊等著。教練給我們講注意事項,我英文不好,陳念聽過之後再翻譯一遍給我聽。這麼說來其實是她在教我如何操縱飛機,我說要不待會兒你坐前排來駕駛吧,她說不,來這兒就是為了讓我開開飛機玩,她坐在後頭給我鼓勁。
教練朝我豎起大拇指,我也回敬大拇指,表示我都聽明白了。我跟著他像模像樣地檢查了機翼和機油高度,然後就爬進了機艙戴上了大耳機。我把陳念剛才告訴我的那些都認真記了下來,教練調好速度角度,指導我左右轉舵,然後是加速,再然後提拉,我們的小飛機就這麼騰空而起了。那一瞬間我感到了無可比擬的驕傲,我駕駛著一架紅色的雙翼小飛機投入了天空,並且還穩定地飛行著。盡管大部分的操作是教練直接命令我完成的,我並不明白為什麼要那麼做,不知道那些數字為什麼要調到那個位置,不知道為什麼到了某個值的時候就該拉起操縱杆,我其實都不知道該怎麼飛,但就是飛起來了。
陳念在後座不停給我拍照,我突然心生感動,多希望這是一架隻有兩個人的飛機,坐在我旁邊的是她而不是一直在嘰裏呱啦的教練。
我們在瓦納卡湖上方飛了兩圈,時間差不多了就回到營地降落,雖然有強大的興奮勁支撐著,從機艙出來時我的雙腿還是明顯在發抖。教練給我發了一張他簽名的飛行證書,我們和教練站在飛機前合了個影,這趟飛行體驗也就算是圓滿了。
這時候我才看手機,林一楠給我發了信息,說他們去旁邊的博物館看看,讓我們降落之後去博物館找他們,或者就在停車場等他們回來。手機裏還有一堆信息和郵件,我看了個大概,其實隻看簡短的郵件標題就知道,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天,我被通知進了裁員名單。
陳念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她很興奮地說:“教練誇你幹得不錯,比剛才那一對開得好多了。”
我勉強擠出了一絲笑,教練指的是林一楠和小媛。我回想我剛才的操作應該是比較完美的,這全都是因為陳念把要領反複給我講解清楚了,並且我在空中一直小心翼翼地完成每一個動作不敢怠慢。不知道是因為剛才太過於集中精力,還是因為看到那些郵件,這一刻我非常疲憊。我告訴陳念,林一楠他們去博物館了,我們得在這裏等會兒他們。
“要不……”陳念接著說,“既然還得等他們,要不我們去跳傘吧!”
她指了指天空,兩隻降落傘正在不遠處的頭頂徐徐落下。跳傘的營地就在飛行館旁邊,飛機起降用同一條跑道。我下意識地搖頭拒絕,在北京時她就問過我,到新西蘭要不要跳傘,我說開飛機和跳傘選一項就好,怕時間不夠。
眼下時間充裕,她馬上去跳傘的接待處問了問,也不需要預約,馬上就能上天。
“還是別去了,還沒做好心理準備。”我說。
“不需要心理準備,哪兒需要什麼準備。想到就去做,越想越害怕。”
“我不是害怕。”我矢口否認,我想告訴她我被裁員了,但是並沒有開口,出來玩得好好的,還是不給她增加心理負擔了。
“那是不是覺得貴?也就來這麼一次,下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機會跳傘,一千五一個人不算貴了。”她極力慫恿我。
“真不是錢的問題。”我說,“我們回去計劃一下吧,改天有時間再過來就是。”
她板起了臉,不說話了。我知道她這樣子就是生氣了,隻是她不想和我吵,不願意正麵衝突。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老實說可能和剛收到的消息無關,其實我可能就是害怕,我不怕和人打架,但是我對於這樣未知的高空運動,還是非常畏懼的。我會思前想後,患得患失,雖然我原本就沒什麼能失去的,但是無論如何克服不了。再說,萬一我在空中尿褲子呢?
我們不再說話,即使我提議去博物館轉轉,她也不吭聲。我們就坐在停車場邊的長椅上,直到林一楠他們回來。我想我是掃了她的興,但是我真的沒有情緒去跳傘,就當我不敢吧。
我就這麼坐著看著星空,已經過了半夜十二點,也就意味著現在進入了2018年,鬥轉星移,我越看越清醒。陳念進屋洗澡去了,我還在藤椅上坐著,捧著已經空了的水杯。
房東夫婦早已經休息,除了我們住的那個房間之外,各處的燈光也都逐漸熄滅了。在這個山腳下的荒涼小鎮,此刻愈發寧靜。一陣玻璃門推拉的聲音響起,林一楠穿著睡衣走了出來。我聽到他身後小媛在嚷嚷,大意是讓他多穿點。
“怎麼,睡不著?”我問他。
他在我旁邊坐下,將手中杯子裏的水分了一半給我。“她在和家裏孩子視頻,視頻完了又和她媽聊上了,我出來坐會兒,陪你。”
自從他搬家去了上海,我們已經有很多年沒像這樣秉燭夜談了。
“你們吵架了?太明顯了。房東奶奶都看出來了。”他說,“她剛問我呢。”
“嗯,是我的問題。我不知道是我和她相差太遠了,還是我自己毛病太多了。她想去跳傘,我沒同意,讓她一個人去,她又不去。於是就不說話了。”
“我今天也提議了去跳傘,我老婆不敢去。”他笑笑說,“別看她教訓起我來厲害得很,其實她膽子很小的。”
“那當然不一樣,女人不敢去正常,我一個一米八的男人,不敢去跳傘是不是太丟臉了?”
“沒什麼丟臉的,你別太看重了。睡一覺緩緩,明天起來哄哄她。”林一楠說話特別輕,我已經記不得他是不是一直都是這樣的。
“我實在不想哄,大家都一把年紀了。”我說,“早已經不是年輕人談戀愛的那種感覺了,在一起也就是搭夥過日子。有些事情也不想浪費時間去溝通,與其溝通,還不如自己消化算了。你說,這是不是中年危機啊?”
“你提到了中年危機,我說說我的感想吧。我覺得從來就沒有中年危機這種事情,中年危機這個詞隻是我們這些人喜歡用的一個借口。人到了這個年紀,該有的都有了,沒有的也有不了了,老婆和家庭也都穩定,大多在養著孩子,像我這樣。工作呢,估計再往上也難有更大的發展,但是又足夠穩定,想幹什麼都束手束腳。女人和自己想法不同,但是又沒有什麼大問題能夠導致分開,關鍵是女人還越長越老越難看。賺多少錢,最終都得扔到養孩子這個坑裏:學區房,好學校,課外輔導,現在幼兒園和小學都要麵試了。這一輩子過到這裏似乎全都卡住了,活著和死了好像沒什麼區別,可又突然覺得似乎還沒玩夠,還沒年輕夠,那能幹些什麼呢?老婆也不年輕了,有條件的能玩出軌,尋找刺激,沒條件的隻能盼望著工作穩定,不要有什麼突變。萬一突然丟了工作,被裁了員,根本都不知道怎麼和家裏交代。”
我就像是胸口被打了一拳。“被你說中了,我剛被通知裁員了。唉,你說我該怎麼辦?”
“怎麼辦?多好的事情啊,有人在幫你做出選擇!”林一楠興奮了起來,他似乎一點都不同情我,“為什麼要想怎麼辦?人生就是這樣沒道理地發展著的,順著老天的意思來就對了。”
“你說得輕鬆,我可沒有你那麼多錢,我原本家庭和工作都穩定,這一來我真的手足無措了。”
“你這樣想不對,你得讓生活隨時保持在變化中。一成不變的生活最為無聊,想想如果你現在就能想象到三年之後五年之後甚至十年之後自己是什麼樣子,那還有意思嗎?如果能想象到自己一輩子就是這樣庸俗地活到老,還不如現在就去死了。我是第三次結婚了,現在我有了孩子,生活可以往下一個階段推進了。我前兩次婚姻沒有生孩子,還好沒有,如果當時早生了孩子,那就算那段婚姻再混蛋,可能我也不會願意去推翻它。可能麵對孩子的時候,我就沒有那麼大勇氣去追尋自我了。我說實話,我特別特別感謝我以前的妻子,我們算是互相給了對方機會,也給了對方經驗,我希望她們真的都過得好,過得比和我在一起更好,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