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就像個高大的孩子,任由她擺布。我們脫衣,關燈,擁抱。她羞澀地摘掉假發,不讓我看她。我早已經忘了她戴假發的事實了,這件事在我們的生活中已經變成了習慣,她是光頭還是滿頭秀發,都沒有任何區別。她騎到我身上,我並沒有任何反應,她俯彎下腰,慢慢向我雙腿之間移動。然而這一刻我什麼都不想做,我隻想尋找一個溫暖的懷抱而已,我拉著她趴在我身上,用力抱住了她。
“發生什麼事情了嗎?”她知道她必須問出這句話了。
“嗯,很糟糕的事情。”我說完又歎了一口氣。
“那你想不想和我說?”
“我想,但是我不知從何說起。”
“沒關係,你可以慢慢組織語言,我就躺在這兒,哪兒都不去。”她把耳朵伏在我赤裸的胸口,靜靜地聽著我胸口的震動,“我想先說說我今天想的幾件事情。首先,前陣子你說過幹得不開心,想辭掉工作休息一陣,那次我不同意,我們吵了一架。現在我想通了,如果你確實不想在台裏待下去了,就辭了算了,沒關係。雖然我們暫時會少點收入,但是下個月還信用卡的錢我已經留出來了,買房子的事情緩一兩年考慮也行。再說我們就在通州買個小房子也沒關係,早點起床早點出門,早睡早起,還能活得更健康,很多人也都是這樣的,好歹在北京有房子。另外跳傘的事情是我不對,我不該逼你,其實也沒什麼好玩的,就是圖個刺激而已……”
她說到這兒,我才想起原本我們是因為跳傘的事情起了爭執,我都拋到腦後了。我把她抱得更緊了,我幾乎是哭著說了出來:“我工作沒了,我被裁員了。還有,林一楠,他得了肺癌。”
醒來的時候我的右手已經失去了知覺,她和陽光一起依偎在我的胳膊中央,她光亮的腦門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盡量控製著呻吟抽出了右臂,卻還是弄醒了她。
“早。”她微笑著。
“早,吵到你了,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不了。你猜我夢到什麼了?”
“你說。”
“我夢到我懷孕了。”
四
我們收拾了行李,告別了善良的老夫婦,並且答應我們一定會回來看他們,車開出很遠,他們還在後頭揮手。這時我才注意到瓦納卡的山頭光禿禿的沒有什麼綠色植被,一點都不像是在新西蘭。
接下來我們會在皇後鎮住上一個禮拜,不再去其他地點。陳念在山腳下訂了一個小別墅,隻能住我們倆。林一楠在機場附近訂了這兒最好的五星級酒店,他們就住一晚,第二天他們就踏上歸途。原本的計劃就是這樣,他還有工作要趕回去處理,孩子也等著媽媽回家。
我們的別墅帶廚房,再加上頭一天買的油鹽醬醋我們還隨身帶著,當晚我們湊合著煮了個火鍋,亂七八糟買了一堆菜下進了油鍋。至於重慶味的火鍋底料是哪兒來的,自然也是在那家中國超市裏找到的。我聽到陳念對小媛說當年她在冰島也煮過火鍋,這件事情我並沒有聽說過,她很少和我提冰島的事情,自從我們從冰島回來之後,她更是不提了,就好像根本沒有去過。
晚飯過後天色尚早,陳念提議我們四人合個影,我把三腳架拿了出來,四人站在一塊兒自拍,拍完,陳念又讓我和林一楠倆人來一張。就這樣,我們並肩站著,沐浴著金色的夕陽,身後遠處是險峻的山坡,冬天到來時這裏是絕好的滑雪場。我緊緊摟著林一楠的肩膀,努力微笑看著陳念手中的相機,她真的很貼心。
林一楠拿起客廳牆角的木吉他掂量了一番,對我說:“譽東,來一個唄,弦還是新的。”
“你會彈吉他?”陳念有些吃驚,“都沒聽你說過。”
“我是不會。”我連忙搖頭,我從沒在陳念跟前展示過什麼,這些三腳貓功夫沒什麼值得顯擺的,“我都好多年不碰了,真不算會彈。”
“他啊,謙虛。剛進單位那年,年會上還拿了獎呢,唱的什麼來著?來來來,再為我唱一次,為我們唱一次。”林一楠把吉他塞到我懷裏,他轉頭對小媛說,“那時候他迷倒了多少女同事啊!自己還跟個二傻子似的,後知後覺。”
“唱的崔健。我這都忘得差不多了……”我嘴裏說著,手上卻已經開始調起了弦。換作平時我一定不會配合,現在林一楠那麼看著我,陳念也在旁邊站著,她似乎在期待著什麼。
我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手指撥起了弦,前奏還記得,很熟練。我唱了起來。
我獨自走過你身旁
並沒有話要對你講
我不敢抬頭看著你的,噢……臉龐
你問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著大海的方向
你的驚奇像是給我,噢……讚揚
你問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著大海的方向
你問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著大海的方向
…………
我唱不出崔健那種氣勢,也沒有什麼技巧。好在這首歌原本樸素又簡單,我隻是輕聲地哼唱著,就感受到了皮膚底下的灼熱。安靜的房間裏隻有我指甲撥動鋼弦的聲音,他們麵帶微笑看著我。我有點尷尬,幹脆閉上了雙眼,繼續。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
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我明知我已離不開你!噢……姑娘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
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我明知我已離不開你!噢……姑娘
我掃弦結束,一陣死寂的沉默後,小媛率先鼓起了掌。有些技能雖然很久不拿出來練習,但是居然不曾忘記過。我抬頭看著陳念,她微笑著,眼裏散發著一種溫暖的光芒,我從來沒有在她眼裏看到過這些,這種感情很不一樣。這些歌也就我這年紀的人熟悉,她可能都沒聽過。
她貼到我耳邊問:“你還會些什麼我不知道的?”
“真沒了。”我還會修理電器,會通水管,會刷牆,但這應該每個男人都會,不能算是特長吧?
入夜,陳念收拾廚房,我開車送林一楠他們回酒店,第二天一早他們就退房直接去機場了。我和他的行程就到此為止,我們這輩子的交情可能也就到此為止。一路上我沒有吭聲,林一楠也已經覺察到空氣變得傷感,故意說些好笑的事情調節氣氛,可惜他並沒能把誰給逗笑了,反倒讓我覺得更難受。我們在酒店大堂道別,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深深擁抱,他拍著我的背,我強忍著沒有哭出來。
“保重,媳婦不錯,你得好好對人家。”他說,他刻意把話題從自己身上轉移,“我剛才和她說呢,說你丫運氣真好,娶這麼個好老婆,你知道她怎麼回答的嗎?”
我搖頭。
“她說,她才是運氣好,能遇到你這麼個靠譜的好男人。”
我又是一陣感動,鼻頭都酸了。“你老婆也不錯,對你體貼入微,根本不像傳說中那麼凶悍。”
小媛正站在一旁,遠遠看著我們道別,沒有來打擾我們的私人談話。
我朝她笑了笑,回頭對林一楠說:“好了,你也保重吧,該玩的玩該治的治。別委屈自己,錢該花的花,留給孩子太多了會敗家。”
“這不用你說,我知道。再見吧兄弟,早點休息,路上小心。”他拍拍我的背,催我早點回去。
“那再見吧,有空我去上海看你。”
“那也得我在上海。”他的笑容很溫暖,於是這個微笑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記憶裏。
回程的路上,我再也沒忍住,痛哭流涕,我把音響聲調到最大,開著車窗,在空蕩的大路上招搖過市。在離住處還有一個街口的地方,我停下車,擦了把臉,關掉了音響,天上的星星一顆比一顆明亮,我在這陌生的世界、陌生的國家、陌生的街頭就像失了魂一樣,不知道該往哪裏去才好。
電話響起,是陳念,我猶豫了一下,沒接。過了一會兒她發來消息:“看你停在那兒很久了,回來吧,想聽你彈吉他。”
我大呼一口氣,鬆開了手刹。我知道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要瀟灑地甩掉幹了十多年的工作,這是老天給我的絕好機會。如果主動辭職我什麼都沒有,但被裁員我還能拿到一筆補償金,不幹活還有至少十幾萬用來生活。我要自己去尋找生活的方法,我一定要賺更多錢,要讓陳念過上更好的生活。我還要有個孩子,或者兩個,為了孩子,我要更加努力。如果是我得了不治之症,我會把每天都當作生命的最後一天,我會更積極地麵對一切。我不用再在無聊的崗位上耗費光陰,我也不會再有那麼多的推辭和磨蹭,所有的糾結和計較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餘下的時間。我還有大把時間,可林一楠沒有了,他在最後的關頭,給我的人生道路指了個方向。
我在院子裏停好車,這才看到林一楠發來的消息:“你一走我就哭了,我很難受。”
我沒再回複,我隻希望這一天趕緊過去。吉他橫在沙發上,陳念在洗澡,等她洗完澡,這一天就過完了。
五
2018年1月3日,陽光明媚,在新西蘭的每天都這樣。上午我們開車回了瓦納卡,專程去跳傘。當我們從三千米的高空自由墜落時,林一楠的航班也已經在雲層中了。我放聲大吼,釋放得很盡興,我的頭發在風中拉扯,陳念明智地根本沒戴假發出門——和我單獨在一起時,她已經不再需要那件東西了。
下午我們回到了皇後鎮,我帶著她在湖邊撿鬆果。她的手小,隨便撿到幾個都大過她的手掌,她樂得蹦來跳去,一心想著如何才能偷偷地把這些鬆果帶回北京去。走得累了,我們來到那片我和林一楠待過的草地上躺著,她從小包裏摸出隨身帶著的Kindle看書。她在看一本叫作《愛的藝術》的書,我好像聽她說起過,至於說的是什麼我就不知道了,總之挺有名的。相比之下我正在看的黃石攻略就顯得太沒有深度了,沒看幾分鍾我就拿出手機刷一刷微博和朋友圈。我們打算餘下的幾天都這麼悠閑地度過,在湖邊散步,看看書,自己做飯。出來玩並不需要安排得滿滿當當,隻要享受了這份輕鬆隨意就很好。我們曾經想過沿著公路一直往南,開到離南極最近的角落上,看看會不會很冷,但是現在我覺得在皇後鎮待著就挺好了,再往南也不見得有什麼值得探索的。而林一楠會從北美一路往南,他最終會去到寒冷的極地,去到他的終點,他的目的地。
“夏威夷火山噴發了!剛看微博上說,大島居民緊急撤離避難。”我把手機遞給陳念,“你上次說,你有朋友在夏威夷?”
“啊?給我瞧瞧。”她看了一眼,說,“我以前一個同事,去年突然去夏威夷大學讀書了。我看看啊……噴發的火山是在大島,她讀書是在另外一個島,檀香山,也就是火奴魯魯,大島的火山估計和她那兒沒有牽連。”
我收起手機,說:“沒事就好。誰沒事跑到那大海中間去啊,也不知道美國哪裏好。”
“我們這不也是在大海中間嗎?好了,別看手機了,管那麼多幹什麼。”陳念笑笑,繼續看書了。陽光穿透樹影落在她臉上,時間仿佛都已經靜止了,此刻隻有我們兩個人,沒有前世也沒有前任,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就隻有我們,以最簡單的方式生活著,在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我倒是覺得,隻要她能一直這樣開心地笑著,不管是冰島還是新西蘭,或者是北海道,又或者是夏威夷,這個世界就真的與她無關了,也與我們無關。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圈,一直往東就會回到西邊,一路往南最終也會繞到北邊,終點都是起點,循環往複。圓圈是一個多麼完美的圖案,周而複始,生生不息,這讓我突然想到了生命的輪回。生命不也是一個圈嗎,和這個世界一樣,生老病死幾十年,有的人渾渾噩噩無所事事,有的人則忙忙碌碌盲目地付出所有,賺錢、花錢、滿足欲望、填補空虛,可到最後全都殊途同歸。沒有能漂亮做完的事情,沒有能帶到下輩子的財富,也沒有真正的目的地。我們都隻是在欣賞路上過往的風景,我們也相識相伴成為彼此的風景。有的人陪伴我們一小段路程,有的人可以在身邊很久很久,有的人我們遺忘之後又重新認識,但總有一天也要相忘於江湖,沒有誰能永遠賴在這世上不離開。但我們在一起體驗過了生命,也體驗過了彼此,我們看過了世界,也接受了對方如何看待這個世界,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創造了自己獨一無二的故事,我們把時間上的有限存為了記憶中的永恒。原諒我文筆粗劣,但這已經是我能描述出來的最好、最特別的一切。
感謝遲北川,感謝周文棲,感謝許譽東,感謝林一楠,感謝陳念。
感謝Mavis,感謝凱克天文台,讓這個寫了四年的故事終於完整。
感謝博集天卷的毛閩峰老師和李穎老師為這本書付出的不懈努力。
感謝最優秀的文身師@靈魂出竅咪麗醬為這個故事做的創意插畫。
感謝麥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