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八道!”我轉過頭不理他。
他就是這樣,任何倒黴的事情,到他這裏都能嘻嘻哈哈沒個正形。雖然他說的那些胡話仔細想想也不無道理,但是發型對於女人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要我留個光頭,我肯定接受不了,街上的人該怎麼看我?
“你管別人怎麼看你呢!”他突然說。
他知道我在想什麼?我並沒有表達出來啊。
我沒理他,他站起身去瀑布邊拍照。周文棲和佳佳在瀑布的另一端,離我們遠遠的,遲北川大聲喊周文棲,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我起身換了個更舒服的地方坐著,找到一塊大點的平整石塊不容易,剛好這裏還有一片豎立的石頭擋在瀑布和我之間,坐下後瞬間覺得水聲小了很多。我拿出手機,隨便看看大家轉發的東西,不外乎一些雞湯公眾號,還有國內小明星們的雞毛蒜皮。在北京待著的時候似乎這些和我息息相關,如今卻突然明白,他們拍戲也好,劈腿也好,賺錢也好,過氣也好,關我什麼事呢?
他又回到我身邊坐下。他是不是打算隨時看住我,免得我自尋短見?確實,我總是把自己藏在一個大家看不到的角落,如果有輕生的念頭就真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突然消失。真有意思,他從沒有這麼緊張過我。
如果從這個歐洲最高的瀑布跳下去,不管淹死還是摔死,都足夠壯烈的。我要真想死,這是個好地方,冰島有很多個這樣的好地方。
“你……”他說,“你後悔曾經嫁給我嗎?”
我怎麼不後悔?你把我毀了你知道嗎?我可以有更好的選擇,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對我有好感,即便是我們結婚後,也有人仍然不放棄。以我的相貌,配你的外形,怎麼說都是我吃虧,我當然後悔,你需要問嗎?
“不後悔。”我說出口的卻是這幾個字。
“我對不起你,我耽誤了你的幸福。”他低頭看看地麵的碎石,又抬頭看著水麵。我們總是在這樣的場景嚐試深度對話,總是在碎石灘上和奔流的浪濤前試圖平靜地挖掘出一些中心思想。人總是要把自己弄得高深莫測,生怕別人覺得自己沒有思想。
我不想回答他,舊調重彈,現在說這些有意義嗎?我們在北京也聊過,聊了一個通宵,聊完後我們決定去離婚,聊完後我們打算就此不聊了,事情就這樣翻篇。你是你我是我,現在回頭再翻賬本也於事無補,我也不想浪費口水。
我摸出手機,找到剛才我看的一篇雞湯文,拿給他看。
“你怎麼理解這句話?”我問他。
“There is no way to happiness. Happiness is the way.”他想都沒想,說道,“怎麼樣都是找不到幸福的,但隻要你還在努力尋找,這就是幸福。”
是的,我也是這麼想的。怎麼樣都是找不到幸福的。人生而孤獨,並且將永遠孤獨,誰都不過是過客,那又有什麼幸福可言。
怎麼樣,都是找不到幸福的。和誰都是找不到幸福的。
第六天
阿克雷裏,這個地名好記。
我記得很清楚,到阿克雷裏時已經接近半夜了,當然天還是亮的,不過已經漫天紅霞了。我們很順利地找到了入住的民宿,房間裏寬敞整潔,廚房裏的東西也一應俱全。在我們的計劃中,今天大家是要一起煮火鍋的。
我從北京帶了海底撈的火鍋底料,昨天佳佳和周文棲在路過的小超市順利買到了一些青菜,還另外買了香腸和火腿,這裏真空包裝的牛羊肉太大塊,我們沒有買,根本不可能吃完。這幾天我們一直吃著當地食物和沙拉,早就需要一頓足夠辣的來改善夥食了。
遲北川和周文棲又拿上相機出門去了,他們答應半小時過後就回。佳佳洗菜,我切菜,廚房裏鍋碗瓢盆雖然多,但是沒有一個長得像火鍋的鍋,而且這裏的電磁爐固定在灶台上,也就意味著我們隻能把火鍋煮熟了之後再端到餐桌上吃。
“陳念,你說這廚房是開放式的,會不會待會兒滿屋子都是火鍋味?”佳佳邊擇菜邊問。
“難說,我們吃飯的時候把窗戶都打開吧,屋裏暖氣還挺熱的,開一會兒應該不礙事。”我說。
佳佳嗯了一聲,繼續忙著,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她突然說:“那個,你們倆,沒事吧?”
我回答得也很幹脆:“有事。”
“那你說給我聽,別憋著了。我就知道一定有事,但我也一直不好問啊,我雖然認識你那麼久,但是你老公我還是頭一次見到,也不熟悉。”佳佳滿眼善良,她比我高也比我瘦,聲音軟軟的。
“其實他已經不是我老公了,我們已經離婚了。你不要笑我。”我停止了切菜,很坦然地一股腦都說了,“出來之前離的,但是我還是堅持要來冰島,當作最後一次跑這麼遠旅行。我擔心如果這次不來,以後我可能都不會來了。”
“這……”佳佳放下手中的菜葉,拉過我放在砧板上的手,“我不奇怪,其實我也有過這打算,隻是……隻是沒有你這勇氣。”
“你也要離婚?”
“嗯。”
“為啥?”
“一言難盡。總之,我還蠻羨慕你的。是真的,能解脫的人,總是值得羨慕的。”
田佳佳終究拗不過我,給我講了她和周文棲最近的一些事情。我想我不需要在這裏浪費時間來講述它們,因為這並不重要,她的問題隻是猜想,而我的問題已是事實。而且,那時候我滿腦子隻想著我和遲北川,竟沒有聽太明白他們倆之間的是非黑白。我想佳佳應該也很了解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因為後來我告訴她我們之間的事情,她似乎也沒有真正聽懂。
誰會真的去關心一些和你沒有直接關係的事情呢?即使看起來真的很關心,她又究竟有多懂呢?
“佳佳,你答應我一件事情。”我突然想到,需要預先向她交代點什麼,為之後可能發生的事情做鋪墊。
“你說,能力範圍之內我都答應你。”
“我們這一趟旅行結束前,不管我做什麼,你都要支持我,你都要站在我這一邊。”
“那不行。都支持你,萬一……萬一你想不開要自殺呢?難道我也支持你?不行。”她使勁搖頭。
“你傻啊,當然不包括這個。我不會糟蹋自己的。”
是的,我已經想得再明白不過了,我要好好愛惜我自己,我還有很多的可能性可以嚐試,我不是指我和別人的可能性,我是說我自己的可能性,如果我想變成另外一個人,還是有機會的。
這幾天我一直在生存和毀滅之間切換,天氣好的時候我會想要堅強活下去,環境淒慘的時候我會想到一輩子也就這樣了。但是一個禮拜過去,我已經明白了,隻有我自己能夠對自己負責。
“好,我答應你。你也要答應我,你一定要好好的。”
“我會的,我會好好的。”
佳佳伸出雙手,我們象征性地擁抱了一下,我們互相陷在對方懷中,那時候我手上握著一根香腸,她手中抓著一頭蒜。午夜的陽光從廚房的百葉窗間橫著射進來,照耀在我的臉上、她的長發上,她的頭發有一股讓人舒服的清香,她比我小四歲,年輕真好。
如果我還在二十五六歲的年紀,我也能和她一樣,瀟灑地追尋自己的幸福。找一個愛自己的男人,在看清楚他之前先不結婚。可是,也許在我看清楚他之前,他已經對我失去了興趣,那主動權還是不在我這兒。那我到底應該怎樣把握住自己的安全感?安全感到底是什麼,它是能被我控製的東西嗎?還是它會不斷地自我損傷自我縮小?周圍的朋友總認為我什麼都有了,為什麼我還是覺得什麼都缺呢?我缺錢,我缺生活,我缺愛。
是啊,我缺愛。
第七天
我們在外屋的吵鬧聲中醒來,看了看手機,已經中午十一點多了。我們九個小時前吃完火鍋收拾了廚房洗了衣服才睡覺,烘幹機的聲音穿透牆壁傳到臥室。伴隨著遲北川的呼嚕聲,我翻來覆去,不知道幾點才真正睡著。
窗外一直都是白天,睡覺前我把厚厚的窗簾嚴嚴實實地拉上,但是總感覺自己的視線能穿透窗簾,看到外麵空蕩蕩的街道。下半夜的阿克雷裏像個鬼城,不管樓房、公寓,還是獨棟,各個房子裏都有居民,大家都在睡覺。但是整個城市又仍然處在白天的狀態,到哪兒會有這裏一樣的場景呢?冰島,真是個奇妙的地方。
“你別總推我好不好,我還沒睡夠,被你推著都睡不著了。”外屋傳來佳佳的聲音。
“你以為我想推你,你頭發臭死了,全是火鍋味,叫你洗頭再睡你不洗。”這是周文棲的聲音,“離我遠點。”
“洗頭?吃完火鍋都幾點了,我洗頭還得吹幹,那我還睡不睡覺啊?”
昨晚我還羨慕她頭發香,一頓火鍋之後全變了。佳佳在周文棲麵前異常潑辣,和她在我們麵前以及在鏡頭前照片上完全不一樣。她應該是個文靜的女孩子,她和挺拔的周文棲站在一起,完全是模特般登對的和諧景象,但是隔牆聽著,倆人的聲音都非常刺耳。
這是個一室一廳的房子,佳佳把臥室讓給了我和遲北川,她和周文棲在客廳一角的沙發床睡著,拉開屏風剛好擋住,房主原本就是打算把這屋子給四個人住的。我們昨晚在客廳吃火鍋,廚房和客廳之間並沒有牆,顯然他們倆整晚都睡在了火鍋味中。
我正準備下床去廁所,聽到佳佳的聲音突然變了。
“死開,你別弄我。”
“老婆,對不起,我最喜歡你頭發的味道了,老婆老婆……”
“滾,別弄我……萬一他們突然出來怎麼辦……”
我又蓋好被子繼續睡,前幾天晚上我也不是沒聽到這些響動,年輕人精力旺盛,我能不打擾就不打擾了。遲北川似乎也被吵醒了,拉上被子蓋住腦袋繼續睡。
我轉臉看著他,他突然伸出手臂搭在我身上。
“老婆。”他呢喃著,眼睛都沒睜開。
我們吃過昨晚的剩菜,上街溜達,街上已經有了不少人,看上去都是來自各個國家的遊客,這個城市又活了過來。我們昨天到這裏時已是四下無人的半夜,還以為阿克雷裏完全是座空城,現在看到這麼多人,倒有點吃驚。
我看到半山上的教堂,提議上去轉轉。
“昨晚我去過了,拍了照。有兩個老人在上麵坐著看午夜陽光。”遲北川說,“我去那個書店轉轉,你要去就自己上去轉一圈,十分鍾就足夠看完下來了。”
“算了,我不去了,能想象到。”我原本朝那個方向邁出了一步,聽他這麼說,又停住了,“我陪你去書店吧。”
“沒事,你想上去就上去看看吧,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你是不是想要我跟你一起上去?”他馬上找補。
“不是,我就隨口一問,真不是。”我說,“或者待會兒離開這裏之前,有時間再上去看看也行。先去書店吧。”
書店附近居然有一家中餐館,中國人真是太偉大了,哪個角落都有中餐館。我們在《暮光之城》裏的福克斯小鎮見到過中餐館,也在印度洋中的毛裏求斯見過中餐館,但是沒想到在冰島這個小鎮子上也有這麼一家地道的中餐館。至少看門口貼著的菜單,那些菜名是地道的。
可惜我們剛吃過了飯,正撐著呢,不然一定來這裏吃午飯。
遲北川在正兒八經地逛書店,我買了十張明信片,點了杯咖啡在書店的一角坐下。他也真有意思,明知那些冰島文的書完全看不懂,還像模像樣地一個個書架翻著,在日本、在泰國,他都這樣,明明都是看不懂的鬼畫符,不知道他怎麼那麼來勁。
我正琢磨著明信片該以什麼格式寫,他背著雙手走到我麵前。
“我買了本書,你猜是什麼?”他神秘兮兮地說。
“你還買了書?看得懂嗎?”
“你猜嘛,很容易猜到的。”
“不知道。根本沒法猜啊。”
“當當當當!”他把背後的書舉到我眼前,居然又是一本《秘密花園》,看樣子是冰島文的。
《秘密花園》原本就是一本圖冊,內頁都是用來塗色的,除了書名之外再沒有文字,所以認不認識字完全無關緊要。他可真是有才。
“你真行啊,可是我已經有一本了啊。”這次出行我帶了一本《秘密花園》,在香港的時候我就塗了一整天,在飛往阿姆斯特丹的飛機上我也拿出來消磨時間,這書沒什麼特別的,就是一撲上去,一兩個小時就過去了,倒也挺好。
“沒事,就是個留念。這價格,比國內買中文版的還便宜呢。”他轉身去收銀台,書還沒付賬的。
我趕緊寫我的明信片,時間緊迫。還好收銀台前很多人排隊,他又繼續去書店深處看紀念品了,我得以安心地完成我手上這堆紙片。
“你要寫這麼多?”我剛寫完五張,他結完賬在我麵前坐下來。
“不要你管,你別看!”我著急了,趕緊用手都蓋住它們。
“你小心,別抹掉字了。”他見我保密意識這麼強,又站起身來,“快寫完,我一起給你塞郵筒裏去。”
“你去塞你自己的,我的我自己去放,你走開你走開。”我是真的著急了,一方麵我擔心他看到我寫了些什麼東西,另一方麵我又擔心我這麼一遮擋把剛才辛辛苦苦寫完的字抹花了。
我都快哭出來了,我眼睛都紅了。
第八天
穿過一條長長的海底隧道,我們終於回到了雷克雅未克。他們三人似乎意猶未盡,而我就像被綁架的人終於可以自由了。如果這是個交通方便的國家,說不定我早幾天就自己坐車回首都來了。
如果今後有人問我冰島怎麼樣,好玩不好玩,我會說,沒什麼意思,壓抑、無聊、空虛、難受。總之,能不來就別來,別怪我沒事先說過這些。
下午我們散漫隨意地逛了逛商業街,終於回到了擠擠攘攘的地方,讓我感到好受多了。遲北川買了一些紀念品,我什麼也沒有買,好像這一路上我唯一買的東西就是維克的毛衣和帽子了。帽子如今對我來說實在太重要了,沒有帽子蓋住稀疏的頭發,我真的不知道敢不敢走上街頭。
吃過晚飯,佳佳要繼續逛街,遲北川說要去文身店轉轉,我一個人待在房間裏。洗漱完畢,我把我和他的東西都分開,用兩個箱子收拾好,然後拿出手機,再次確認預訂的機票已經操作成功。
不到九點我就上床了。我睡了長長的一覺,這一個禮拜終於頭一次在上半夜就睡著了。
第九天
他很早就起來了,我也很早就醒來了。
他換好衣服要出去跑步,我裝作還沒睡醒。他出門前輕輕關門,我叫了他一聲。
“遲北川。”
“怎麼?”他站在門口,輕聲問。
我沒有轉頭,我背對著門口。
我說:“再見。”
他遲疑了一下,輕手輕腳關好門出去了,聽到他跑下樓梯的聲音,我馬上爬了起來。窗外正下著雨,雨不大,但是玻璃窗已經被打濕了。這天氣他出去跑步,不會生病吧?如果不小心感冒了,他應該知道多喝熱水就能好吧?
十點鍾的飛機,我把我明天的航班改簽提前到了今天,我要先離開了,馬上。
箱子我已經收拾好了,隻需要換好衣服,洗臉、刷牙,然後收起洗臉的東西,我就可以走了,我的護照和他的護照我昨晚都已經分好放在各自的箱子裏了。為了確認一下他的東西都妥善留下了,我又打開他的箱子看了看他的證件——確實在那裏。我翻開護照最後一頁,看了看他的照片,我又把他的每一張有照片的簽證翻著看了一次。日本的,美國的,申根的,日本的,日本的,還是日本的。每一張照片都不太一樣,發型、微笑、胡須……每一張都代表著不同時間他的變化。這是我的前夫,我曾經的愛人。
以後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見到他了,也許,再也見不到了,誰知道呢。
我提起箱子,開門,出門,關門,佳佳站在客廳看著我。
“你……要一個人走?”她非常驚訝。
“嗯,你說過,你會站在我這邊的。”我言簡意賅,不想耽誤時間。
“你這樣……安全嗎,不會出什麼事吧?”
“放心,我去意大利轉一圈,然後就回北京。要不這樣,我到了給你發消息,但是你不能告訴別人你和我有聯係,你得保密。”
“好!”佳佳走過來抱住我,“我太佩服你了!你要好好的。”
“你也要好好的。”我推開了她,拎起了箱子。
我準時到了機場,離登機時間尚早。我一度擔心遲北川會找來,一路上並沒有其他車加速追來,也沒有人匆忙跑進候機大廳找人,他也許跑步跑得遠了,也許知道追不上也就不來了,也許他也知道,不來更好。
這才是我們需要的,分開了,就徹底分開吧。
飛機穿過厚厚的雲層,我也離開了這個陰雨綿綿的地方,再次投入了燦爛陽光中。
我拉下舷窗,再見了,冰島,再見了,遲北川。
我急切地想回到北京,就如同當初我急切地想離開北京來歐洲一樣,當時是為了盡快逃離那個布滿陰鬱氣氛的家,現在是為了能盡快回去收拾東西,永遠地離開那個家。
不過,在回北京之前,我還是打算自在地去意大利逛一圈。那些關於意大利的各種名詞從小就在我腦海中飄蕩,尤其在冰島凍了一個禮拜之後,我迫切需要投入陽光之中。
托斯卡納的豔陽果然不同凡響,我正好趕上了五十年來意大利最熱的夏天。街上的姑娘分為兩種,隻穿內衣的和不穿內衣的。她們散發出年輕活力,而我一定老氣橫秋,“怨婦”這兩個漢字寫在腦門上。
40℃的高溫實在讓我難以忍受,借著午餐的時機,我在餐廳的洗手間把頭發紮了起來,再把內衣脫了塞在包裏。鏡子裏的我隔著T恤居然也洋溢出了一些青春氣息。
羅馬鬥獸場圍起來一半,許願池也正在維修。盡管如此,我還是往幹涸的許願池裏扔了三歐元硬幣,我的願望不能因為他們的維修工事而耽擱,我的人生也不能因為任何其他人的客觀原因而耽擱,從此以後我要做我自己的事,不再配合其他人,不再等待任何人。
羅馬兩天,佛羅倫薩兩天。我曬夠了太陽,逛夠了小街小巷,也受夠了賣自拍杆的棕色人,終於心甘情願打道回北京了。
在國航的飛機上,我突然想到,這幾天中我竟然一次都沒有擔心過會碰到遲北川。原本我們是計劃從冰島飛往巴塞羅那,再到意大利,然後回北京的。雖然我早走了一天,但是如果他決意要追上來找我,應該也不是難事。我省掉了西班牙的行程,因為孤身一人我還是有點擔心安全問題,但是意大利是無論如何都要來的。事實上也證明我這趟獨自漫遊意大利是非常正確的——我已經把上一禮拜的潮氣徹底排空了。
我確實一次都沒有想到過會不會碰到他,我已經把他拋到腦後了。
回北京的當天,我就收拾了必需品搬到了同學家住下。三天後我就租到了公司附近的房子,我偷偷回去把剩餘的東西也都搬了出來。遲北川還沒回來,等他回到這個家時,他還是會看到這裏收拾得整整齊齊,隻是少了一半的衣物和零碎雜物而已。
房子在他名下,我們在離婚時已經協議好房子歸他,現金等資產歸我,如果不是因為去冰島,我們兩三個禮拜前就已經分得幹幹淨淨了。領了離婚證之後還睡在一張床上,那種感覺並不好受。他總以為我沒心沒肺什麼都不上心,但這次我真的犯了心病,我很容易失眠,失眠是因為害怕醒來後離他的身子太近。
事實上,我在公司附近租下房子並沒有任何意義,幾個禮拜後我連工作都換了。我希望一切重新開始,我有了新的住處,有了新的身份,有了新的手機號碼和微信號,自然也要有新工作和新同事才對。佳佳給我的建議很管用,這樣一來我似乎已經從離婚的陰霾中脫離了出來。
我是從小就認識許譽東的,但是印象中他就是院子裏最用功讀書的大哥哥,從來沒有太多相處的機會,這次應父母之命和他麵對麵坐下,感覺怪異得很。他為了今天的見麵應該認真打扮過,白襯衫藍西服,頭發油光發亮,眼睛小小的,但是在鏡片後笑得舒心。他有點中年人的微胖,但如果說他是胖子,那是斷然不對的,他大我兩歲,一直單身。
“聽說你是在央視工作?是在西三環那邊上班還是在‘大褲衩’啊?”我積極地打破尷尬,我今天把頭發盤了起來,穿了件有領子的衣服,兩個禮拜前麵試時我也打扮成這樣。
“還是在玉淵潭那邊,我們隻有一部分頻道搬到國貿這邊了,據說會慢慢搬來。”他娓娓道來,言語中居然有股深沉的魅力,“我們大家都不太願意過來,一則很多人在西邊買了房子住得好好的,二則新樓裏裝修氣味還是比較重的。”
“你在體育頻道是吧?你打籃球,踢足球,還是……?”我胡亂發問。
“慚愧地說,我不打球,體育頻道也不是每個人都要會打球嘛。我們做節目的,針對的隻是策劃和機器,到底是什麼運動項目,我們其實也沒那麼關心。”他說著說著居然有點不好意思。
“那你具體負責什麼呢?”
“算是導播吧,這麼說,我們最近做了這麼一個係統,把很多運動場館的模型進行了3D的模擬,和比賽現場的機位角度進行重疊,這樣比賽進行時,運動員的位置可以在模型上實時地標記出來,比如球員有沒有越位,跑步誰先衝線,都可以很準確地以像素級單位觀測到。比如你看水立方的遊泳比賽,遊到最後一段時泳池會有一根橫貫的線實時標注第一名的位置往前移動,用的就是這技術……”
總得我問一句,他答一句,問著問著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聊下去了。我也不是個善談的人,如果完全交給我來找話題,冷場是難免的。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各自擺弄著各自眼皮底下的咖啡。我看了看窗外的行人,提議出去走走。
我們並排走著,點評了一下天氣,又點評了一下路邊泊車的人的技術。他開始給我解釋深刻的道理,什麼是低氣壓,什麼是軸距,什麼是扭矩。我努力讓自己聽懂。
遲北川從來不會說這些,他看到別人三四把都不能把車停入位時,隻會擠出一個詞:傻×。
我居然會把遲北川拿出來和他比。
但是真比起來,遲北川也太沒素質了。
這次我們都沒有聊到離婚的事情,或許因為剛剛認識就聊這些不太合適。第二次一起吃飯時我們聊到了家庭問題,我父母有自己的生活,完全不用我操心。他父親身體不太好,他得經常去醫院陪著,另外他爺爺常年在家裏躺著,還好有保姆照顧著,不太影響他的生活。他說要把這些都和我說清楚,不想讓我感覺到有負擔。我並不在乎這些,這都是責任,不可推脫的責任。後來我們聊到了婚姻,我說了我離婚的事,他當時點評了一些什麼,但是我都不記得了。我並不喜歡這種為了結婚而認識的關係,不過許譽東並不讓人討厭,就算隻是朋友,他也是個值得傾訴的對象。我是說,他慢慢地變得值得傾訴了。
“你和他,在一起六年?”他問我。
“是的,甚至都來不及經曆七年之癢。”
“一般來說,都是第六年開始癢,第七年,這癢被發現了,於是就散夥了。”許譽東笑笑,我知道他在盡量逗我開心,“所以都說七年之癢七年之癢,理論上是六年之癢。哈哈。”
說完他自己笑了起來,見我沒什麼反應,他戛然而止。我見他略顯尷尬,也於心不忍,便盡量找新的話題。但他終究沒有了先前的情緒,隻是默默地攪拌著眼前的咖啡。
每次和我見麵時,他都把手機扔在一旁,一兩個小時都不碰一下。我回國換了各種聯係方式之後,對手機也完全沒有了以前的依賴。我們就這樣麵對麵坐著,盡量找些能說到一起去的話題。我想我們對彼此的印象都不錯,對方身上沒有我們明顯討厭的東西,都堂堂正正的,沒有惡習,並且我們也沒有另外的備選對象,於是就這樣每個禮拜見麵,加深了解。
我把家裏的電視調到體育頻道,原本我很少看電視,但不知道從哪天起,我回到家後會習慣性地把電視機打開,或許有點聲音不會讓房間裏顯得那麼冷清。我坐在沙發上看書,抬頭如果趕上某檔體育節目結束,我會下意識地仔細在字幕的工作人員列表中尋找“許譽東”這三個字。我居然慢慢開始有了牽掛,這個人沒有什麼特別的魅力,不會說話,沒什麼特長,也沒有興趣愛好,不像遲北川那樣時而會拿起吉他擺弄一下。我甚至總結不出他到底有什麼特別的,可能隻是特別普通,特別安靜,特別平凡。恰巧現在的我非常願意安於這樣的平凡生活。
“這是我最好的哥們兒,一楠,林一楠,我們認識十年了,以前的老同事。這是他媳婦,叫小媛就好了,別叫嫂子,她可比你小。”許譽東給我介紹道,“人家如今在上海賺大錢,和我們可不是一個階級的了!”
在工體北門的一家重慶菜館,我遲到了,他們早已經點好了菜,四人的座位,就空著一把椅子。
林一楠的短發軟軟地貼著腦門,兩側發際線明顯退後了很多。他和許譽東看著很像,隻是比許譽東更高一點,皮膚也更黑更粗糙一些,他站起身點點頭,伸過手來輕輕和我握了一下。
都說要了解一個人,就要從他身邊的朋友了解起。我曾經向許譽東提出過想見見他的好朋友,他滿口答應下來。
“正好我最好的朋友下個禮拜來北京出差,可以聚聚。”接著他又說,“你也帶你的好姐妹、好朋友一起吧,我朋友中還有單身的呢,不過要來的這個不是單身。”
那一瞬間我呆了,我竟然想不出到底誰算是我朋友。我有很多的同事,但是任何一個也許都不能算是朋友。我不確定同事是不是能發展成真正的朋友,許譽東說能,他的朋友都是工作中認識的,以前讀書時的同學倒是都沒了聯係。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和遲北川一起生活,跟認識遲北川之前的老朋友、老同事早已經斷了來往。她們要麼換了工作之後聯係得越來越少,要麼就是當了媽媽之後忙著相夫教子,我們之間也沒了話題,更沒有時間見麵聚聚。
所以這麼說來,我是個沒有朋友的人,要不是許譽東這麼一說,我還真沒意識到我的悲慘人生。
“陳念,許譽東剛才一直念叨著應該去接你來的,不知道你是不是好打車,也不知道是不是找不著地方。你說你就遲了幾分鍾,他可牽掛了。”林一楠的媳婦嗓門很大,特別自來熟,我剛在許譽東身邊坐下,她便笑盈盈地說了起來。
她身材微胖,並不結實,長相就是一般路人模樣,沒有什麼特征可言,倒是身上穿的和手上戴的都透露著富貴。我曾經以為我和這樣的女人從來不會有任何交集,我的圈子裏從來都是正裝的白領,而現在我坐在這樣一個小富婆旁邊,和她同桌進餐,她還完全沒有架子。
林一楠和許譽東是老同事,很早之前都在北京台上班,他家在南城,是地道的北京人。林一楠過膩了北京的生活,突然去了江浙,後來就一帆風順。聽他們聊完一些老同事的近況,突然就說到了旅行。林一楠他們上個禮拜剛從美國玩了一圈回來。
“你不知道吧,整個黃石公園,就是一個大火山口。以前地質學家去黃石公園裏考察,想找到這個大火山的火山口,結果根本找不著,最後才發現,原來整個黃石公園,直徑幾十公裏,就是個火山口,難怪在裏麵找不到。”小媛說得來勁。
“你知道得還挺多。”許譽東說,“看不出你人小鬼大,通天曉地無所不能啊。”
“我就聊啊,在黃石那幾天晚上無聊,就和宿營地那幫老外瞎聊天。”
“用英文聊啊?”我很詫異,她看起來並不像讀過很多書的樣子。
“當然,我還是能說幾句的。”
林一楠幫著捧場:“她啊,每天在公司閑著沒什麼事幹,就抱著本英文書。沒想到這趟去美國還真派上用場了。我除了‘你好’‘謝謝’就不會說話了,什麼都是她搞定的。”
“行啊我嫂子!”許譽東說,“還挺能善用時間,上班時間帶薪補習!咱們啊,都是讀書的時候玩得太多了,根本沒想到英語以後真會有用。”
“怎麼了,我這叫上進!”小媛半抬起頭,下巴都快戳到許譽東臉上了,“要旅遊,就得補充知識,不然走馬觀花拍個照誰不會啊。我們又不是那些富二代,走到哪兒都買買買,隻求個真的玩明白了。”
“得了,就你們現在這生活狀態,我說小媛,你還上什麼班啊?一楠一個人的收入足夠養全家了,你這已經是富一代了。成天到處旅遊就好了,還給人打什麼工啊。”許譽東說。
“那不行,我還是要有自己的朋友圈子的,不上班幹什麼,成天關在家裏啊?成天生孩子啊?他也就是這兩年賺了點錢,萬一以後沒這麼好命呢?”小媛說起話來特別潑辣,隨時透露著一股當家做主的霸氣。相比之下林一楠的話很少,而且總是輕聲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