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陳念的環冰島記(3 / 3)

這一對朋友給我的印象非常好,很瀟灑又很明白,他們的對話讓我陷入了思考。雖然我不是富二代,但是曾經的我就是那個走到哪兒都買買買的人。我最常幹的就是走進店裏,指著貨架說:“this,that,big,white,how much?yes,yes,ok,ok,thanks.(這個,那個,大的,白色的,多少錢?是的,是的,好的,好的,謝謝。)”

如果想要問有沒有折扣,那就得遲北川開口了。

我麵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女人,讀書時想必也沒有用過功。她完全通過自學,掌握了旅行的必要技能,而我一個公司白領,收到英文郵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開穀歌翻譯。

我記得有人告訴我,任何人都會有他隱藏的可取之處,隻是你暫時還沒有發現而已。所謂三人行,必有我師,絕不是瞎扯的。

好像是遲北川說的。

“黃石公園去過了,接下來有什麼計劃?”許譽東問他們倆,“你們是一年得出去三四次的吧?不然錢怎麼花掉?”

“自然風光已經沒什麼念想了。去年轉了歐洲,今年去了巴厘島、墨西哥、黃石公園,也沒什麼想看的風景了。”林一楠說,“倒是想去冰島看看,不過有點遠,再說吧。我們計劃找個冬天去一趟新西蘭,冬天的時候那邊是夏天,要不要一起去?”

“欸?”許譽東看了看我,說,“問陳念啊,她前不久剛去了一趟冰島。”

提到冰島,我自然打了個戰,表情極不自然。他們倆來了精神,抓著我問東問西,然後真開始計劃起了冰島的行程。

“咱們也出去旅行吧。”許譽東湊到我耳邊,輕聲跟我說。

“好啊。”我不假思索答應了。

第二天中午,我坐地鐵到大悅城,上到五層的書店買了兩本英語單詞書。我現在有大把時間,如果每天看一到兩個小時,或許我能有不小的進步呢。

最近兩個月,我都在自己做晚餐,曾經的家庭生活中,我都是為了完成任務而準備兩人的飯菜。一個人住之後,一開始我真是簡單地做個沙拉,後來慢慢地開始做菜,我發現專注切菜、炒菜的過程,能夠讓我不去想太多的雜事,吃飯的成就感會讓我覺得幸福,至少我還有屋頂遮風避雨,還有廚房可以自己打理。以前飯後的收拾工作都是遲北川做,我往沙發上一賴就行,現在吃完後我得自己收拾桌子自己洗碗,然後把碗筷用幹布擦幹放回櫥櫃,把東西從混亂收拾到整齊,我的心情也跟著稍微舒暢起來。

起初我在晚飯後拿起單詞書看幾頁,那些單詞都很眼熟,但是又並不認識,頭幾天看得很吃力,一個禮拜過後進度也就慢慢加快了。某天早晨我突然醒來,覺得自己充滿了求知欲,便立刻拿起了擺在床頭的英語單詞書。從那之後,我每天早起學習半小時,然後再去洗漱打扮。早上的狀態比晚上高效很多,半小時的時間能背下原本晚上要花一個半小時吃力記憶的單詞量。當我發現這個秘密時,我整個人開心極了,完全沒把地板上越來越多的頭發放在心上。

“你這樣進度還是不夠快。”我告訴小媛,我最近在積極地學習英語,她對我說,“你找幾本簡單的英文書對著看,看句子會比看單詞更容易掌握。”

“那我應該看什麼書?我不會挑啊。”

電話那頭的她告訴我先從《小王子》和《動物莊園》看起,於是當天我就買到了這兩本書,第二天一早就開始像模像樣看了起來。很快我又買了不少英文書,把書架上的渡邊淳一和東野圭吾都扔進了垃圾桶。

上班,下班,吃飯。約會,看電影,看書。一年就這樣很快地過去了,我的英文能力飛速提升,我對許譽東的了解也越來越多,他是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他每禮拜三、禮拜五會來接我下班,其他日子他要上晚班。我們吃過飯然後他送我回家,從未越過雷池半步。

那個元旦節,他向我求婚,沒有鑽戒,沒有誇張的形式,我沒有猶豫,答應了。曾經我和遲北川愛得轟轟烈烈,倆人為愛情付出一切不問後果,看似非常了不起,但是年輕的愛情總有一天慢慢乏味,需要和我們共度終生的,終究是個簡簡單單、踏踏實實的人。以前的那些悲喜可以銘記,不過眼下,我已經準備好進入下一個裏程了。

我們都會愛上另一個人,即使他比不上你。

我和許譽東提出,我們該一起出去旅行一趟。可能是我想太多,我總認為兩個人能不能好好在一起生活,得看旅行在外時是如何相處的。

“去哪兒?”他問我,“要不要和林一楠他們一起?”

“就我們兩人吧,別太髒別太窮的地方都行。”我沒有仔細思考,這些事情從來都不是我來計劃。

“要不要報個團?”許譽東問。

“報團?你想什麼呢?我們又不是老頭老太太,我可從沒有跟團出去過。”

“那就去近點的地方吧。”他悻悻地說,“怨我,出門經驗太少,我可以慢慢鍛煉,先去個近點的?”

“日本吧,北海道,這個近,安全衛生,不費力。”

在新千歲機場降落之前,我就已經後悔了。從舷窗望下去,一片樹林,白雪茫茫,無邊無際,偶爾有幾座小房子。我有預感,這不是我喜歡的地方,春天還沒過完,這裏和冰島的氣氛居然差不太多。

劄幌是個沒有溫度的城市,不冷,更不熱。日本的建築沒有什麼吸引力,規整而簡單。我們曾經去過東京很多次,這裏和東京比起來完全不像在同一個國家,這個地方簡直是破敗蕭條。我總是不自覺地拿這裏和冰島來比較,我說不出三月的北海道和六月的冰島哪兒更冷,我隨時把衣服的拉鏈拉到下巴,風一吹我就得閉緊雙唇。

第三天晚上,我們吃完夜宵返回住處,街上已經沒有了行人,行動中的車更是沒有幾輛,昏黃的路燈下,大地開始震動,眼前的高樓也突然劇烈晃動。地震。

許譽東正在離我幾米遠的身後抽著煙,他反應很快,扔掉煙頭飛奔過來,他把我撲倒在路旁積雪上,用半個身子蓋住了我。

“別怕,有我。”他在我耳邊大聲說,“別怕,別怕。”

我緊緊地抱住了他,完全沒有感受到身下冰涼的雪。

警鈴持續響著,城裏動靜不大,人們很快又恢複正常秩序,趕路的趕路,購物的購物。四級地震過後,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日本人對於不大不小的頻繁地震早已經免疫,這些都不過是他們的日常生活,相比起來,我們這些遊客就顯得大驚小怪了。

“沒事吧?要不要我背你?”許譽東一路扶著我往酒店走,即使我能走穩,他也不放手。

“我想去冰島。”我支支吾吾地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我說出了這樣的話,想必並沒有經過大腦。

“什麼?”

“我們去冰島吧。”

我想念那種清澈和遼闊,那些雪山和峽灣安寧又平靜,沒有危險,沒有擁擠。我要在那些記憶中找回我的熱情。我在那裏丟了我自己,我把自己藏到了越來越小的地方,就因為那次失敗的婚姻。在日本這個彈丸之地,我比在北京更憋悶,這裏的人雖然比冰島多,但是他們都不愛說話,臉上都刻著僵硬。我現在也變得和他們一樣,活得小心翼翼,生怕有人不喜歡我,生怕再有人指出我的缺點,生怕有人會因為我做得不好而拋棄我。

那天晚上,我和許譽東說了我和遲北川上一次去冰島的遭遇。他安靜地聽著,並沒有發表什麼評論。

等我講完了那段故事,他緊緊抱住我說:“好吧,我陪你再去一次冰島。”

準備申根簽證還需要一段時間,我提議去冰島的話最好還是六月底去,趕極晝。我的頭發脫落得越來越厲害,我從前的驕傲慢慢變成了自卑,每天出門我都戴上帽子,即使在辦公室坐著,我也不取下來。我很擔心許譽東會因為這點而不喜歡我,我對他沒有任何要求,他對我好,我非常清楚,而我是不是他心目中完美的樣子,我說不準。我越來越多地買帽子,衣櫃裏、沙發上、床頭,漸漸地都堆滿了帽子。

午飯後,我們坐在沙發上,電視畫麵中,一個女生唱著歌,是範曉萱,很久很久沒見過她露麵了。她剪了個非常短的發型,隻有一兩厘米長,她的臉小小的,頭形非常好看。

我扭過頭來問許譽東:“哎,你說,如果我剪個範曉萱這麼短的頭發怎麼樣?”

看著他錯愕的表情,我後悔了,我真不該問他這個。

“女人剪這麼短的頭發?那怎麼行?”

“我覺得挺好看的啊。”我知道自討沒趣了。

他又看了看電視屏幕。“範什麼?如今這些小姑娘全都不務正業,扭扭捏捏唱個歌以為自己就出名了,把無知當個性。”

這話讓我有些生氣。“範曉萱,人家不是小姑娘了,比咱倆年紀都大呢,你不知道範曉萱?”

“我哪兒知道那些小歌星。這就好像,比如你除了貝克漢姆之外還認識什麼球星嗎?真是。”

他放下遙控器,去了廚房。看著他的背影一搖一晃,那個形狀高大但不夠瀟灑。我知道,我們之間有那麼多不同,我們還沒有足夠的時間去磨合。

我隻是表示想試試剪個短發,他都如此抗拒,假如我說我想剃個光頭,他的世界估計得崩塌。我還是不給自己找麻煩算了。

但是第二天下班,我還是徑直來到了公司樓下商場的理發店。

理發師熱情地叫我Elaine——這個英文名除了公司裏的老外,也就隻有他總掛在嘴上。因為他上一回推銷防脫發洗發水讓我心煩,我已經兩個月沒來過了。即使我再勉強自己,也不太能笑著回應他。我拿出手機,給她看範曉萱的照片,說我就要這樣的。

“說真的,Elaine姐,你的發量比較少,剪成範曉萱這麼短的可能也立不起來啊。如果你不每天打理,可能得貼在腦門上。”

“那我應該怎麼辦,我就想剪這麼短。”

“Elaine姐是有什麼不開心嗎,突然想轉變造型?”理發師盡量表現出自己非常貼心。

我沒說話。

“其實也很簡單,每天早上洗頭後,抹一點發蠟,然後自己挑幾撮,往上豎起做造型。我們現在有一款特別好的發蠟……”

眼看他要開始推銷,我趕緊堵住他的嘴:“不要發蠟,黏糊糊的,別的辦法呢?”

“您也可以把頭發燙一下,這個禮拜我們有活動,老客戶燙發六折,您看……”

“你給我全剪了吧。”我打斷他說,“全剪了。”

“什麼?”他那不可思議的表情,我從鏡子裏看得很清楚,“姐姐您剛才說全剪了?我沒聽錯吧?光頭?”

“嗯,嚐試一下,也沒什麼不好。”

就這樣,當我再睜開眼睛時,鏡子裏的我,怎麼說呢,真的有點滑稽。但也不算難看,真的。

我頂著帽子,開心地進了地鐵,回到家裏。我反複在鏡子裏端詳自己這顆沒有一根頭發的腦袋,就像達成了一項蓄謀已久的成就。我轉左,轉右,拿小鏡子照後腦勺,拿手機自拍頭頂,我從沒有對著鏡子看自己看這麼久,簡直完美。

我感覺自己就像重新活過——嶄新的自己。理發師在操作的過程中,我內心還一直在掙紮,隨時準備喊停。這對我來說需要太大的勇氣,不過現在看來,我一點都不後悔這麼做了。我打開音響,隨著節奏搖擺著身體,如果我會跳舞,此刻我一定在家中跳得盡興。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心情這麼好過了,很久很久了。

許譽東果然被嚇到了。周末我們一起吃晚餐時,他表現出了極度的不理解。我已經在辦公室習慣了幾天沒有頭發的日子,我比往常任何時候都受同事們歡迎,這倒是我從沒想到的。他們都認為我很酷,並且他們完全不隱藏對我的稱讚及佩服。我在新公司的這一年都過得低調又老實,但是這次對造型的徹底改變讓我瞬間成了大家的焦點。總監更是叫上我直接和公司最大的客戶去開會,並且讓我在會上隨意發表個人看法,大概在大家眼中,廣告公司的創意策劃人員就需要有這樣張揚的個性。

我覺得我自己煥然一新,除了許譽東,沒有人讓我感受到挫折。

第二天他來家裏看我,給我帶了個禮物,我拆開一看,是一頂長長的假發。

我使勁把它扔在地毯上,義正詞嚴地說:“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不滿意我的這個形象?”

“我怎麼可能滿意。”他說話的聲音不像往常那麼大,這是我們相處這麼久以來,我的氣勢第一次占了上風。

“我很滿意。我從來沒有這麼好過。”

“是,你自己很喜歡。但是你得考慮一下別人的看法啊,下禮拜就要見我爸媽,你這樣子他們怎麼可能喜歡?就算他們沒意見,走在街上,我也會覺得很奇怪,別人用什麼眼光看你,又用什麼眼光看我?”他接著補充道,“我不是說這樣醜,這樣不醜,一點都不醜,但是,但是,也太奇怪了。”

“我知道你接受不了,但是這是我的腦袋。我也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意思。我每天梳頭時,看到自己的頭發稀稀拉拉,到處都能透出頭皮,洗完澡之後滿地都是頭發,你知道我有多難過嗎?我剪掉頭發的這一禮拜,真的感覺很痛快,很舒服。”說著說著,我哽咽了。

“我們可以去醫院看看,能治好的,有那麼多治脫發的,肯定能解決問題的。你不能這樣自暴自棄啊!”

“不是,你不懂。你真的不懂。我這不是自暴自棄,算了,我怎麼說你才會明白呢。”我衝進臥室,甩上了門。

我們和他的父母在藍色港灣一家北京菜館見了麵,那天我頂著那一頭假發,不太自然地坐在他們對麵。為了在自己頭上打理好這一把不知道是來自誰頭頂的毛,我花了一個小時。還好他父母都已經年過七十,老眼昏花,沒有察覺我的假發有什麼問題。

許譽東沒有對我平時的裝扮再說什麼,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在他爸媽麵前戴上那頂假發。他對我足夠寬容,我也早已經過了耍大小姐脾氣的年紀。我們都需要表現出對這段感情足夠珍惜,我們很快要組建家庭,要在一起生活後半輩子。

一定是發型的改變慢慢影響到了我的性格,我很明顯比以往要外向很多,我每天朝氣蓬勃地出門上班,抬頭挺胸走進辦公室,在會上發言時我也格外抑揚頓挫。我買了一批簡單利落的衣服,在試衣間換上新衣時,我自己也會情不自禁地對著鏡子裏的自己說:酷斃了。

我預約了三裏屯的一家文身工作室,我知道我還缺個什麼,我要在手臂上來點特別的東西。關於這件事情,我事先和許譽東溝通了,他並不反對,他雖然沒有文身,但是他的好朋友——上次我見過的林一楠和小媛,他們兩口子手臂上都有好幾處文身。

女文身師給我倒上茶,然後抱來了幾本冊子放在我麵前的茶幾上,讓我自己挑選喜歡的圖案。她推薦了蓮花、火焰、眼睛等經典圖案給我,我都搖頭拒絕了。那些不夠特別,沒有思想,我想要一個我自己真正能讀懂的圖。

她給的幾本冊子都翻完了,我還沒有想法。我掏出手機,在圖片搜索裏毫無目的地搜索各種文身作品。

當我向下滑動屏幕,最終停在那張圖上時,我感覺到我的呼吸和心跳也都同時停止了。那是冰島維京人的圖騰,是遲北川當時想文的那個圖案,那個圖案現在應該就在他的手腕上,我現在看到的這張圖,也是文在手腕中央。我站起身來,慌不擇路地逃了出來。

飛機穿過雲層,穿過夜晚和白天,降落在了赫爾辛基,簡單休整幾個小時候,我們換了飛機再次出發,目標是雷克雅未克。

我們在陰雨迷蒙中顫抖著降落了,上一次來的時候,似乎天也是這樣灰蒙蒙的,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但是,我確定我離開的那天,確實下著小雨,遲北川還出門去跑步了。

真快,已經兩年了。

我真沒想到,我還會再來這個地方,和另一個人,在一年中的同一個時間。

看過了大教堂之後,許譽東要求回房休息,他體形較大,在經濟艙裏睡得很難受。我陪他回去之後自己再度出門,雖然飄著小雨,但是我更願意在這些斜著的街道上到處走走。

一切都和那年一樣,就像我從沒離開過。我的心緒又回到了兩年前,我扣緊了帽子,低頭慢慢行進,臉上也漸漸地濕了。

雨下得更大了,我經過一家文身店,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

店主是個瘦高的中年男人,發型很酷,眼睛炯炯有神。他一邊忙著手中的活,一邊熱情地和我打招呼。我的英文已經可以輕鬆應答了。

看著窗外的雨沒有停的意思,店裏也沒有其他客人在等候,我打算在他這兒文身,就那個圖騰吧。

“這個圖案你應該很熟悉了?”我拿手機給他看圖,“這是個冰島的圖案。”

“當然。”店主看了一眼,繼續收拾台麵上的東西,上一位客人剛文完,在門口站著抽煙等雨停。

他接著說:“這圖案很多人喜歡,我每個月都要文一次,或者兩次。半小時就能完成,你想把它文在哪兒?”

工作很快完成,維京人的圖騰留在了我左手手腕內側。店主給我的感覺很奇怪,他雖然相貌凶惡,話也不多,但是似乎我們是多年未見的老友。

我回到房間,許譽東還沒醒。

我們租了一輛車,開上了一號公路,我自告奮勇來駕駛,我希望這樣可以讓我分心,緩解一下我的情緒。這地方塞滿了回憶,我不能讓自己想太多。

間歇泉,大瀑布,黑沙灘,冰川冰湖,原本該是分八天走完的路,我重新規劃了一番,四天就走完了。景點都已經看過,雖然是夏天,但是風吹過還是比較冷,許譽東拍拍照也就縮回車裏了,不知為什麼,來到冰島之後,他似乎也一直心事重重。

一路上我看到不少背包客在路邊搭車,我想嚐試載人,許譽東尊重我的意見,但是他英文不好,所以都是我和遊客溝通。我們每天能載一個人,他們大多來自歐洲,偶爾有美國來的,雖然大包小包比較多,但是聊起天來沒什麼阻礙,都很放得開,幾個小時的路程過得很快,而且他們一般上車也說不上半小時就昏昏睡去。有這些背包客的陪伴,整個行程似乎輕鬆多了,我隨時都有一種交到新朋友的滿足感。

我有些自鳴得意,其實很多事情我隻是沒去做,隻要我想做,哪兒有什麼真正困難的。

遲北川,你知道嗎?誰說我做不到。我腦海中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我在當年遲北川拽回我的懸崖邊上站了一會兒,看著腳下的那個小鎮,這裏的人們年複一年簡單地活著,而我們穿行世界各地,卻找不到真正的快樂。我回頭看看停在路旁的車,許譽東在後座上半躺著睡著了。

我直線奔赴阿克雷裏,在我的記憶中隻有那裏有陽光,我訂了房間,打算在那兒住上三天,上次在那裏隻待了不到二十四小時,有點可惜。中餐館我還沒去吃,山頂的教堂我還沒上去過呢,光顧著寫明信片了。

那些明信片,他應該都收到了吧?

整個北歐這些天太陽幾乎都不落下去,阿克雷裏在冰島的最北麵,六月下旬的每一天都陽光明媚。我們要在這兒從21日待到23日,跨過極晝日,然後離開這裏回首都。

辦完入住,那家叫“Pengs”的中餐館已經閉店了,我們在街上隨便吃了點香腸和沙拉。許譽東對吃的沒太多要求,他什麼都能吃,並且隨時想讓我多吃一點,他覺得我太瘦,看著就是禁不住風吹雨淋的模樣。

飯後我們登上了半山腰,那座教堂雖然不如法國的建築那般華麗,卻透露著整齊與和諧。從這個角度看下去,城鎮隻能見到一小部分,而遠處的山脈卻層層疊疊。雖然有風吹過,但是陽光一直灑在身上,我並沒有感覺到冷。

我覺得很溫暖,坐在長椅上,聽著樹葉婆娑的聲音。我想,生命就這樣結束在安詳中也非常不錯,我真後悔上次來的時候沒有到這個教堂來。如果我那時候上來了,也許很多想法會不太一樣吧。

之後的每個晚上,我都來這裏坐一會兒,感受這個世界角落裏的緩慢節奏。我在長椅上坐下,一坐就是一個小時,看著遠方發呆。深呼吸,再呼吸,我感覺到自己在一點點成長,一點點釋然。

三天很快過去,原本我們要在23日下午離開阿克雷裏。到了當天下午,行李都收拾好了,我發現我還是不舍得離開這個地方。我提出能不能今晚過了十二點再走,因為今天是白天最長的一天,半夜十二點太陽也掛在空中,我要在阿克雷裏看看這午夜陽光。

許譽東開車,我們在附近峽灣轉了幾圈,他找了些合適的地方拍照,然後我們又去中餐館吃了晚飯。剛到這兒的第二天我們去了一次,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味道有點親切而已。

許譽東不打算和我一塊兒上山了,他在車裏睡一會兒,畢竟這時已經半夜了。等我看過零點的太陽,我們再一塊兒出發,東西全都妥當收拾在車裏了。

我又在教堂門前的長椅坐下,哼著一路上剛學會的比約克的歌,太陽漸漸西斜,另一條長椅上的一對老年人抱在了一起。

如果許譽東在旁邊,我想我也會抱緊他的。

剛想到這裏,身後有腳步聲,也許是許譽東來接我走了。我緩緩站起身,回過頭來。

他就那麼站著,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就那麼看著我,好像已經看了幾百個日日夜夜——居然是遲北川。

這怎麼可能!我當時的表情一定是又驚又喜。我的帽子就快要被風吹走了,我趕緊取下抓在了手中,我忘了我此刻頭頂什麼都沒有,他一定清楚看到了我的光頭,他的眼睛瞪得那麼大,表情也十分錯愕。

我們都沒有上前一步,我吞了吞口水,首先說了一句:“嘿。”

說完我已經淚如泉湧,我雙手掩麵,他馬上走了過來,他想把我擁在懷裏,我並沒有配合,隻是把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真的來了。”他說。他的聲音比以前嘶啞了,他的胡子也亂糟糟的,紮在我臉上,疼。他的衣服還是那樣的氣味,我深深地呼吸著。

“你這是一直沒走嗎?還是我在做夢?這是哪一年?他們倆呢?”我越說越糊塗,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我抬頭能清楚看到他的輪廓,但我已經分不清楚什麼是真實什麼是夢境了。

“傻瓜,我當然走了,隻是又來了,我在這兒住一年多了。”

他告訴我我們分開後的事情,告訴我他在冰島的生活,告訴我怎麼從文身師那兒知道了我的蹤跡然後一路追了過來。他差點要放棄了,如果不是這一刻最終在這裏見到了我。

“你的頭發?”他問我。

我擦幹眼淚,端正站立在他眼前,甩了甩手盡量讓自己顯得輕鬆:“怎麼樣,有沒有很酷?”

“簡直不能更酷了。”

從他肩膀上離開後,我們反倒有些拘謹,直到另一個聲音打破了我倆之間的尷尬。十二點已經過了一會兒,許譽東見我一直沒下去,鎖好車上來找我了。

我簡單地介紹了他們倆,短暫的沉默後,許譽東揮了揮手,我便跟著他下了山。這期間沒有什麼驚心動魄,那種場合,隻能盡快了斷,因為我看出了許譽東臉上的不悅。

能夠再次見到他,看到他沒有我也一樣活得好好的,並且還是在這裏再見一麵,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接下來就是我全新的生活了。

許譽東開著車飛快地奔馳著,他的駕駛風格一貫如此。我起初沉默,但是車裏氛圍太尷尬,於是主動說笑,他也全然不答。他表情凝重,隻顧開車,在每一個轉彎展示他高超的車技。

我也沒再吭聲,轉頭看著窗外。離開阿克雷裏之後,我的右邊窗外都是海麵,波光粼粼。下半夜的陽光照進車裏,讓我迷離。我回想起剛才和遲北川的匆匆一別,就像一場夢,一場接著兩年前的夢延續的回籠覺。他那麼真實,站在我眼前,他的胡子,他的氣味……

“我們就這樣,一直開到海裏去吧。”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突然說出了這麼一句話。我想也許是我的夢囈,也許我夢到了兩年前的那個夏天。

緊接著是一個急刹車,如果沒係安全帶,我一定會從車前窗飛出去。許譽東緊緊握著方向盤,用力踩著刹車。我原本以為是他開著開著睡著了差點出事,隻見他眼睛睜得很大,腦門上都是汗珠。

我正要問他怎麼了,他就麵朝前方怒吼,也並不看著我:“你要是那麼想去死,你就去找他,找你前夫!你們一起開到海裏去!這關我什麼事?為什麼要拉上我一起?”

他吼完這幾句,拉上手刹,把頭埋在了方向盤裏。他哭了。

“我隻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健健康康地做個正常人,過正常的生活,像我們大家一樣,哪裏不好了?誰不是簡簡單單就過一輩子的?哪兒來那麼多轟轟烈烈?你要去北海道,我陪你去了;你要來冰島,我也陪你來了。我以為這趟結束,我們就能好好在一起生活了。結婚,生個孩子,上班下班,買菜做飯,看看電視。是,你可以說我不浪漫,沒情調,但是我沒有覺得這樣不好。穩定的生活就不會有那麼多的煩心事,你如果不是和他有那麼一段,可能也不至於掉光頭發。”

“對不起。”我說。我伸手搭上他的肩膀,被他避開了。

“不用說這些。”他抹了一把眼淚,接著說,“我沒談過戀愛,也許我不懂該怎麼談。我一直在念書,本科念完念碩士,碩士念完念博士,結果出來工作也就這樣。我情商低,我沒什麼朋友,但是我對自己的生活狀態還算滿意。我不羨慕那些賺錢多的,我也不羨慕那些會搞浪漫的。他們能對你浪漫,也就能背著你對別人浪漫。”

這點說到了我的痛處,如果不是他提到,我都忘了我當初離婚的原因了。

“人能活多久?八十歲算長的了,醒著的每一天都很寶貴,我不想浪費時間,能平平安安生活就是最大的福氣了。我在家裏從來不會提到死、提到車禍這樣的詞,忌諱。你剛才那句開到海裏去吧,真是讓我忍不住了。來這裏的這些天,我發現不是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忘掉過去,覆蓋記憶,而是更讓你想起了他。你知道嗎,當你不和那人在一起的時候,就會一直回憶他的好,而其實你們在一起的時候,你才會不斷想起他對你不好的地方。你不要太幼稚了。”

“對不起,我真的沒有忘掉他,尤其是剛才看到他的那一瞬間,我才知道,我是多麼渴望再和他重逢。對不起。”我也哭了,把臉轉向窗外,我沒勇氣看著他。這個老實的男人,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和我把一肚子苦水都倒了出來。

“我自認為我能讓你幸福,但是也許你不稀罕我這種幸福。”

他沒再說話,我也沉默了很久,一隻puffin飛過,落在車頭,或許它感覺到發動機蓋板很燙,馬上飛起來換了個地方,落在路邊的欄杆上。我們前幾天費盡力氣尋找一隻puffin來拍照,現在它就站在我們眼前,我們都不想多看一眼。

“我們就到這兒吧。”我咬咬牙,說出了我的決定,“你也許覺得我矯情,但我就是愛他的義無反顧。有一次我跟他說,我們就這麼開到海裏去吧。他想都沒想,就說,好啊,然後就開始踩油門。”

“幼稚。”

“我知道他不會,他也知道我隻是情緒不好那麼一說。但是我們都沒怕過死,如果我們會害怕,也就注定了會分開。總而言之,我各方麵都受他影響,讓我無限地想去貼近他,滿足他。而和你在一起,我發現,我變得非常自我。”

“我看到你的文身了。”他盡量表現出輕鬆,卻更加語無倫次,“你一直拉著長袖不讓我看到,其實我那天就看到了,我隻是不想說而已。你如果想和我分享,就會和我說的。我們這層關係裏,太不對等了。”

我伸手從後座拿過我的背包,拉開了車門,走下了車。

等我下了車關上車門,他才意識到我手上拿著包。他問:“怎麼?你下車幹什麼?”

“你先走吧。我回去找他。謝謝你這麼久以來的照顧,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我鞠了一躬,轉身往回走。

他從窗口探出頭來說:“不是,你這算什麼?這走過去得多久?大晚上的,你回來!你理智點!這樣好了,我送你過去行了吧!”

我大喘了一口氣,昂首闊步向前走著,雖然已經是夜裏一點,但是太陽正越升越高。我感到無比輕鬆,如釋重負。我邁著大步朝著那個目標走去,這段路開出來也就四五公裏,隨便走一走,一個小時也走到了。相比這兩年,這一小時實在是太短、太輕鬆了。

身後的聲音越來越遠。我摘下帽子,一步一步,越走越輕快。

阿克雷裏,我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