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會再見的。”我笑著揮揮手,“你在冰島等我吧,我還會來的。”
回到北京,我更新了簽證,賣了車,把房子租了出去,八月就過完了。
工作交接完之後,我徹底變成了自由人。我簡單地收拾了行李,去日本住了兩個月,從福岡、長崎一路往東到廣島、名古屋、東京,然後往北直飛函館,在北海道從南向北一路過去,直到第一片雪花飄落。去過冰島之後,傳說中的北海道絕美風景在我眼中也就僅此而已。
我回到老家,和父母親一起過了年,然後直奔新西蘭。從北島到南島,從基督城一路自駕往南到皇後鎮,繼續感受著夏天。一個人的旅程縱然孤單,但是能讓我冷靜地思考,思考我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應該過一種什麼樣的生活。複雜的社會會滋生太多的利誘,我已經在浮躁中迷失了太多年,如今這樣少一些交際,少一些收入來源,少一些多姿多彩的故事發生,也不見得是件壞事。微博和微信對我而言已經變得沒有意義,我成天不給手機充電,隻需要抱著一本書找個山坡就能過完一天。
成功拿到申根五年簽證後,我再次踏上旅程,我又買了機票,經赫爾辛基轉機來了冰島。我打算在冰島住下,現在日照時間已趨於正常,早上天亮,夜晚天黑。我一個人開車又環了冰島一次,一圈路程不到兩千公裏。在中國我曾一天開過這麼遠,而在這裏我更喜歡分作五天以上走走停停。冰島是個比新西蘭更無聊的地方,這讓我變得平靜而又沉默,我的生活節奏也變得更慢。帶來的書很快就看完了,冰島的文字還是看不懂,雖然買到了英文版的《失樂園》,但是很難看下去。除了開車,除了以時速四十公裏慢慢開車,我不知道能有什麼事情幹。一直往前開,開到維克,開到傑古沙龍冰河湖,開過六公裏長的隧道,開到塞濟斯菲厄澤,開過瓦特納冰原,開過峽灣,開上火山,開到北部,開過碎石子路,開過唯一收費的隧道,回到隻有房子沒有人的雷克雅未克。
一路沒有驚喜,我去哈爾的店裏坐了坐,最終還是沒有文身。我在哈爾格林姆斯教堂發了兩天呆,跟著唱詩班哼哼了半天,又繼續開車往東,開始下一趟環島。我就這麼一圈圈繞著它轉,在寒冷的空氣中和越來越灰的世界裏尋找存活的意義。
我沿路拉了幾十個背包客,他們來自世界各地,唯獨沒有中國人,他們也從沒有被中國人載過。在北歐的這樣一個小島上,一個亞洲人成了白人的向導,真是一件挺有趣的事情。我也拉著一對又一對中國遊客開過雪山,在冰天雪地中給他們拍婚紗照,賺點油費。我讓他們請我吃飯,給我講國內又發生了些什麼。我在阿克雷裏住了一個月,這時節已經不適合出海觀鯨魚,我每天吃飽了坐在山頂等極光,一個人看著那些藍色綠色的絢爛光芒,一個人回到暖和的房間裏躺下睡著。我租了一艘破船,把握正午的光線一個人開進北極圈,沒有大風大浪,也無風雨也無晴,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到那個圈,我也不會用船上那些打魚的物件,最後自然落得空手而歸。我買了攀冰的裝備,一個人深入冰川去探索未知的冰洞,我已經能夠踏著鬆散的碎石和黑沙一口氣跑上格拉布洛克火山口,在大瀑布濺起的水霧中淋濕全身,在蓋歇爾間歇泉的硫黃味中看遊客們歡呼雀躍。我的相機早已被束之高閣,拍照對我來說沒有了意義,沒有什麼值得記錄,也沒有誰需要分享。一天、一禮拜、一個月,時間過得越來越快,白天越來越短,最後幹脆沒有了白天,然後曙光來臨,萬聖節、聖誕節,然後是新年,一年又重新開始了。
我和維克羊毛加工廠的老頭成了朋友,我們把made in Iceland(冰島製造)的羊毛衫賣到中國。老頭從沒出過國,幾單生意做下來他很高興,打算趁著我將來回北京的機會帶著老伴去中國見見世麵,我滿口答應,但是過了幾天就忘在腦後了。
北京的房客自己買了房子,打算退租。搬走前他頭一次看了看家門口的信箱,裏麵塞滿了廣告,但也有一些寄給我的信,他說我應該自己看看。我讓他拍照發給我,但是他執意要了我的地址,給我打包寄了過來。6月17日,冰島國慶日,我撕開那個大大的信封,那些明信片就散落在我房間的地板上,圖上是阿克雷裏的午夜陽光、大瀑布和puffin(海鸚)。陳念在陽光下埋頭苦寫的模樣瞬間浮現在眼前,原來兩年前那些明信片都是寄給我的。
“我認為我已經原諒了你,但我需要時間去消化這一切。和你在一起的前幾年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而這半年來也是我最痛苦的時光,我必須離開你,才能找回我自己。”
“你知道嗎,你真的需要改改,你的交際和刻意外向會給我們帶來很多麻煩,也許是你這些年的工作性質給你造成了這樣的影響。我也需要改變,我要試著讓自己更開放地麵對其他人。我知道你希望看到更好的我,我也希望看到更好的自己。而我也一樣想看到更好的你。”
“那天在大瀑布邊坐著,整個世界好像隻有我們兩個人,我才知道,我還是愛你的。”
“也許哪天我們還會再見到,在明信片背麵這樣的陽光下。太陽在零點也不會落下,讓我知道生命原來可以這麼奇妙。”
那張明信片上是6月22日那天我登上的阿克雷裏教堂,下麵印著一行小字:The purpose of life is to live it, to taste experience to the utmost, to reach out eagerly and without fear for newer and richer experience. (生命的意義在於盡情生活,拚命體驗,勇往直前、無所畏懼地去追求更新、更豐富的人生經曆。)
已經七百多天過去了。
我在最近看完的一堆書中找到那張圖——她最後留給我那幾個字的紙。在雷克雅未克的商業街再度熱鬧起來時,我走進了那家文身店。
“嘿,你好嗎,我的中國兄弟!我們又見麵了!”哈爾端坐在工作椅上,他正在給顧客手臂上抹凡士林。他抬頭和我打了個招呼,便把後續工作交給身邊的小弟去打理。
“不太壞。你看起來老了。”我開著玩笑,把圖紙拿了出來。
“又一個夏天了,我們都老了兄弟,我認識你剛好兩年了。讓我看看你的圖案,我馬上給你做,我讓預約的客人都回家,這是你的時間!”他打開我遞過去的圖紙,驚喜地說,“噢,又是這個圖,我兩天前剛做了一個,差不多一樣,為一個女孩!”
“中國女孩?”我很敏感地問道。
“也許吧,你知道的,對我來說你們都長得一樣,日本、韓國、中國,還有馬來西亞、新加坡……”
我想問他更多細節,他沒讓我打斷他。
“不不不,好像是個白人姑娘。”哈爾仔細看著圖,給我潑了冷水,“這是我們本地的圖案,偶爾有外國客人喜歡文在身上,這些年我也文過幾個了。”
我從哈爾嘴裏沒能得到更多消息,他專心工作的時候不太和顧客聊天,除了聊聊從哪兒來,來幾天,計劃怎麼玩,等等,便沒有更多共同話題了。我從他手中搶過那張紙,衝出文身店,在常去的租車店隨便要了一輛車開出了城,還是一輛奔馳SUV,那車牌像極了當年我們第一次環冰島時那輛的。
這一切可能都是我的錯覺,但不管是不是她,我願意為了這個可能性再環島一圈。
第一天
四十公裏,六十公裏,一百公裏,我第一次在冰島把車速提到了一百四,超越了道路上所有的車。不用擔心警察,我從來沒見過冰島警察。
哈爾說她會開車環島一周,去尋找一些東西。我想她應該是沿著與那年相同的路線前進——如果她是陳念的話。
但是如果弄錯了呢?很有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或者說,如果她並不是一個人來的呢?
我在晚飯時間來到斯科加瀑布下的酒店,拿著照片問店員有沒有見過陳念,他們都表示沒有印象。這段時間中國遊客不少,但是他們希望我理解,他們不能泄露客人的信息。
負責打掃餐廳的服務生路過時看了看照片,說:“昨天有個中國女孩一個人爬到瀑布頂上坐了很久。但不確定是不是她,她穿得很多,沒法識別。有露營的遊客在玩無人機,也許錄到她了,不過現在大家好像都離開了。”
真的是她嗎?
第二天
我把一對搭便車的美國男人送到黑沙灘,順便在沙灘上坐了一會兒,繼續往前趕路。回頭看到那兩個男人正牽著手走在沙灘上。
在黑沙灘的美國海軍飛機遺骸處,我載上一位強壯的女士,她的背包很大,把後備廂占了一半。她不住酒店,生活用品都在背上。她要去維克,我推薦她買點羊毛衣服,她說可能她不能再帶上更多行李了。
她突然想到了什麼,扭頭對我說:“你是中國人?你知道嗎,昨天我來黑沙灘也是坐的中國人的車,是個女孩。”
“真的?中國人一般不太習慣載陌生人。”我專心開著車,速度比較慢,有其他人在車上,我得遵守交通規則。
“是的,她說她第一次開車載背包客,她很喜歡這種體驗。車上還有一位男士,在後座睡覺,也許也是她載的路人。”
“所以她的英文一定很不錯吧?”
“我認為很不錯,我們交流沒有障礙。她說她用了一年時間艱苦學習,學單詞,練口語、聽力。她說她丈夫因為她英文不好就和她離婚了,所以她要證明她的英文也可以很好。我說這樣的男人就讓他去死吧!哈哈!”她繪聲繪色地運用著她的肢體語言。
我狠狠一腳踩下刹車,車胎發出的巨大摩擦聲把正慢悠悠橫穿馬路的三隻綿羊嚇得狂奔。這位女士明顯也受到了驚嚇,趕緊坐正摸了摸安全帶。
我起初沒想到會是陳念。在這陌生的國度,開著車,載著陌生人,並且還相談甚歡。在北京時她都不太開車出門,也不愛和人說話,更何況是和老外。
第三天
既然經過維克,我當然去拜訪了一下羊毛加工廠的老頭,我期望他能帶給我一些陳念的消息。可惜他說他沒有看到獨身的姑娘來過,倒是有很多中國人結伴來買羊毛製品。聽他們說中國也有賣的,就是太貴了,所以來冰島一定要帶幾件回去。他又問我什麼時候帶他們倆去北京玩,我說很快了,就在今年。
老頭拿著我的手機給他的員工們都看了一眼,有個小夥子告訴我:“有個女生很像照片上的人。她和男朋友一起,牽著手,很幸福。黑黑的長發,眼睛很像,很漂亮。”
我沒有在維克停留,也沒有去各個酒店打探陳念的消息,如果她和其他人同行,也許酒店不是用她的名字預訂的,我也不需要浪費時間去查了。我確定她一定在前方的路上,她比我早一天或者兩天,我一定會在某個點上找到她。
我開到傑古沙龍冰河湖,在停車場等了一個多小時,確定進進出出的人我都看過了一遍,然後繼續往前。
第四天
翻過雪山,我在中途停留了數次。一次是看到有一對夫婦在架三腳架自拍婚紗照,於是我停車幫他們拍了一會兒;一次是看到有一男一女在積雪比較薄的半山腰上坐著聊天休息,我便佯裝遊客走到附近,直到看清楚他們的臉——不是中國人,像是日本人;再一次是下車幫人推車,一輛奔馳SUV開下了路基去闖雪地,結果前輪陷進積雪下隱藏的水坑,開車的是一個中國小夥子。我們車上都沒有牽引繩,所以隻能大家齊心協力把車推出來。
下了雪山,我放速從山坡上衝下來,眼前就是最東部的城市塞濟斯菲厄澤。我來到前年來過的那家烤肉店,善談的老板好像從沒見過我一般,又和我從頭說起當年拍電影的事情,我問他是不是見過陳念。
他看著我手機裏的照片說:“噢,是她,她昨天在我這兒吃飯。不過我每天見很多客人,我哪兒記得住那麼多人呢,是吧?也許是她,漂亮的女孩。”
你每天能見多少客人?你一年見的人都沒有我在北京一天見的人多。
我問他:“那你能告訴我她昨天是一個人吃飯還是兩個人嗎?”
“不是一個人,也不是兩個人。昨天有很多中國人,大家把這裏坐滿了。現在來的中國人越來越多了,他們都看了那部電影!你們確實都很喜歡冰島。”
說了就像沒說。我開車離開,來到山腳下,濃濃的白霧已經把這個城市封鎖了,安全起見,我掉頭回到城裏,明天繼續前進。
第五天
經過博爾加峽灣的一段路我沒辦法開得特別快,一路上都是彎道,這並不困難,困難的是躲閃隨處穿過公路的羊。半路上我糾結了一會兒要不要去代蒂瀑布和移動迷宮般的石牆看看,最終放棄了。我有直覺,我知道她在哪兒,我直奔阿克雷裏。
來到阿克雷裏時已經八點,我直奔那家叫“Pengs”的中餐館,為了這頓中餐,我中午忍著沒吃飯,就在車上吃了幾塊餅幹。
隨便點了一個炒肉和一個青菜後,我從口袋裏摸出那張文身圖紙端詳。從雷克雅未克出發以來我一直把它放在衣服口袋裏,幾天下來都快被揉壞了,我把它鋪平在桌上放著。
“咦,我認識這幅圖案。”上菜的服務生驚喜地說。
“你在哪兒看到的?”我有點激動了。
“就在晚餐的時候,有個客人手腕上文的這個冰島圖騰,一樣的。是個女生。”
“是個中國女生吧?”我拿出手機,找到陳念的照片給他看,儼然一個尋找失蹤兒童的家長,“你看看是不是長這樣子?”
“差不多吧,應該是,她單身一人。但是她一直戴著帽子,看不出發型,看不到發型就不好確定是不是了。”
“那她走了之後,桌上、椅子上有沒有掉一些頭發?你打掃的時候應該能看到吧?”
“沒有,那位客人很講衛生,桌上幹幹淨淨完全沒有弄髒,用過的餐巾紙都疊得很整齊。我就簡單收了碗筷,很輕鬆。這樣的客人最省心了。”
第六天
她一定就在阿克雷裏,一定在某個角落,也許在酒店休息,也許在書店買明信片。
我在海灣邊走了一圈,在商業街上每個書店、紀念品店仔細看了一圈,在她去年寫明信片的桌子旁坐了一下午,看著窗外出來曬太陽的人們來來往往,熙熙攘攘,又漸漸稀稀拉拉。時間似乎就定格在那個窗口,陽光也定格在那個窗口。
我買了一張明信片,想了很久不知道寫什麼,當然我也不知道該寄到哪兒去,最後寫下這麼一句話:“There is no way to happiness.Happiness is the way.”然後在下方又寫上中文:“幸福是沒有辦法去追求尋找的,因為尋找幸福的過程本身就是幸福。”幸福是沒有辦法去追求尋找的,我們甘願為了對方去追尋,願意為了讓對方喜歡而讓自己變得更好,從而自己也喜歡上這個變化和進步的過程,這過程本身就是幸福。我們在這個過程中日益互相欣賞、互相肯定,不再挑剔和排斥,願意分享並且期待被分享,這樣簡單的交流,就已經足夠幸福。
書店打烊,我再度回到街上尋找,仿佛在很多角落看到她的長發飄過,但是尋蹤而去又沒有任何痕跡,一共就巴掌大的城市,卻沒有這個人的存在。我曾在這裏住過一個月,在極夜時我也能熟練地穿過這裏每一條能走通的小路,如今卻沒有任何她的痕跡。我抬手看看手表,考慮是不是應該開上車繼續往前,去下一個城市,或者去格拉布洛克火山。
手表上顯示今天的日期是6月23日,過幾分鍾便是24日零點。我猛然想到什麼,拔腿便往山坡上的教堂跑去。
太陽依舊掛在天空,擦著天際線不願落下,午夜陽光給教堂鑲上金邊,然後投下長長的影子。教堂門口的長椅上,有一個人孤單地坐著,看著太陽掙紮的方向。她戴著黑色的毛線帽子,在微風中顯得有一絲寂寥。
聽到腳步聲,她站起轉身。她看著我,微笑著摘下頭頂的帽子,露出幹淨利落的光頭,搭配著黑色夾克和牛仔褲,教堂的鍾聲此刻敲響,零點的陽光把這輪廓分明的剪影直接插進我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