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羅米修斯》的開頭,就是在這兒拍的。”周文棲朝我們大喊,瀑布水聲太大,他的口型很誇張,我勉強能聽明白。
“果然一模一樣,真的是《普羅米修斯》的片頭。”陳念戴起了帽子,轉頭對我說。
她額前的劉海被水打濕了,我伸手幫她捋了捋,手上留下幾根斷發。她最近掉頭發確實很嚴重,洗手間地上更是落得一片一片的。
“我覺得你遲早有一天得禿了。”我開玩笑說。
“我以前不掉頭發的。”陳念捂了捂帽子,繼續往前走,“還不是因為你。”
“又是因為我。”
“你不要我了,禿了就禿了算了。”她的聲音很大,隻有這樣我們才能彼此聽到。
聽出她話裏的不悅,我便盡量找補:“其實女生剃個光頭也挺好看的,特別酷,範曉萱以前就剃過光頭。”
“去死吧你,我接受不了。難看死了。”
“不難看,不難看。”
我們走過了瀑布,周文棲和田佳佳停在遊人聚集地找合適的機會拍照,陳念在瀑布頂端最貼近水邊的地方挑了塊大石頭坐下,半人高的石頭立在身旁,擋住了拍照的人群,也擋住了一些瀑布的聲響。這一刻,歐洲最高的瀑布被我們包場了。在這個角度,我們看不到任何人,任何人也看不到我們。
我玩了一會兒水,然後在她對麵坐下,我問她:“你後悔曾經嫁給我嗎?”
她剛想開口,又沉默了,很久之後回答了幾個字:“不後悔。”
“會不會覺得我耽誤了你的幸福?”
“昨天我看到一句話,你也看看。”她打開手機,找給我看,“There is no way to happiness. Happiness is the way. 你怎麼理解這句話?”
“怎麼樣都是找不到幸福的,但隻要你還在努力尋找,這就是幸福。”老實說我覺得這種無病呻吟的明信片文案實在是很傻很天真,但是看她那麼認真的模樣,我還是盡力給她往最好的方向去翻譯了。
“解讀得真好。”陳念說,“我能理解,但就是說不出來。”
第六天
環島半圈下來,我們已經把冰島的神奇地貌都看膩了,在瓦特納冰川國家公園連續奔馳了兩天,我們都沒怎麼下車觀景,隻顧著往前趕路。我開一個小時,換周文棲開一個小時,然後再換我。田佳佳也想開車,我們沒同意。陳念一直心不在焉,我也就沒讓她開車。從東往北,慢慢已經看不到冰川的影子,這裏是無盡的峽灣和苔原草甸,偶爾會路過一些雪山。山澗中永遠流淌著融雪,讓我們每幾分鍾都能看到不同的瀑布。自從那天我們在代蒂瀑布沾濕了身之後,這裏的瀑布已經再沒有停留的必要了。
我們來到了阿克雷裏,臨近半夜。
阿克雷裏是冰島大陸最北端的城市,也是冰島第二大城市,這天是6月22日,太陽真的不會落下去。
姑娘們在廚房裏準備晚餐,或者說,準備夜宵。我和周文棲出門拍照,我們都不餓,陽光照著,我們鬥誌滿滿。他去了海灣邊,我則跟著陽光往高處跑,來到了山腰上的教堂。
午夜陽光灑在我身上,零點整,我舉起相機想拍些什麼。太陽並沒有貼近海平麵,我有些恍惚。除了零星的遊客,整個城已經進入了睡眠。教堂門口有一對老夫婦安詳地坐在長椅上,老頭握著老伴的手放在腿上,老太婆似乎依偎在愛人的肩上已經睡去,他們就這樣沐浴著夏天最長的日光,度過這每年唯一的特殊日子。
我在他們旁邊的長椅輕輕坐下,生怕打擾到他們,老頭向我點點頭,我報以微笑。為表尊重,我放下手中的相機,打消了原本想給他們拍照的念頭。這樣簡單的幸福是不是也很好?七八十歲之後,有人在你身邊,也不再需要溝通,吵吵鬧鬧又是一年。沒有人再擔心收入和房價,也沒有人關心升遷和鬥爭,更沒有人有精力去琢磨新的戀情,一輩子渾渾噩噩也就接近終點,該體驗的體驗過了,沒得到的也沒有機會了,安身立命,就這樣平靜地呼吸著純淨的空氣跨過零點。
等我到了這樣的年紀,我也願意在阿克雷裏這樣的地方住下去,有山坡草甸,有峽灣河流,有教堂,有商業街……但是誰會在我旁邊陪著我呢?最好有人陪著我,靠在我肩膀上,就像旁邊這對老人,每天看夕陽,直到有一天太陽不落下去,我們就知道,自己又多活過了一年。
我們所苦苦尋找的幸福到底又是什麼呢?我們在複雜多變的世界裏一路同行,一個在前奔跑,一個在後追趕,前麵的永遠有著滿足不了的欲望,永遠看到更新更快的世界,而後麵那個人如果趕不上,就一直被扔在身後,不懂他所追趕的對象到底在尋找什麼。社會變革的洪流讓我們原本細微的差距變得越來越大,數年後我們什麼都有了,再回頭看看身邊那人,竟然早已經找不回當年喜歡她的原因。我們都在變,但遺憾的是沒有同步地往一個方向變,我們變成了不再能互相兼容的模樣,變成了不再能互相容忍的模樣。我們就這樣一直陪伴在彼此身邊,但又一次次擦肩而過。
第七天
醒來已是中午時分,我們在廚房熱了半夜剩下的米飯和菜,吃飽喝足後上街閑逛。我們居然在這裏找到了一家中餐館,這家叫作“Pengs”的店是我在冰島見到的唯一一家中餐館,估摸著老板應該姓彭吧。餐館門口掛著繁體字菜單,從菜名上判斷,大體接近粵菜,老板可能是香港人,也可能是早年逃難的廣東人,總之這可逃得夠遠的。接下來我們在熱鬧的商業街上看了看衣服和紀念品,零散買了些鑰匙扣和明信片,最後我們和周文棲、田佳佳終於走散,我和陳念便找了個自帶書店的咖啡館,我在成堆的冰島語新書中找到了英文版的《失樂園》,然後我們各自占領一個角落,開始寫明信片。
我絞盡腦汁寫好了兩張,盡量不矯情:一張給我高中的老友,他有收集明信片的習慣,我到哪兒他都讓我寄一張足夠有特色的給他,不寫字都行;另一張我寫給了我的老板,離開北京前我剛剛提交了辭呈,我不想再繼續朝九晚五地上班了。他也表示理解,並且他立即幫我聯係好了幾份兼職顧問的工作,讓我不至於沒有收入來源。
拿著寫好的明信片,我走到陳念的桌前,她似乎寫了五張以上,並且還在繼續寫下一張。
“你要寫這麼多?”
“不要你管,你別看!”見我過來,她變得很慌張,趕緊用雙手蓋住桌上的明信片。
“你小心,別抹掉字了。”我一邊轉頭走開一邊說,“我不是要偷看,是打算幫你貼郵票。快寫完,我一起給你塞郵筒裏去。”
“你去塞你自己的,我的我自己去放,你走開你走開。”
她那樣子還蠻可愛的,她真像個孩子,生怕別人搶走她的東西。她是不是以為自己的男人已經被別人搶走了,隻是此刻還暫時寄存在她身邊而已?
第八天
經過最後一段窮極無聊的路途,離開冰川峽穀河國家公園,爬了一座堆滿火山石、散發著硫黃味的活火山,穿過唯一一條收費的海底隧道,我們即將回到雷克雅未克。眼看勝利在望,周文棲開著車睡著了,我們在混亂中衝上了碎火山石堆。
法赫薩灣一直飄著綿綿細雨,我們下車查看,算是有驚無險,人和車都沒有什麼事。周文棲被田佳佳訓斥了一番後,方向盤回到我手中。就這樣我們完成了冰島自駕一圈,用時八天。
八天前到冰島時我們在雷克雅未克直接取了車就走了,還沒能好好看看首都,回程我們打算在這裏住上兩天,沒什麼具體的安排,悠閑地逛一逛看一看,奔波了一個禮拜,也該好好休整一下了。
逛街,買紀念品,回房整理行李箱,大半天就這麼過去了。周文棲他們回來了一會兒又出門去找吃的,陳念說想睡一會兒,我便獨自下了樓。我轉過七八個街口,找到了商業街背麵的文身店,這是我在Facebook(臉書)上找到的冰島最著名的一家文身店——當然,這個城市一共隻有兩家文身店。
店主人叫哈爾,像極了毒癮發作的癮君子,他高高瘦瘦,留著莫西幹頭,穿著黑色的無袖衫,戴著唇環鼻環,眼睛有我的三倍大,和他對視會感到一股逼人殺氣。
“噢,我的兄弟,你這個圖並不複雜,一個小時就夠了。”他看了看我遞給他的圖紙,並問我要文在什麼部位。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接著說:“但是你看,還有十分鍾就閉店了。”
我看了看牆上的鍾,我沒打算一定要馬上文。“我預約明天下午可以嗎?我明天晚上的航班離開冰島,所以隻有這一天的時間了。”
“明天下午?”他想了一兩秒鍾,“真是不走運,明天我全天都預約滿了,你知道,現在是夏天,要很早就開始預約的。如果你能多待一禮拜,一禮拜後也許我有時間。”說完他走回他的工作間,看他的助理給最後一位客人敷藥包紮。
既然注定文不了,我想,要不明天我就和周文棲一塊兒去藍湖溫泉吧,溫泉就在機場旁不遠,泡完了溫泉就直接奔機場,非常順路。我慢悠悠回到房間,把那張文身圖案隨手擱在了床頭櫃上。
第九天
我起了個大早,穿戴整齊出門跑步,雖然城裏還下著小雨,但是窗外的路人並沒有打傘。陳念還窩在奶白色的被子裏,我輕聲開門,怕吵醒了她。
“再見。”關門之前,她突然說了這麼一句。
我往屋裏看去,她還躺著背對著門口,沒有動過。
雨越下越大,我跑到了城市的北麵沿海,順著海邊的步道往西,前方是比較高的建築群,似乎是體育館或者文化中心一類的地方,看著特別像是爛尾樓。冰島早已經破產,首都有幾座豪華爛尾樓並不奇怪。毛毛雨變成了中雨,我戴上衝鋒衣的帽子,雨水還是打濕了頭發,順著前額從臉上流下。沿途並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躲雨,我在沒有一輛車的十字路口等了一會兒紅燈,然後跑進了商業街,沿著平緩的山坡往上跑,地上有點濕滑,我有點累了。我在第一家餐館門前停下,推門進去,正在吃早餐的人們都轉頭看著我——一隻外國落湯雞。
店員招呼我坐下,皮沙發皮椅子,看來濕身進來也完全沒有關係。我不想再拿手機翻譯那些菜名,看著冰島語的菜單隨意點了一份早餐——煎蛋和培根,我吃了一半,然後要了個盒子把剩下的打包。我起身時,皮沙發上已經流了一片水。
“So that\\u0027s for lunch or for your girl?(你這是打算當作午餐吃呢,還是帶回去給你的女朋友?)”結賬的女店員又高又壯,並沒有關心我淋濕了會不會生病。
“For my wife, thanks.(給我妻子的,謝謝。)”我順口回答道。
聽到自己脫口而出的句子,我驚呆了。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分開呢?她還可以是我的妻子,她已經是我的妻子七年了,這是個不可改變的事實。雖然我們已經拿了離婚證,雖然這些天我們對視沉默的時間更多,但是我們依然一道同行,住一個房間,睡一張床。雖然我們兩個人中間還能再睡下一人,但是畢竟能聽見對方的呼吸聲。
我想再和她談談,當時是她提出離婚在先,我馬上答應了,沒有糾結——似乎我已經等這個結果等了很久。我現在隻想趕緊回房,叫她起床,我要抱著她告訴她這個奇跡:你看,我們還在一起!
“起來吃早餐,還熱著呢。我得趕緊把衣服換了。”我推門進房,但是房裏並沒有人。床頭有一張紙,紙上寫了幾個字。我一把抓起它,房間裏隻有我身上的水滴落在地板上的聲音。
“我先走了,也許去歐洲轉一圈,也許直接回國,你不要找我,再見。”
我捏著那張薄薄的紙,看著窗外良久,說了一個“好”字。那張紙的背後,是那幅冰島維京人的圖騰。
我使勁敲周文棲的房門,聽到我慌慌張張的,他們連忙整理衣裝出來。我沒能組織好語言,前情提要實在太複雜了,總之我前言不搭後語地給他們說明白了。田佳佳馬上查了一下航班時間,告訴我現在應該來不及趕去機場了。我也沒有表示想去機場,真的,那些電影橋段中經常會有一個男人飛奔去機場攔截將要失去的愛人,這其實沒那麼浪漫。我們是真的需要分開想想,我們之間需要空間,也需要時間,我們已經不再是夫妻,隻是在半年前就已經定好了環遊冰島的行程,所以我們才在離婚之後還繼續來完成它。現在這個任務已經完成了,我們就該老死不相往來了。
我買了門票,登上雷克雅未克最高處的哈爾格林姆斯教堂樓頂,我看著這個小小的城市,它竟然是個首都,那些紅紅綠綠的屋頂就那麼幾百個,腳下街道上的行人更是數得清,陰森森的烏雲壓在頭上,雨水細小如沫,一直沒停,這個世界是那麼平靜。我能看到遠處的機場,但是很久很久都沒有航班起飛。
當然,那根本不是我們降落時的國際機場,凱夫拉維克國際機場還挺遠的,在這裏不可能看到。
中午退房之後,我們三人出發去藍湖溫泉,一路上氣氛都比較尷尬。田佳佳試圖和我聊聊陳念的事情,我無心和他們解釋前因後果,便不多吭聲,於是話題又隻能轉回到冰島的天氣和風景,然後是更長時間的沉默。
在藍湖溫泉的入口排了一會兒隊,我領到了毛巾,進入更衣區。在一個轉角,我和人撞了個滿懷,差點坐在了地上。
“嘿!小心!哇,我看到誰了,我的中國兄弟!”一個腰間係著浴巾的老外站在我跟前,他也許剛從湖中上來,身上還冒著蒸汽,大片的文身從他腰部蔓延到脖子根,他頂著棕色的莫西幹頭,眼珠都快蹦出來了,十足的一個癮君子。
是哈爾,這家夥。
“嘿,哈爾。”我略帶得意的表情,表示我拆穿了他的謊言,“你告訴我你今天都預約滿了,怎麼你卻在這裏?”
“是的,確實都預約滿了,上午有客人預約了文身,而下午我預約了溫泉。這可是需要提前一個月就在網上預約的,不然就得走到門口排長隊啦!要知道,現在是夏天!”哈爾興致很高,拍著我的肩膀,樂不可支。
麵對這奇怪的人,我能說什麼呢?“那好吧,你玩得開心。”
“我已經結束了,你好好享受。我得趕緊走了,我很忙的!再見!”
我換上泳褲,走下長廊來到室外。踏過乳白色的泥地,在黑色火山石環繞的淡藍色溫泉池裏泡著,透過薄薄的霧氣仰望著北極圈冷色調的天空,喝了兩杯說不出成分的飲料或者是酒,看著男男女女裹著布條有說有笑,我見到了一個禮拜多以來最多的人,說了一個禮拜多以來最少的話。
溫泉離凱夫拉維克國際機場很近,晚上九點不到,我們已經在機場還了車,並結清了油費,還順便吃了點東西。我和周文棲他們都將在半夜時分離開冰島,他們倆飛往阿姆斯特丹,然後轉機回上海,我之前訂的票是先去巴塞羅那,然後去羅馬,一禮拜後再回北京。
在登機口告別了兩位旅伴之後,我獨自登上了前往巴塞羅那的飛機。我把背包放上行李架,轉頭便看到兩隻大眼睛瞪著我——還有那棕色的莫西幹頭,他的表情一秒鍾從嚴肅變成大笑。
“嘿!你!哈爾!”我幾乎是喊了出來,中式英語都冒出來了,“How old are you!(怎麼老是你!)”
“嘿!兄弟,你去哪兒?我們又見麵了!”
“我去巴塞羅那,先到西班牙,然後在歐洲轉一圈再回中國。”我說。
“我也去巴塞羅那,然後我轉機去米蘭,我去看米蘭世博會,你知道米蘭世博會吧?”哈爾試圖和我解釋世博會,但是他似乎自己也不太明白世博會到底是什麼東西,“四天後我就回雷克雅未克,我說過,你如果多待一禮拜,就可以約到我!”
“我也許也去米蘭,也去看看世博會。不過我先在巴塞羅那停留兩天,看看建築。”
“那麼也許我們還會見到。我在米蘭等你,我的中國兄弟!”他一邊說一邊繼續往前走,他的座位在後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