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日過後,溫泉裏的草藥漸漸地失了藥性。柳追憶睡在辯真兒的肩頭,未有清醒之意,倒是辯真兒,他的眉目擰了一下,微微啟唇呼氣,快要醒了。
山頂上有水滴滴入山泉,辯真兒緩緩睜眼,眼前模糊的景象在視線裏變得清晰起來。他正疑惑自己此刻為何身在溫泉時,突然感覺到了身後靠著一個人,並且雙手也與她緊緊交纏。
他們這樣過了十多日。
“柳兒?”辯真兒下意識地喊了一聲,他轉過身去,柳追憶的身體無力地癱在他的胸口。辯真兒無比訝異,後來似是想到了什麼,他已顧不得二人赤裸著身體,環手抱著柳追憶,喊道,“柳兒!”
即使是在溫泉裏,她的身軀仍是一片冰涼。
“她將你體內的寒毒過渡到自己身上了,一時半會兒怕是醒不了。”段幹山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辯真兒心裏愁結萬分,他知道柳追憶對他用情很深,卻沒想到她竟然這麼傻,肯以自身性命來賭這個十二天的結果。辯真兒雙眼如水霧覆蓋,這場他一直在回避的感情裏,他遠遠及不上她的勇敢。
“這十二天裏,她跟你講了很多話。在找草藥那段時間裏,她也將你們的事情全部給我說了。”段幹山蹲在他們身後,道,“辯真兒,你實在配不上她的喜歡。”
他哪裏配得上她的喜歡?他配不上任何人的喜歡。辯真兒是個沒有勇氣的人,有關初次知道柳追憶是女兒身時的悸動、有關得知她有危險內心深處的擔憂、有關為了周護她安然,肯賠上自己性命的衝動。
柳追憶愛他至深,他卻從未回應過。
若是柳追憶此刻看得見他的樣子,一定會笑著抹去他臉上淚痕,道:“小和尚什麼都不用說,柳兒心裏知道呢。”
“段爺,你替柳兒拿來衣衫。她舍命救我,我不會袖手旁觀。”辯真兒護著柳追憶的身軀,段幹山走過去,拿起地上的衣衫扔給了辯真兒,辯真兒以衣衫裹著柳追憶的身體,將她從溫泉中抱了出來。
辯真兒問:“段爺,你能否替辯真兒再去找一次這四十四味草藥?”
段幹山道:“隻要是能救柳妹子的,我就去找。”
辯真兒抱著柳追憶往外麵走去,道:“柳兒沒有性命之憂,隻是我擔心她醒來後身體會極度虛弱,連下榻都成問題。那些草藥,碾碎之後縫在衣服裏,給她暖身子,再用草藥的殘渣煮藥喝,調節她體內的陰陽平衡,當初師父就是這樣護我過冬的。”
“好,我馬上去辦!”段幹山不敢耽誤。早時候柳追憶就說辯真兒有法子渡過嚴寒,隻是他昏迷不醒所以無從得知,既然辯真兒曾經都是用草藥縫衣的法子過來的,那麼柳追憶也有望醒來。
段幹山再次動用秋風寨的所有弟兄去找齊那四十四味草藥,辯真兒將柳追憶帶回屋子,愛憐地撫摸著她的臉龐,溫柔道:“柳兒,你一定會沒事的。”
段幹山跑進屋子,道:“和尚!我叫我秋風寨的弟兄們全都去幫忙了,很快就好,這……這柳妹子能撐到找到草藥嗎?”
“可以的,柳兒可以。”辯真兒坐在床邊握著柳追憶的手,腦海裏盡是柳追憶曾經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這麼一個生命力頑強的姑娘,怎麼會撐不到那個時候呢?
再說,柳追憶還沒等到辯真兒帶她去看那場紅梅亂雪,辯真兒還沒單獨為她演奏一支曲兒呢。
所以,她定然能支撐住的。
“大哥——大哥!”有人忽然不經通告就闖進了屋子,段幹山怒而抬腿將他踹了一腳,道,“吼什麼吼?沒看到人正在休息嗎!”
被踹倒的小廝連忙爬起跪下,直呼不好:“大哥,靈丘縣的百姓全都上落雁山了,說請您救救他們!”
辯真兒聞言,看向了這邊。段幹山叉著腰,粗聲粗氣道:“又怎麼了?”
小廝忙解釋,說:“李老伯家的兒子路過城北墓地的時候,被奇怪的東西卷進了墓裏,李老伯帶人找了好久都沒找到。”
“什麼!那小洞子還會吞人了?”段幹山吃驚道。
“現在靈丘縣人心惶惶的,說……說女鬼吃人呢。”小廝知道段幹山最不喜鬼神一說,在說最後一句話聲音漸小了下去。
段幹山兩隻手叉在跨上,吹胡子瞪眼道:“奶奶的,盡給老子找事兒!”
“段爺。”辯真兒見事態嚴重,走過來道,“要不我還是陪你去徹查一番吧,若是再出人命就不好了。”
段幹山為難,說:“那不行,你還得照顧柳妹子。”
辯真兒回頭看了一眼柳追憶,說:“你將雲耀與荀煙放出來,讓雲耀照顧柳兒。”
“就那小子,他能照顧好人?”段幹山不信任雲耀,在他眼裏,雲耀可是個咋咋呼呼衝動莽撞的小少爺,照顧自己就不錯了還想照顧別人。
辯真兒笑笑,道:“你相信我,這裏沒有比雲耀更合適的人選。”
段幹山妥協,說:“行行行,既然你都說合適了,那我就讓那小子來照顧柳妹子吧。你,你跟我下山,看看到底咋回事。”
“好。”辯真兒頷首。
段幹山讓人放了雲耀與荀煙,並讓二爺等人配合雲耀照看著柳追憶。他們二人剛走到秋風寨口的時候,就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在叫辯真兒的名字。
他們回頭一看,見喊人的是荀煙,荀煙跑過來,有些微喘,道:“辯真兒,你讓我也去吧。”
“荀煙姑娘,墓室裏危機重重,你還是留在秋風寨要好。”辯真兒不放心,荀煙什麼都不會,帶在身邊不會有什麼幫助。
荀煙搖了搖頭,目光堅定地說:“在秋風寨上,我誰也不認識,我隻認識你啊。你瞧我是個弱女子,認為我怕鬼是嗎?我不怕的,辯真兒,我不會拖你後腿的。”
“可是……”辯真兒還是不放心,旁邊的段幹山手一揮,打斷道,“行了,別婆婆媽媽,帶著一起走吧,柳追憶那丫頭三腳貓功夫就厲害啦?縮著脖子躲在你身後不一樣活著從墓地裏走了出來嗎?走吧走吧。”
荀煙麵露喜色,又看著辯真兒征求他的意見。辯真兒無奈,道:“行,那你緊跟著我。”
“好!”荀煙猛地點頭。
辯真兒與段幹山背對她往山下走去時,荀煙眸子裏的笑意忽然變得詭異起來。
他們循著原路找到進入墓穴的通道,可上次的主墓室已經發生了變化,隻怕是不太好找。
“大白天這裏也黑黢黢的,真煩人。”段幹山抱怨著,手裏火把的火光也不夠明亮。辯真兒問著身後的荀煙,“小心點兒,害怕可以抓著我,沒關心的。”
“我不怕。”荀煙道。
段幹山笑了一聲,說:“這丫頭看起來弱不禁風的,膽子倒是大,不像柳追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遇到鬼了就跟個小老鼠似的。”
“我隻是不信這世上有鬼一說,才不怕的。”荀煙微笑道。
“這話中聽。”段幹山心情大好,也不再埋怨光線太暗。他們三人行至之前的洞口,卻發現洞口已經被堵上了。
段幹山啐了一口,罵道:“什麼玩意兒?上次出來的時候這裏不是沒被堵著嗎?”
“咱們還是重新找入口吧?”荀煙提議道。
“十六個入口!而且如果都像這樣被堵住了,那得找到什麼時候?”段幹山氣急不已,看著眼前被黑牆堵住的洞口,心裏一股燥熱之氣生起,抬起腿就踹,“去你娘的!”
忽然,那堵黑牆動了起來。辯真兒眼尖,瞧到那堵黑牆是一群蝙蝠,隻是火光太暗看不仔細。他大呼小心,將荀煙護住趴在了地上,蝙蝠四下飛開,段幹山因為一腳踏空,身體丟了平衡,跌進了墓室裏,額頭上還被蝙蝠咬了一口。
待蝙蝠飛走後,辯真兒才帶著荀煙飛下墓室,段幹山坐在地上,捂著額頭上的一塊傷處,疼得麵部扭曲起來。辯真兒連忙上前查看,見他額頭傷口裏落了隻蝙蝠齒,辯真兒讓段幹山忍著痛,將蝙蝠齒拔了出來,隨後,荀煙又撕下裙衫提段幹山包紮了傷口。
段幹山喘過來氣,道:“幸好老子命大。”
辯真兒起身,環顧四周,發現墓室裏的地形又恢複了他們最初時看到的場景。大小兩棺仍舊在墓室最中央,上麵被鐵鏈綁護。
“這裏麵除了墓室,是沒有其他地方了嗎?李老伯的兒子被卷進這裏麵,是這三口石棺幹的嗎?”段幹山也發現了墓室地形的恢複。辯真兒搖了搖頭,說,“棺槨不會動,跟這幾口棺槨沒有什麼關係,將李老伯兒子卷進來的或許是其他東西。”
段幹山與荀煙愣神半刻,異口同聲道:“蝙蝠!”
“或者,是像蝙蝠一樣的東西。”辯真兒回頭看著他們。
“那李老伯兒子現在是死是活?死了的話,屍體在哪兒?”段幹山一連拋了好幾個問題出來,辯真兒的目光停留在棺槨之上,說,“多半是死了。”
段幹山心底震驚不已,莫非這裏頭的蝙蝠會吃人,或者還有什麼更凶狠的吃人的怪物生活在墓裏?他走到辯真兒身側,見他盯著棺槨發呆,便問:“和尚,你該不會是懷疑,那些吃人的家夥住在這三個棺槨裏吧?”
辯真兒點點頭,道:“沒錯。”
“可是這些鐵鏈子是機關,那些吃人的家夥怎麼住在裏麵的呢?隻要稍一動這個鏈子,這墓室的地形就會發生變化。”段幹山猶記得上次砍掉鐵鏈導致的結果,難以置信地問道。
辯真兒心中似乎明了些什麼,嘴角勾起了一抹笑,說:“我之前以為這機關是後來有人設置的,但現在想想,先秦工人修建這塊墓室式時就已經設置了這個機關。既然這個鐵鏈是機關,說不定棺槨上也有機關。”說著,他走近了三座石棺,中間那座大的石棺將近一個人的高度,他圍著石棺慢慢走,道,“墓室裏的機關都是留著對付盜墓人的,修建這座墓室的人既然敢將機關修建在棺槨之上,隻有兩個原因。第一,不希望後人將它打開,第二,棺槨打開的方式和普通的葬人棺不一樣,普通葬人棺是直接打開蓋板,而這個,是棺身,你們過來看。”
段幹山與荀煙上前,走到辯真兒所在位置,發現他手所指之處的棺身上有一個圓形凸出之物。
“這……這莫非就是打開棺槨的機關?”段幹山問。
“極有可能。”辯真兒擰眉。
真相還差一步,隻是他們不知道打開這棺槨,裏麵還有什麼恐怖的事情等待著他們。
“那……咱們要打開嗎?”段幹山有些猶疑。
剛才那群凶猛的蝙蝠讓他心生畏懼,這會兒額頭還疼得不行,如若打開後再放出來一大群蝙蝠,他們三個隻怕是會成為它們的腹中之物。
還未等辯真兒答話,就隻聽荀煙忽然尖聲道:“辯真兒小心!”
辯真兒還未回頭,便見荀煙撲上他後背,緊接著,他聽見荀煙一聲悶哼,順勢倒在了他懷裏,一隻黑色蝙蝠從她肩頭飛走。
段幹山被荀煙方才撲上來時撞到,腳底下幾個趔趄,身子碰到了棺槨上的開關。
這時,身側的棺槨忽然發出了石頭間摩擦的聲響,與此同時,裏麵傳來了翅膀撲打的聲音。
辯真兒大驚:“不好!”他抱起荀煙,對段幹山道,“趁地形發生變化前躍上出口!”
段幹山立即會意,隨辯真兒縱身躍起,腳尖在鐵鏈上一點,便往洞口處躍去。
辯真兒隻手攀爬在洞口上,現將荀煙送上去,隨後自己躍上洞口,段幹山緊隨其後,辯真兒拉他上來時,發現棺槨慢慢打開,一群烏黑的蝙蝠自裏麵洶湧而出,若不是因為觸碰了鐵鏈機關,改變了地形,擋住了蝙蝠的來勢,此時此刻他們三人一定會被這群蝙蝠給嗜血得體無完膚!
“這墓地怎的這般凶險?”段幹山坐在地上喘著粗氣,差一點兒就搭上這大半輩子的命了。
他扭頭又對辯真兒道:“小和尚,剛才謝謝啦。”
辯真兒搖了搖頭,看著在懷裏虛汗如瀑的荀煙,說:“我們先出去吧。”
段幹山爬起來,跟辯真兒荀煙一起往出口走去,爬出墓穴後,段幹山找來了七七八八的雜物將洞口堵住,狠狠道:“等老子叫人過來燒了這幫畜生!”
辯真兒心裏仍有疑慮,但未曾表明。
他知道墓室底下凶險,不想讓段幹山等人牽扯其中,打算找時間自己來處理,更何況,荀煙現在被蝙蝠咬傷了,需要救治。
“我們先回去吧。”辯真兒抱著荀煙往落雁山走去,段幹山不太放心,回頭看了三眼古墓入口,才餘留忐忑地跟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