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幹山看著辯真兒的眼神裏盡是敬佩,他拍拍胸脯道:“幸好是叫了你過來。”
“我家小和尚厲害吧?”柳追憶雙手叉腰擋在段幹山麵前,一臉自豪。
“厲害厲害,那咱們先回去吧,這鬼地方太鬧心了,剛才一路過來老是聽見奇奇怪怪的聲音。”段幹山揮著健全的另一隻手,心有餘悸道。
柳追憶覺得奇怪,問:“什麼奇奇怪怪的聲音?哭聲啊,哎呀那隻女鬼不會纏上你了吧?”
“去去去,丫頭片子,盡胡說八道!”段幹山沒好氣地走到柳追憶背後,讓辯真兒在前麵帶路,他在後麵斷後。
辯真兒帶著他二人,憑借腦海裏記住的路線,尋著正確的通道走。約摸一炷香的時間,便已經尋到了出口。他先爬出出口,再將柳追憶拉了出來,段幹山是個傷患,辯真兒與柳追憶合力才將他拉上來。
外麵夜空雲層厚厚,看不見月光。段幹山躺在地上,聽著荒草裏旱蟲的鳴叫,道:“還是外麵好啊,還是活著好啊。”
“你還回不回去啦?打算怎麼跟靈丘縣百姓交代啊?”柳追憶問道。
段幹山不在意,道:“實話實說啊。哪裏有什麼女鬼?都把這裏鬧了個底朝天也沒瞧見什麼女鬼啊。”
他們的談話辯真兒沒有放在心上,他仰頭望著雲層,吹來的一陣寒風將雲層拂開,昏暗的月亮高高地懸在空中。
“子時二刻了啊……”辯真兒喃喃道,氣息有些急促。
柳追憶回頭看著辯真兒,見他雙眼迷離,臉色蒼白了起來。
“小和尚?”柳追憶輕輕喚了他一聲,卻見辯真兒的身子骨軟了下去,柳追憶連忙扶住辯真兒,急切道,“小和尚你怎麼了?”
“咋了?”段幹山也提心吊膽地湊了過來。
辯真兒渾身冰涼,柳追憶抱著他好似抱著一大塊冰塊。辯真兒氣若遊絲,說:“立冬了嗎……柳兒?”
柳追憶與段幹山齊齊看向夜色,是的,今年十月初八子時二刻立冬,可是這跟辯真兒的身體有什麼關係嗎?柳追憶搖晃著辯真兒,快要急哭道:“小和尚,你別嚇我,別睡著,你怎麼了?我馬上帶你回秋風寨,我給你看大夫好不好?”
“冷……我冷。”辯真兒迷迷糊糊的,在柳追憶的懷裏睡了過去。柳追憶急不可耐,望向段幹山,道,“怎麼辦啊段爺?您見多識廣,您看看小和尚這是怎麼了?”
段幹山目瞪口呆的,他咽了咽口水,忙安慰柳追憶,說:“你別哭,我現在去叫人過來幫忙,將他抬上秋風寨再說。”說著,他趕忙跑回縣裏,去叫人手過來幫忙。
柳追憶盡量用自己的衣衫包住辯真兒的身軀,她緊摟著他,想靠自己的體溫替他暖暖身子,可是一點用都沒有,辯真兒的身子還是冰冷徹骨,甚至比死人的軀殼都要寒冷。
“小和尚……”柳追憶細細搓著辯真兒的耳根子,想在他身上討一點溫度,她不停地喊著他,怕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就這麼睡著了過去,“小和尚……小和尚,你要堅持住,我馬上會救你的,馬上,小和尚……”柳追憶抱著辯真兒,滾燙的眼淚順著臉頰落在他的皮膚上,瞬間凝成了冰霜。
柳追憶睜大了眼睛,懷裏辯真兒的皮膚上猶如覆蓋上了一層薄薄的寒霜,毛發之上也凝成了細小的冰條。柳追憶渾身顫抖了起來,她擁著辯真兒,對著靈丘縣的方向大喊:“段爺……段爺!小和尚他……他……”
他快要不行了……
不要,不可以!
柳追憶撫摸著辯真兒的臉龐,以溫熱的唇吻在他的臉上、唇上,可是一吻落下時雖能化開冰霜,可不到一會兒冰霜又立即凝結而成。柳追憶無計可施,抱著辯真兒自責地哭了起來。
怎麼會這樣?他有這麼奇怪的病情,為什麼她到現在才知道!
段幹山帶著人趕了過來,他們將辯真兒抬上自製的擔架,在他身上裹了好些層禦寒的棉被。柳追憶隨著抬擔架的人往秋風寨上爬去,她怕辯真兒睡著再也不會醒來,一路上都在不停地跟辯真兒講話。
她不管他聽不得聽得見,如若“但願”二字能有轉圜,她會很希望他聽得見。
回到秋風寨,段幹山將辯真兒放在大堂裏,還在辯真兒四周點了許許多多的火把。可即使是這樣,辯真兒的身軀也還是未能還熱。
“怎麼辦啊……他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這種情況。”柳追憶坐在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躺在大堂中央的辯真兒。段幹山回想了辯真兒說的那幾句話,“子時二刻”、“立冬了嗎”,莫非辯真兒這奇怪的現象跟立冬有關係?
再聯想辯真兒擁有那奇異的眉心瞳,段幹山越來越篤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歎了口氣,一隻手搭在柳追憶的肩上,說:“妹子,恐怕小和尚這一冬都會是這個樣子了。”
“這是什麼意思?”柳追憶抬頭問道,眼中膽怯橫生。
段幹山仍有疑惑,道:“我以前也遇到過和辯真兒有過同樣眉心瞳的人,那人使用眉心瞳作惡多端,一入冬就會變得十分詭異,渾身猶如冰霜、脾氣還特別暴躁。”
“可小和尚隻是昏睡過去,沒有暴躁的現象啊。”柳追憶皺眉道。段幹山走到辯真兒身邊,說,“也許跟他使用的眉心瞳次數較少也有關係,眉心瞳,滴血而開可觀百裏,心憤而開可屠百人。他一個出家人,哪裏有什麼怨憤憎恨,想必是未心憤而開過,所以留了一顆清淨如水的心,隻是昏睡過去罷了。”
柳追憶追到段幹山身後,問:“若真是這樣,段爺,您有什麼辦法救小和尚,我好怕他熬不過去,如果熬不過去,他會不會……”說到此處,柳追憶哽咽了起來。
她怕辯真兒熬不過這個嚴冬,怕得不得了。
如果他熬不過這個嚴冬,他是不是就再也不會醒來了?
段幹山看著火光之下柳追憶噙滿淚水的雙眼,有些怔神。他有些羨慕躺在榻上的辯真兒,心裏不禁歎他好福氣,身為紅塵之外的人,卻有紅塵之內的人為他牽掛。
“熬不熬的過去,都是命。”段幹山輕歎了口氣,“這麼多年了,他不都熬了過來嗎?”
“可是那之前他有師父在身邊,小和尚自己一定知道熬過去的方法,可是現在他昏迷不醒,我無從得知。”柳追憶輕撫著辯真兒的臉龐,心裏焦灼難耐。
段幹山不忍,道:“擁有眉心瞳的人都難以抵過嚴寒,他們一般會在立冬之前就找好鬱寒的辦法。辯真兒這次,大抵是故意的。”
柳追憶擰眉思索了半刻,眼淚自眼睫上滾落下來,她推移了下時間,搖頭道:“不是的,小和尚不是故意的,是因為我……”段幹山看向柳追憶,柳追憶將眼淚憋回眼眶,聲音沙啞道,“如果擁有眉心瞳的人在立冬之前就要想好禦寒的辦法的話,那就是我耽誤小和尚了……因為此前我似是中邪一般,先行他們離開了隊伍,我讓他們在靈丘等我,隨後,到了靈丘的小和尚一定沒有機會去找什麼禦寒的辦法,因為他上山來救了我。而此時此刻,已經要立冬了,他沒有時間了你知道嗎?”
段幹山幾次欲言又止,非要這般說的話,這件事他也有責任了。是他囚禁了柳追憶在先。
“段爺。”柳追憶抓住段幹山的肩膀,迫切道,“你一定有辦法救小和尚的對不對?你連我都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你一定可以救小和尚的!”
“我……我不是不想救,我隻是不知道這個辦法可行不可行!”段幹山猶疑道。
“不可行也得行!死馬當活馬醫,你說呀!”柳追憶雙目圓睜道。
段幹山拗不過柳追憶,說:“這需要找齊四十四味奇珍草藥丟入溫泉裏,讓辯真兒在裏麵浸泡十二天,但是這需要在他體內寒毒發作之前就開始浸泡,他現在已經發作了,草藥溫泉起不了什麼作用。”
柳追憶好歹也略懂岐黃之術,她問:“若是把他體內的寒毒過渡到別人身上呢?”
段幹山心裏一怔,猜測到了柳追憶的想法,不禁問:“莫非你……這,這不可以的!你是女兒身,女兒身軀本就偏陰寒,你若還將寒毒過渡到自己身上,你恐怕會丟了性命的。”
“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柳追憶說,“在過渡寒毒之前,我會先在山藥溫泉裏泡上一天的時辰,這樣我的身體會有抗體,再接受寒毒是沒有問題的。”說完,她伸出手,倔強道,“把藥方寫好給我。”
段幹山提了口氣,不知該說柳追憶什麼好。
“快點!”柳追憶嚴肅道。
“是,寫好給你,若你出了什麼事,等著辯真兒削了我的皮吧!”段幹山心底下竄起一團怒火,柳追憶逼迫著他,他又不能不寫。再說了,辯真兒在柳追憶心裏是何等重要的人,如若不寫,她隻怕會找其他的方法來救這個小和尚。
與其讓她亂來,不如試一下草藥溫泉。
柳追憶督促著段幹山寫藥方,一味草藥都不能落。拿到藥房後,柳追憶心裏泛起擔憂,說:“段爺,這件事情先不要告訴雲耀,你就關著他吧,能關多久是多久,若是讓他知道了,他一定會阻止我這麼做的。”
“我明白。”段幹山說,“我再謄抄幾分,讓手下的弟兄們去買藥,買不到就去山裏找,不管花多少錢、走多少路,都一定替你找到這四十四味藥。”
柳追憶心底一暖,道:“謝謝你,段爺。如若小和尚安然無恙,你就是我們倆的救命恩人。”
“我不是為了小和尚安然無恙。”段幹山別過身去,用手中的筆沾了些墨,道,“而是為了你。”
說著,他繼續在紙上謄寫藥方,屋內跳動的燭火映在他的眸子裏,也映在柳追憶的眸子裏。
柳追憶與秋風寨的兄弟們找了整整五天,才湊齊救治辯真兒的四十四味草藥。
秋風寨的後山上有一處山洞,裏頭有著一片天然溫泉,段幹山帶著柳追憶與辯真兒來到這裏,將找來的四十四味藥全部放入了山泉之中。
山洞以外是寒風凜冽,山洞以內卻暖如初夏。
段幹山盯著麵前滾著熱氣的溫泉,說:“這十二天裏,我會好好保護和照看你倆的。”
“謝過段爺。”柳追憶輕呼了口氣,扭頭道,“這裏就交給我吧。”
“好,我再來看你。”段幹山背過身,頓了一下,離開了山洞。
柳追憶坐下去,將辯真兒身上的衣衫一一解開,將他扶至溫泉坐好。隨後,她又解開自己的衣衫,下了溫泉,坐在辯真兒身後。
他們二人身軀裸露於溫泉,泉水剛好蓋過胸口。隔著衣衫無法讓身體更好接受草藥的治療,隻有這樣,辯真兒才有機會醒過來,柳追憶也才能將他體內的寒毒過渡到自己身上。
那樣一天一夜之後,柳追憶從身後抱住辯真兒,十指與他緊握。她貼著他寬厚的肩背,感受著他體內的寒氣慢慢侵蝕著自己的身軀與骨血。
第一次這樣擁著辯真兒,柳追憶隻覺得時間似是凝固。她的臉頰貼著他的後背,細聲呢喃道:“小和尚,我不知你能不能聽到我說話,但我這些話不知向何人說,我隻想讓你聽著。”
回應她的是洞內音撞回返的回音。
呼吸逐漸有些困難,柳追憶雙眼前滿是霧氣,她輕聲道:“我這輩子,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和小和尚能一起走到山長水遠、地老天荒,我不知道上天肯不肯給我這個機會。小和尚,你沒有家,我也沒有家,我便想啊,若是我們能成為一個家,那該多好……”
溫泉裏的白色熱氣愈來愈濃烈,幾乎已經看不清柳追憶的臉龐,隻能瞧見她鼻翼上滑下來的眼淚,以及聽見不複往日清亮的嗓音。
“小和尚,遇見你,盡我一生所幸。若天有憐,給予我餘幸,你能不能帶我去看一場紅梅亂雪?能不能彈一首曲兒給我聽?就我們兩個人,小和尚啊,外麵立冬了,好像要下雪了……下雪了,你醒過來,好嗎?”
“滴答——”是眼淚墜入溫泉的聲音。
如果這一生,他不是那個固執的小和尚,該多好?
柳追憶輕輕抽噎了一聲,最終再沒說話。
一年的光陰都如此短暫,可是十二天時間,他們都等得太漫長。
山底下的百姓仍在說著那奇怪詭異的哭聲,可段幹山卻沒了心思去插手。他每日都會去到山洞內,看見溫泉裏緊緊相擁的二人,等待著他們醒 過來。
地牢裏,雲耀坐在門口,天天都在打聽柳追憶的安危,知道她還好,他才會安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