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童五歲的時候,我終於帶他回三藩。
做出這個決定的那天,教堂的鍾聲剛剛敲響,廣場上大片的白鴿呼啦一聲竄起,遮蓋了天幕,楞楞隻有掠翅的聲音,我回過頭的時候,恰巧接上神父慈愛的目光,他站在逆光的角落中,微笑向我。我局促地眯著眼睛,大片的白光滲進神父斑駁的鬢角、他額前的紋路、他的眉眼……
逆著煦暖的光,我看見神父的唇形,他笑著:孩子,你回去吧。
回去吧。
俄羅斯彈舌音,我再熟悉不過的故鄉之地。那一刻,我忽然熱淚盈眶,漂亮圓潤的彈舌音從父親的齒間蹦出來,我看見了死亡的訊音,看見幽穀,看見我這一生不得不去救贖的罪孽。老神父已經很老了,在我小的時候,他就在這裏,陪著教堂的聖音一起老去。而現在,連我都已經能在某個春天,挑出鬢前幾根灰白的發,二十多歲,我有霜色的發,大概這一切,都是為了補償給,聖弗朗西斯科,他指間迢迢漏走的流光。
我已經有了童童。
我站了起來。
慈祥的老神父逆著光走向我,我說:“父親,我該回去?”問完這句話,才驚覺,原來我的聲音,竟然是抖的。如同我顫抖著伸向老神父的手。我慈愛的父親輕輕接過我的手:“你心裏在想什麼,孩子?”
迎著聖音的傳喚,遵從自己的內心。那一瞬間,我的眼淚嘩嘩流下,我隻知道,做了好多年的夢,最近幾日才驚覺,夢裏那個背光的影子,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已經不是梓棠,而是,童童的父親。
我點點頭:“父親,過兩天,就走。那麼……我要把童童也帶走麼?”
我慈愛的父親仍然耐心地指點我:“他該回去……他來的地方。”
他來的地方?
童童屬於三藩,屬於我罪愆永生難贖的地方。
我轉過頭去,窗外那群鴿子靜默地在廣場上踱步,它們有自由的天光,有溫暖、綿軟的草地,有人群的陪伴,有孩子們的歡聲笑語……
而我,什麼都沒有。
除了童童。
其實,我好羨慕它們。我生來就是不被允許笑的,陰冷、潮濕的地下囚室,北奧塞梯終年難見日光的深山,俄羅斯北境冰雪茫茫,烏克蘭集中營隻有爭食才能活下去的鐵則……那些,那些,是我童年生活的全部。
我想,至少要把童童送回加利福尼亞州治下的自由天光裏,他畢竟姓穆,他血管裏淌著的血,在那片自由土地上,是足夠被仰視的。我背城與他的父族敵對,但是我想,我想……也許梓棠願意可憐可憐我,給我的孩子一口飯吃?
隻要童童活著,活著就好。
至少不要像我一樣。他偉大寬厚的父親足夠教會他“愛”——“仁慈”。
老神父對我溫和地笑:“孩子,你什麼時候還會再回來?”
我想了一想,忽然覺得很難過:“父親,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
我蒼老的父親鬢發如霜,他是修行的人,侍奉天父的孩子,但在他聽完我那一句話之後,卻黯然垂下頭,汙濁的眼淚爬出老人家的眼眶。
在那一刻,我忽然醒悟,不管走到哪裏,我都是有罪的。
這裏是莫斯科,光陰正短。
我以為,高加索深山裏的孤狼,一生都遇不見陽光。
“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至可安歇的水邊;他使我的靈魂蘇醒,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穀,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
我的莫斯科時代,落幕了。
六年前,我出逃三藩。受烏克蘭本部召喚,走的十分匆忙。再之後,又匆匆回三藩,曆經劫波,是我對不起梓源,辜負他情深一番。
是我負了他。
再回烏克蘭,回到茫茫雪域的北境,肚裏已經有了骨肉。一開始,我便打算生下他,我的童童,隻有他陪伴我捱過山水一程風霜一程的險路。童童的心跳連著我的經脈,每一次胎動,都是感動。我偶爾也會想起梓源,但我確信,想他的每一分鍾,都是因為……他和加州小野狼,太像。
那時我深愛梓棠。
和梓源的遇見、緣起,皆因我在麻省時,有那麼一位出類拔萃的校友——我永遠也無法忘記當年在麻省理工邁克勞林大穹頂下,初識梓棠的“當時”,他的側臉和童童的父親,太像。
一見是心跳,一見,情根深種。
再後來,我拚命接近梓棠,和他一起做研究,在導師教辦處裝作和他偶遇……有一年暑期,沒有收到烏克蘭總部撤回的命令,我纏著梓棠,找了個借口,跟他一起回了他三藩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