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不錯啊,一下子就瞧出小爺來曆了!剛才對著你那姑姑,這一身硬氣怎麼就找不著了?”少年一哼,蹲在帝永寧麵前嘲笑。
“韓將軍之令,你可有不從之時?”帝永寧抬眼,對著麵前少年正色問。
少年被問得一怔,半晌爽利一笑:“我老爹一身臭脾氣,我自然不敢。交個朋友吧,帝永寧,我叫韓仲遠。”他說著,一隻手遞到帝永寧麵前。
韓仲遠雖隻有十二歲,卻也有了中原韓家的氣勢和銳利,他笑得坦蕩,眼底猶帶幾分稚氣。
帝永寧瞧他半晌,終於伸出手。哪知剛一握上,便被一股大力直直拉起來。他本就受了傷,這一拉踉蹌幾步差點摔倒,好在拉他的人將他扶住。
“韓仲遠!”被韓仲遠擺了一道,壞了姑姑的吩咐,帝永寧的好脾氣被磨了個幹淨,頭一次動了怒。
韓仲遠掏掏耳朵,放開帝永寧,嬉笑道:“我看你姑姑的脾氣,準是明日就要押你回晉南。你訂婚的媳婦兒三日後就要嫁給別人了,你連一個究竟都不去問?”
這話一針見血,直戳心窩。韓仲遠見他沉默,看了看天色插腰道:“小爺一身功夫,葉府和海蜃居隻一街之隔,等過會兒入了夜,我帶你偷偷潛進去。若葉家小姐真是被父兄所逼,你幹脆亮出身份,保證葉家不敢再阻攔。”
堂堂晉南帝家獨子,若是上門求娶,乃天下世家所求,何況區區一葉家?
這個理,誰都知道。鬧到這個地步,不去問個清楚明白,帝永寧這一世都不會甘心,他對挑著眉毛的韓仲遠微不可見地頷首。
韓仲遠見他愁大苦深的模樣,一樂,推著他朝房裏走,“去去,瞧你一身塵土滿身藥味,哪裏能奪回佳人芳心,進去沐浴更衣,換身好袍子。那葉家的小姐隻要不瞎,總不會撇了你去跟一個紈絝小子!”
韓仲遠一身力奇大無比,帝永寧毫無反抗地被推進了房裏。院裏一時隻聽得見韓仲遠急急嚷嚷的催促聲。
小院外,小心守了半晌聽見兩人對話的趙福輕吐一口氣,放下心來悄悄離去。
帝家家主這個級別的人物,隻有自家主人才能結交。但是小少爺若能和帝家公子有份交情,對韓家百利而無一弊。葉家和莊家,看模樣要成兩家交好的墊腳石了。
海蜃居二樓,韓子安選了臨街的位置,而不是下午靠近葉府的僻靜之位。
暮色驟臨,因著城主府將有喜事,街上熙熙攘攘,彩燈林立。
帝盛天望向窗外,眉眼清冷淡漠。
韓子安替帝盛天滿上一杯酒,突然開口:“看來帝家並不喜葉家小姐,否則……莊家怕是連入葉府提親的機會也不會有。小兒魯莽,性子跳脫,若壞了家主安排,韓某先在此為他請罪。”
他說著,將酒杯親手遞到帝盛天麵前,眼底睿智清明,一如波瀾不驚的帝盛天。
帝盛天這才把目光從街外施施然拉回,落在韓子安身上。她笑了笑,端起酒杯飲了一口,算是應了韓子安之話。
“和帝某相見不過才半個時辰,韓將軍何以猜出我所想?”
“永寧是帝家唯一的繼承者,他的婚事牽一發而動全身,幹係整個世族,他在外私下定立婚約,你族中長輩不可能毫無所知。如果帝家承認了這門婚事,豈有莊家三日後的婚禮?”
帝盛天狹長的鳳眼一眯,朝韓子安的方向抬抬下巴,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以韓子安的脾性,竟也不覺得她這樣做失禮。他摸摸鼻子,給自己倒了杯酒,“隻不過家主你雖不歡喜這門婚事,卻也沒攔著永寧獨自從晉南遠赴於此,想必是想讓他栽個跟頭,經點事,不知家主原本是如何打算的。犬子慣來喜歡胡鬧,怕是會攛掇永寧生些事出來。”
以他們的身手,豈會察覺不出院外藏的韓仲遠。帝盛天見韓子安不點破,自然也就猜出所藏之人是韓家子嗣。
帝盛天略一勾唇,冷漠的麵容霎時如清風拂麵,“韓將軍何須自謙,聽聞韓公子十歲即隨你奔赴疆場,人人都道韓家一門雙傑,後繼有人。如今雲夏戰亂,永寧自小長於帝家,幼時雖經磨難,性子卻過於溫厚,他不見見晉南之外的山河,不多些曆練,如何撐起帝家?至於我的打算……隻要葉家之事能讓他心甘情願再拾武藝,便值得我來蒼城一遭。”
韓子安有些詫異,原來帝永寧手無縛雞之力並非帝家長輩所願,像是他自己執拗不肯學武,遂奇道:“現今亂世,他小小年紀,你們做長輩的怎不相勸?”他倒是真喜歡帝永寧,遺憾他根骨奇佳卻未學武。否則剛才在內院裏也不會對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見帝盛天眉頭輕皺,韓子安知道自己不經意窺探了帝家私事,剛欲解釋幾句,帝盛天已緩緩道來。
“永寧根骨奇佳,長兄在他六歲時送他入泰山習武,四年內功力便有小成。十歲時他下山探親……”帝盛天頓了頓,聲音裏有抹微不可見的幹澀,“那一年南海水寇成災,我長嫂和長兄一同入南海剿水寇,後來都沒能活著回來。”
晉南帝氏一家獨大,享受榮耀和尊貴,自然也要肩負起守護百姓的重責。帝盛天如此一說,韓子安猛地想起五年前南海水寇齊攻晉南一事。當時帝家繼承人帝南風攜妻禦敵,力抗水寇於南海外,保一方平安,卻在最後一戰中和妻子戰亡,夫妻兩人隻留下一個十歲的幼童。帝家向來注重嫡係,少有庶子庶女出現,在帝南風這一代隻有一子一女,帝南風早逝,帝氏重責自然便落在了帝盛天肩上。帝家驟變時,不少北方氏族曾想借機攻入晉南,拿下帝家固守百年的十五座城池,哪知帝家易主,初登家主之位的帝盛天雷霆之勢更甚其兄,半年內將晉南各勢力整治得服服帖帖,還滅了企圖進攻晉南的江南鍾家和晉東苗家,一夕間威懾天下群雄。
“永寧經此事後就不再習武?這麼說他體內有內力?”韓子安頗為驚奇,以他的功力竟沒看出帝永寧曾習過武。
見韓子安麵色奇怪,帝盛天垂眼:“我大嫂出身晉南武將世家,好習武,平日裏和我兄長共赴沙場,已是尋常事。五年前她出征南海時,我們……都不知道她肚子裏已懷了長兄的骨肉。他們夫妻的屍骨被抬回宗祠的那一日,正是永寧從泰山回來。他在祠堂裏跪了三天三夜,後來一個人重回泰山,求淨玄大師將他全身大穴封住,內力藏於體內,永不再習武。”
帝盛天複又望向窗外,一向凜然的麵容上拂過幾許歎息,“永寧一直認為若是他母親不習武,就不會卷入戰亂,也不會隨他父親一起亡於南海,母親肚子裏的弟妹也不會胎死腹中,他也不會父母同喪。所以他不再習武,更是打心底裏不願接近將門世家的女子,隨著他年歲漸長,反而更喜文雅賢淑的閨閣小姐。他是要繼承帝家門庭的人,如此性格,如何交付?”
帝永寧性格倔強,族中用盡辦法也不能讓他甘願解開穴道,重新習武。剛才在內院中,他卻被韓子安一席話說動,若非如此,她也不會將帝家秘事道出。
力量從無正邪,能區分的唯有掌控之人,人心正,手握之力必正!
帝盛天眯眼,有胸襟說出這番話,北方大局已定。
“看來帝家主為永寧尋了一塊不錯的試煉石。”韓子安笑笑。葉家和莊家,以及那位葉家小姐,不過是帝盛天股掌之物。
“先前我並未想過要將葉家置於試煉之地,如果他們當初能拒絕莊家提親,堅持招永寧為婿,隻要永寧喜歡,我未必會阻攔。永寧若有真心心屬之人,或許同樣能放下往事。不過葉家既然不是誠心訂婚,那被我借來一用……”
說話間,腳步聲在樓梯口響起,打斷了帝盛天的話。
趙福小心走進,行到沉香木桌三步遠之處,朝二人行禮後從袖中拿出幾張卷紙放在桌子上,低眉順眼道:“主子,這是您讓我找的東西。”說完便退到一旁,等著韓子安的吩咐。
韓子安從趙福臉上的神色看出自己所猜不假,將厚厚一疊卷紙推到帝盛天麵前,“家主先看看。”
“這是何物?”
帝盛天抬手去翻,韓子安的聲音在對麵響起:“蒼城皆傳葉府小姐詩詞畫卷高潔雋雅,丘壑胸懷難得有之,這是我讓趙福尋來的葉小姐所作的詩詞畫卷……”
“哦?韓將軍是想為葉詩瀾說話……”帝盛天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的手漫不經心劃過卷軸上所作之畫和一疊詩詞,指尖落在右下角的印章落款上,眸色頭一次沉下來。
畫乃蒼城一闋樓閣,筆鋒沉謐;詩賦萬裏山河,及眼天下百態。好畫,好詩,若不是那畫風詩意和家中書房裏所掛的如出一轍,帝盛天定會如旁人一般對這個葉詩瀾刮目相看讚賞幾句。
原以為是個不諳世事膽小懦弱的閨閣小姐,如今看來,倒是小瞧了她的心思。帝永寧是帝盛天一手教大,他的畫風帝盛天自然熟悉,桌上的畫作詩詞明明都是帝永寧所作,可是詩詞卻不是帝永寧的筆跡,甚至落款也是葉詩瀾。唯有畫風無法抄襲,才讓帝梓元一眼瞧出問題。
如果不是自己心甘情願,就算葉家眾人逼迫,葉詩瀾也絕不會在永寧留下的畫卷上落款。更何況這些畫卷已在蒼城流傳數月,絕非一夕之事。
從一開始葉家就未想過和永寧訂婚,不過是借著訂婚親近於他,好將他留下的東西變成葉詩瀾所有。就算有一日永寧重回蒼城對所有人說出一切表明身份,也會被眾人認為是遭棄婚後的激憤之言。
晉南帝家,必會成為雲夏的笑話。
“一日之內連欠將軍兩個人情,韓將軍飲下此杯,以後就是我帝盛天的朋友。”帝盛天親執酒瓶,斟滿韓子安麵前的酒杯,舉杯而起,誠意十足。
韓子安眼底不知深淺,意味深長一笑,抬首舉杯一飲而盡,笑道:“有幸交帝家主為友,乃韓某之幸。”
晉南雖帝氏一家獨大,但南海水寇成災,窮凶極惡,牽製帝家兵力,否則帝家也不會百餘年來未入天下戰局,僅偏安一隅。帝盛天縱使天縱奇才,到底年輕,北方近年來屢有大族挑釁,隱患暗成。至於韓家,北方局勢混亂,更需盟友,帝家暫時和韓家毫無利益衝突。兩家交好,百利而無一弊。
杯酒交盟,一句便隱晦定下了北韓南帝兩家盟約。有此魄力者,天下唯這兩人矣。
城主府,莊湖剛從妾侍的溫香軟玉裏回了書房,等候已久的總管莊泉步履匆忙迎上了前。
“出了何事?”莊泉負責接待這次婚宴的來賓,莊湖對他的出現立刻提起了神。
莊泉靠近莊湖耳邊,小聲耳語幾句後退到一旁。
莊湖眉一皺,神色頗有幾分冷沉,“你說葉詩瀾半年前已婚配他人,如今那訂婚之人還鬧上了葉家?”
莊湖雖寵愛幾個嬌滴滴的小妾,可卻極看重幾個和發妻所生的嫡子,盡管莊錦整個一紈絝,他還是待得如珠如寶,否則也不會答應讓寒門女子入門,更為其婚宴廣邀賓客。葉家素有賢名,怎麼會做出如此落人口實的事來?
“是,老爺,剛才葉老爺親自來府裏解說了此事。”
“哦?是葉海鳴自己來說的?”莊湖臉色緩了些許,問,“那婚配之人出自何處?”
“那人名喚寧子謙,是南地小門小戶的孤兒,聽說有幾分文采,葉老爺半年前招他入葉家為西席,後愛其才,將葉小姐許配於他。哪知他遠走晉南後就沒了音信,如今這戰亂年代,葉老爺以為他早已亡於他地,就將這件婚事給擱置了。哪知這幾日臨到婚期,那寧子謙卻突然回了蒼城。”
莊泉走進一步,低聲道:“老爺,咱們府上和葉家一訂婚,這半年不見蹤影的人就冒出來了,依小的看,這人八成是個無賴,見城裏各大世族雲集,想借著咱們兩家的名聲,訛上一大筆銀子!”
莊湖看了莊泉一眼,也未應聲,隻端起桌上濃茶抿了一口。
葉海鳴是個聰明人,寧子謙大鬧葉府之事雖能瞞過別人,卻瞞不過莊家。他早一步入府陳情,不管個中曲折是否真如他所說,到底也算是給了莊家一個交代。三日後就是大婚之日,天下賓客滿至蒼城,現在決不能悔婚,否則莊家顏麵必會掃地,況且葉詩瀾如今的才名譽滿蒼城……
也罷,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孤兒,讓莊泉打發了便是。莊湖定下心,朝莊泉吩咐幾句,做下了決定。
此時,夜色漸深,街上的喧鬧未及染至海蜃居後麵的小巷。
隱隱綽綽的月色裏,一個略矮的身影托著一個清瘦的人影越過安靜的街道,跳進了靜謐的葉府中。
因下午帝永寧上門鬧過,且臨近婚期,葉府怕此事傳出,特意從莊家借了不少守衛回府。即便如此,也攔不住一身是膽的韓小爺和思人心切的帝公子。
韓仲遠將戰場上練出的功夫使了十成十,在帝永寧地指路下成功摸到了葉詩瀾居住的汀瀾小居。這時節,梨花開了滿院,依昔透出幾縷燈火。
帝永寧停在小院門口,望著月色下翹出枝頭的梨花微微出神。
“詩瀾,等梨花開的時候,我就回來娶你。”
“恩,我在蒼城等你。”
巧笑嫣然的少女期盼的眼神猶在腦海裏浮現,不過半年,物是人非事事休。
“怎麼不進去了?不會臨到頭不敢去見葉家小姐了?”韓仲遠戳戳帝永寧的肩膀,取笑道。
“半年前我走的時候,對詩瀾說等滿園梨花開的時候,我就回來娶她。”
帝永寧希冀又歎然的聲音讓正要推他入院的韓仲遠手頓了頓,以他的年歲,還不到感傷愛情的時候,但也聽出了帝永寧話中的感慨。他撓撓頭,又摸摸下巴:“帝世兄,你要真這麼中意葉家小姐,實在不成,亮出身份搶回家,莊家還沒有本事敢攔你。”
帝永寧笑了笑,在張牙舞爪的小霸王頭上一拍,從躍出院外的枝丫上折了一枝梨花,推開院門抬步走了進去。
韓仲遠被帝永寧這一拍搗騰得一愣,尷尬地抖了抖身子,貓著腰跟著溜了進去。
汀瀾小居燈火依稀,人影微有攢動。兩人悄然臨近回廊,離正房不過幾步之遙。許是有些氣悶,正房的紙窗突然被推開,房內光景透了出來。
隱隱瞧見窗後軟榻上靠著的熟悉身影,帝永寧眼底飛快劃過一抹驚喜,大跨一步就要走近,卻因正房裏突然響起的話語頓住了腳步。
“小姐,這是莊少爺入夜前差人送來的,都是些好東西,您快來瞧瞧!”房內,一綠衣丫鬟從內室走出,指揮兩個小丫頭將數個錦盒端出,放置在葉詩瀾麵前的桌子上。她的手在錦盒上劃過,臉上喜氣洋洋眉飛色舞,“小姐,這是百繡坊剛織出的新樣式,可是用價值千金的流雲錦織出來的。還有,莊少爺把金喜樓上好的金銀玉石全給您送來了,任您在大婚那日挑著戴呢!”
綠衣丫鬟揮手讓小丫頭退下,走到葉詩瀾身後替她揉肩,她看著錦盒裏金光閃閃的首飾,滿眼豔羨。
窗外的帝永寧唇角微抿,將身子隱在回廊後,隔著梨花的間隙望著房內的少女。
柳葉眉,瓜子臉,葉詩瀾生得一副好相貌,再配上一副柔弱溫雅的氣質,端是個惹人憐愛從畫中走出的書卷女子。
她從軟榻上坐起,漫不經心掃過錦盒,“他倒是有心了。”雖未如丫鬟一般激動,眼底卻也很是滿意。
“小姐,莊少爺什麼好東西都往您這兒送,等您過門了,還不定怎麼疼您呢。哪像那個寧書生,日日就會寫些詩詞畫些畫送給小姐您,也不嫌寒酸!”
“綠蓮!”葉詩瀾眉一凝,纖柔的麵容冷沉下來,直直看向綠蓮,眼底露出一抹淩厲。
月影裏藏著的韓仲遠聽見了裏頭的對話,看著麵前僵硬的身影,心底隱約有些後悔。他一心攛掇帝永寧搶妻,卻未想到葉家竟是這般不堪的人家,連個丫鬟也能置喙主子的事。
“小姐。”綠蓮臉色一白,朝葉詩瀾看了一眼,小心翼翼討好道,“奴婢也是擔心您,前門的人下午來回,說是寧子謙鬧上門了,您一直也沒個話,老爺傍晚的時候去了莊家,莊老爺派了幾個護衛一同回府。奴婢隻是怕……”
綠蓮話裏話外事事為主,葉詩瀾未再怪罪她,隻眉一皺道:“怕什麼,他自然亂不了,莊家在蒼城一手遮天,一個文弱書生如何能撼得動蒼天大樹?”話到一半,葉詩瀾微一沉默,聲音裏有些歎然:“我原本以為他會更聰明些……”
“小姐?”綠蓮頭一垂,看向葉詩瀾,眼底滿是疑惑。
“既知是蒲草移磐石,無力相抗,又何必回來。”
都說葉家小姐溫婉柔弱,可就這冷冷淡淡幾句話,便知其絕非是傳聞中的性子。寧子謙尋上門的事,她不僅知,還看得頗為透徹。
回廊外,清瘦的人影埋在月色裏,觀不到他垂下的麵容,隻能悄悄瞥見他手中的梨花因握得過緊而一瓣瓣散落在地。
“小姐,若是婚禮那日寧子謙鬧上了城主府,可如何是好?”在綠蓮看來,寧子謙若執著一時意氣,未必不會做下如此蠢事。
“婚禮在即,賓客已至蒼城,聽說連中原韓家都遣了禮來,如此盛事,莊家自會將隱患擯除,他們丟不起這個臉,此事不用葉家插手。”
“可是……”綠蓮聲音一低,隱有幾分擔心,“小姐,雖然您自己謄寫了一遍,可流傳出去的字畫都是寧子謙當初贈與您的。他長留蒼城,若是機緣巧合知曉了此事,奴婢怕他不會善罷甘休。”
“住口!”葉詩瀾聲音一冷,斥道,“我早就告訴過你,這件事給我咽進肚子裏!”
綠蓮被駭得一跳,腿一軟差點跪下來,隻喚了一聲“小姐”,訥訥不敢再語。
窗外的韓仲遠幾乎是在聽到這幾句話的立時就憤怒地抬步朝內房走去,卻在跨過帝永寧的時候被一隻手拉住。腕上之力如鐵堅硬,如血灼熱,一時間竟製得他不能動彈,韓仲遠一驚,抬首看去。
帝永寧麵上毫無表情,他的手拖住韓仲遠,眼卻望向房內燈盞下搖曳生姿的女子,眼底劃過震驚、荒謬、失望、痛苦……最後隻剩死水一般的寧靜。
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也能爆發如此蠻力?韓仲遠在帝永寧眼底尋到了原因。若非失望痛心到極致,他也不會如此。
看來這位才名遠揚、讓葉府破格低娶的葉詩瀾不過是個弄虛作假玩弄心計的女子,流傳出去的字畫皆出自帝永寧手筆。葉詩瀾的名聲半年前於蒼城鵲起,算起來正是帝永寧離開葉府的時間,或許帝永寧從一開始就隻是這位葉家小姐嫁入莊家的一枚棋子。
這回他聰明反被聰明誤,本以為幫上帝永寧一把能拉進韓帝兩家交情,哪知倒連累他成了助紂為虐的惡人。若非他堅持帶帝永寧入葉府,也不會讓帝永寧受這種屈辱。
韓仲遠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寬慰,隻得將滿心憤怒撒在葉詩瀾身上,對窗戶裏的女子橫眉怒視。
帝永寧仍然隻是安靜而沉默地看著屋內,仿似石化了一般。
“小姐,奴婢隻是怕那寧子謙再生事端……”
屋內,綠蓮忐忑的聲音又起,卻被葉詩瀾冷冷打斷:“此事已過,去告訴父親,把他阻於城外,別讓他出現在蒼城內,以後這個人休得再提。”
“是,小姐。”綠蓮應了聲,忙不迭朝外走,卻又被葉詩瀾喚住。
“攔住即是,別傷他性命。”葉詩瀾神色依舊冷淡,隻是在不經意間回眼望向窗外瞥見滿園梨花時,突然道了這麼一句。
綠蓮一愣,點點頭退了下去,眼底不免有些感慨。即便當初小姐隻是因為寧子謙的才氣將其算計,可幾月相處,未必沒有一分真心。隻可惜寧子謙太過落魄,比起蒼城之主的莊家,低若塵埃。
葉詩瀾行到窗邊,從裏間將窗戶合上,不一會兒房內燭火熄滅,不聞風聲。
回廊後安靜異常,在韓仲遠差點被這陣沉默搗騰得窒息時,他身旁的人挪動腳步,轉身朝院外走去。
僵硬的身影出了院門,韓仲遠低頭看了一眼地上一片狼藉的梨花花瓣,突然覺得那個為了葉詩瀾不惜跪在地上和帝家家主倔強相爭的帝永寧和他身上那股子固守的堅持已然消失了。
若帝永寧受不了打擊一蹶不振,他這一生怕是都要毀在這個女人身上。
韓仲遠還來不及感慨,突然想起帝永寧身手平平,跺跺腳越過院牆追去。
“我在這裏。”院牆外,嘶啞的聲音驟然響起,半空中的韓仲遠兀地一驚,強行扭了身落在院牆外。
帝永寧筆直立在門外,臉色蒼白。韓仲遠撓撓頭,什麼都沒說,抓住帝永寧的手腕躍向半空,匆匆離了葉府。
已近天亮,海蜃居二樓,韓子安早已離開回了後院,隻帝盛天一人獨坐。
一灰衣人悄無聲息出現在她身後,半跪於地,將在汀瀾小居聽到的話低聲重複了一遍。
“永寧如何了?”半晌,帝盛天眉目冰冷,沉聲問。
“少爺出了葉府一路朝城外走去了,韓公子一直跟在少爺身邊。”
帝盛天眼一挑,“怎麼,當初千裏迢迢來尋個說法,誰都攔不住,如今知曉了真相,倒是甘心回晉南了?”
灰衣人聽出帝盛天話裏的怒氣,謹慎道:“主子,可要把少爺帶回來?”
帝盛天揮手,起身朝樓下走去,大步之間,未有絲毫猶豫,“他若是連回海蜃居麵對我的勇氣都沒有,何敢姓帝!”
後院,得知帝盛天反應的韓子安眼底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何敢姓帝?何敢姓帝?帝盛天,怕是天底下,隻有你敢說出這般狂妄之話!”
雖是一句感慨,可不遠處立著的趙福卻聽出了這話裏淡淡的欣賞。趙福眼底劃過一抹擔心,卻終究覺得自己的想法太過荒唐,將此事暗暗埋下。
以韓仲遠桀驁跳脫的性子,能如此耐心跟在別人身後留神照顧,是個極罕見的事兒,若不是攤上的是帝家世子,怕貿然回去被自家老子教訓一頓,他還真沒這個時間。打了個哈欠,他望了一眼泛白的天色,又瞅一眼前麵不遠處默默走著的帝永寧,被磨得半點脾氣都不剩。
堂堂帝家子弟,放眼天下望去,誰家貴女不是趨之若鶩,竟被蒼城一個小小寒門女子玩弄於股掌之間,真是荒唐!韓仲遠雖僅十二歲,但自小長於高門士族,曆經疆場禍亂,心性比之帝永寧隻怕更堅決果斷些,自是不耐他的小情小愛。
眼見著帝永寧一直朝城外的方向走,韓仲遠總算急起來。若他真想不開顧自回了晉南,自己身上一頓板子是少不了了。韓仲遠微一猶疑,連走幾步拉住帝永寧的袖子,“帝世兄,這眼看著都要出城了,你是要去哪兒啊?”
帝永寧身影一頓,垂頭喪氣吐出幹癟的兩個字:“晉南。”
想到那個氣勢驚人的帝家家主,韓仲遠心底一抖,急了,忙勸:“這怎麼成,你姑姑還在海蜃居呢,你就是要回也不能拋下你姑姑一個人回晉南啊!”
帝永寧聽見帝盛天的名字,臉色更白,就要掙開韓仲遠的手離開。
正在這時,人群熙攘聲自不遠處傳來,喧囂至極。韓仲遠心底犯疑,這時辰夠早,城門處嚷成這樣也太奇怪了。帝永寧還沒發現異樣,兩人拉扯著走了幾步,轉過街道,城門處的情景突兀呈現在他們麵前,讓兩人頓住了腳步。
城門處,一群百姓被莊家的護衛隊推搡著朝城外走,這群人老弱婦孺盡有,皆衣衫襤褸,麵色蠟黃,身形瘦弱,一眼望去便知是乞丐流民。護衛隊立在城門口,衣甲光鮮,眼神傲慢,和百姓形成鮮明對比。他們不時將冰冷的長戟敲在流民身上,怒喝著讓他們盡快離城。孩童和老人的哭泣求饒聲交織在一處,讓城門處喧鬧不堪。
帝永寧和韓仲遠立在不遠處,眉頭微皺,顯是不明白莊家如此大動幹戈所為何?
就在兩人躊躇之際,一個麻衣老丈被人群擠壓得摔倒在兩人麵前,他年老體衰,被洶湧的人流踐踏,掙紮著難以起身。
帝永寧不忍,急忙將老丈扶到一旁的石階上坐下。韓仲遠朝不遠處開著的店麵跑去,替老丈尋了一碗水來。
“多謝兩位公子。”老丈緩過神才打量身旁兩個忙前忙後的少年郎,瞧見他們的穿著,頗為受寵若驚。此時,遠處護衛隊的驅趕咆哮聲傳來,老丈被駭得一抖,隨即惶恐不安地喘著粗氣就要起身,“老朽還是早些走,莊家的護衛跟豺狼一樣,免得連累了兩位公子!”
帝永寧拍拍他的手,將老丈肩膀按住,安撫道:“老人家別急,到底出了何事,護衛隊要驅趕你們離城?”
老丈滿頭白發,不停歎氣,渾濁的眼底猶有驚弓之鳥之意,悲涼道:“公子不知啊,現今北方各閥混戰,老朽的兩個兒子年初的時候被晉北李家當壯丁拉進了軍營,一個都沒活著回來。我家孫子開年就十三歲了,遲早也得被李家盯上,咱們老唐家就剩下這麼一根獨苗,晉北實在待不下去了。半個月前我帶著孫子一路逃難到蒼城,原本以為可以喘口氣,哪知莊家因為兩日後的大婚,就要把我們這些流民全趕出城,如今天寒地凍,在荒郊野外裏無蔽身之處,哪裏還有活頭喲!”
唐老丈說著說著,眼眶一紅,哽咽之音實在淒涼。即便帝永寧和韓仲遠出自武將世家,見慣戰場生離死別,心裏也難免淒淒。
“老丈不必太過憂心,蒼城南下三百裏就是吳城,此乃晉南帝家所轄之處,應能庇佑老丈安穩,我這兒有些銀兩……”帝永寧說著就要從袖裏掏銀子出來,手一伸才發現袖子裏空空如也,就連一身袍子也是韓家贈予的,正尷尬之時,韓仲遠飛快地塞了兩片金葉子在他手裏,回轉頭假裝沒事人一樣。
帝永寧看了韓仲遠一眼,眼底露出溫和之意,也沒多說,將金葉子放到唐老丈手裏,“老人家您拿著,快帶著孫子繼續南下吧。”
老丈還是搖頭,“兩位公子,我這把老骨頭都帶著孫子跑了幾千裏,哪裏還怕這三百裏,隻是我家的小子一進城就生了風寒,動也不能動。這幾日我們藏在城南的破廟,今日我想去藥房裏討服藥,哪知被護衛隊發現了,這才被驅逐到城門附近來,可憐我那孫子……”
唐老丈正說著,不遠處的護衛隊發現了此處異常,凶神惡煞提戟而來,駭得唐老丈一句話沒說完就抖了起來。
“老丈,走,咱們先去城南。”
在蒼城莊家就是土皇帝,韓帝兩家做客而來,不宜直接起衝突,兩人都不傻,帝永寧朝氣勢洶洶的護衛隊看了一眼,朝韓仲遠微一頷首,扶著唐老丈匆匆離去。兩人到底少年心性,頗有些義氣,既然碰上了,便是緣分,總不能放任這一老一小自生自滅不是。
海蜃居內,得知兩人去向的韓子安和帝盛天居然都隻向來稟之人留“知道了”三字,便顧自行事去也。
莊府,隔了一夜才從管家口裏得知帝永寧存在的莊錦,沉臉吩咐“將人拿住好好關押”後,也未有過多反應。畢竟對他這個蒼城少主而言,小小一個落魄書生,實在無須放入眼中。
城南的寺廟破簷漏瓦,冷風不時灌進,可就這麼個破爛之處,卻藏了十幾個乞兒在裏頭。帝永寧和韓仲遠跟著唐老丈回到此處,看見破舊的大堂裏蜷縮的孩童時,都被驚得不淺。
他們臉色蠟黃,身上零星搭著幾塊發臭的破布,大多一臉膿包或咳嗽聲不斷,這些乞兒見到陌生人時驚惶恐懼的眼神讓人不敢肆意走進。他們緊緊護住身前生鏽的鐵盤,一臉警惕,裏麵盛著剩菜剩飯,有幾個盤中甚至有蛆蟲爬來爬去。
帝永寧和韓仲遠即便生在亂世,卻從不知道人命如草芥到這般地步。
良久,帝永寧才沉聲對韓仲遠道:“我去給他們抓藥,仲遠你守在這裏,別讓莊家的護衛將他們驅逐出城。他們這樣出去,活不了幾日。”
韓仲遠不自覺頷首,瞥見帝永寧微慍的麵容,微微一驚。剛才一瞬,帝永寧竟像極了海蜃居裏威勢逼人的帝盛天。
不愧是帝家世子,他心底一動,結交之意更甚,默不作聲退到院內木欄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