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過一日,日頭漸落,昏暗破舊的院落讓人昏昏欲睡。

靠在滿是蛛網的木欄下打盹的韓仲遠被冷風吹醒,一睜眼,瞅見眼睛鼻子蹭滿灰從廟外跑進的帝永寧,聳搭著眼皮子喚住他,“哎,永寧兄!”兩人共患難一日,交情突飛猛進,稱呼也隨意起來。

帝永寧頓住腳步,把懷裏堆滿的藥一挪,露出疲憊的麵容,“何事?”

“你何時回晉南啊?我可沒多少時間守在這兒了。”韓仲遠起身伸展了一下腿腳,嚷道,“後日莊家的婚事,我家老頭子沒準備出席,原定著是我登門送禮,咱們時間可不多了。”他像是沒看到帝永寧突然凝住的臉色一般,朝灰頭土臉的自己一指,“莊家也是一城之主,你總不能讓我這模樣去參加婚宴吧?”

帝永寧沉默不語,半晌才道:“等唐老丈的孫子退了燒,我們就走。”他說完又匆匆入了堂內。

要是不下點猛藥,這個書呆子怕是會找借口藏在破廟裏等婚禮完成,然後灰溜溜跑回晉南。韓仲遠隨手摘了一根草葉叼在嘴裏,眯眼朝木欄上一靠。這模樣神情,一點不似個才十二歲的孩童。

第二日下午,海蜃居二樓。

大堂內不知何時起布了一方沙盤,韓子安將手中軍旗插在晉北一處山頂,對著窗邊飲茶的帝盛天道:“此處如何?”

帝盛天望一眼,碰了碰杯蓋,“隻要拿下這座和北秦相鄰的景帝山,李家腹背受敵,必敗。”

韓子安眼底露出滿意之色,“說得不錯,和我所想不謀而合。”

這兩日他和帝盛天於沙盤之上演算天下局勢,兩人出兵謀略竟十分相似,更讓韓子安對帝盛天刮目相看。此時他已隱隱覺察到麵前這個才十八歲的帝家家主恐是他將來一統天下最強勁的對手。但好在如今兩人一南一北,暫無交兵之時。

“你就不擔心永寧救了城南的乞兒後徑直回晉南?”見帝盛天一派淡然,半句不提在城南奔波的帝永寧,韓子安忍不住開口詢問。饒是他,也不敢把家中獨子韓仲遠如此放養著來教,更何況帝永寧現今麵對的並非一般難題,若受不住打擊,怕是下半輩子注定碌碌無為,怯懦怕事。

雖說是長輩,可到底也太年輕了些,韓子安飲著茶偷偷朝帝盛天瞥了一眼,這個帝家的小姑娘,真的會養孩子咩?

“擔心。”帝盛天朝後一靠,指尖落於膝上輕點,“我自然會擔心他過不了這個坎,但就算我是他姑姑,是他血脈最親之人,也沒辦法替他做任何決定,我會老會死,不能護他一世。他若是不能從當年父母雙亡的打擊裏走出來,這輩子都站不起來。”

“不過……”帝盛天微微眯眼,藏起琥珀色的深眸,看向窗外城南方向,聲音幽幽,“他失了父母,我也失了兄長大嫂,我不過長他四歲,我能扛起帝家門庭,守住晉南,等他長大,他又為何不能?就憑他身上扛著帝永寧這三個字,五年時間也足夠了。”

她的聲音篤定無比,像是從不懷疑後日莊家大婚前帝永寧會回到海蜃居一般。

看著逆光下麵容凜冽的女子,韓子安有些晃神,端著茶杯的手竟有些發緊。半晌,他發現自己的失態,垂下眼。

好像太遲了些。他輕輕一歎,嘴角勾出一抹苦澀的笑意,他遇上帝盛天,太遲了些。

又是一日,城主府書房。

莊湖正在和即將大婚的幼子對弈,管家莊泉走進小聲稟告了兩句。

莊湖放下手中的棋子,皺眉道:“寧子謙還沒有找到?”

“爹,那個窮書生明日不會鬧上府裏來吧?”莊錦神色一急,起身道,“不行,泉叔,讓城裏的護衛隊去找,必須在婚禮前把這小子抓回來。”

“坐下!”莊湖瞪了莊錦一眼,怒道,“現在城裏皆是各方貴客,一點風吹草動就會鬧得滿城風雨,你讓護衛隊大張旗鼓去找人,難道還嫌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

莊錦漲紅了臉就要反駁,又實在尋不出話來,悶悶地將手裏棋子一丟,“爹,您說怎麼辦,總不能讓那個寧子謙毀了明日的婚禮,這個臉您不是一樣丟不起!”

“急什麼。”莊湖沉聲道:“一個文弱書生,諒他也不敢來莊家鬧事,就算他敢來……莊泉,明日加派人手,嚴禁閑雜人等入府,決不能讓寧子謙混入府內。隻要婚禮一過,賓客離城,我莊家還怕一個書生不成。”

他說完朝莊錦看去,“你明日隻管好好完禮,旁的事少插手,不準私自派人去尋寧子謙,更不準對此人不利。聽到沒有,下去吧。”

莊錦心底不樂意,卻不敢反對,應了聲是退了下去。

“老爺,這個寧子謙……”莊泉小聲開口,麵上微有疑慮。

“我知道,此事就這麼定了。”莊湖擺手,讓莊泉退下,臉色有些沉。莊家在蒼城隻手遮天,卻尋不出一個寧子謙的下落,這也太奇怪了。他不願莊錦下狠手,就是為了給莊家留了一條退路。

但願那個叫寧子謙的書生,隻是一個落魄無依的孤兒,不要橫生枝節。

城南破廟,韓仲遠帶出來的金葉子被帝永寧全換了藥材回來,好在舍得花重金,破廟內染病的乞兒身上浮腫和膿瘡漸消,唐老丈的孫子也終於退了燒,保住了性命。

算是做了一樁好事,盡管兩人累得雙腳打戰,也生生忍了下來。

已過響午,韓仲遠在院子裏巡視了兩圈,眼睛困得睜不開,悄悄藏在木欄後打瞌睡。他一身錦衣灰塵撲撲,早已磨損得破爛。

待他酣睡醒來,太陽西下,已至傍晚。鎦金的紅霞在破廟上空浮現,冬日裏頭,罕見地溫暖瑰麗。

碎小的腳步聲從大堂中傳來,他半眯著眼裝睡,見兩個小乞兒踮著腳走出,停在他身旁,個頭矮的乞兒從身後拿出一匹洗得發白卻很是幹淨的藍布,小心翼翼蓋在他身上。隨後兩人跑向院中立著的帝永寧,個高的那個從懷裏掏出兩個白淨的饅頭,拉拉帝永寧的袖子,遞到他麵前。

韓仲遠睜開眼,摸著身上蓋著的棉布,看著院中眼底驚訝卻含笑接過饅頭的帝永寧,一向堅硬的心底竟有些澀然。

亂世之下,人命如草芥。他們救之道義,乞兒回之恩義。

院中,帝永寧拍拍兩個乞兒的腦袋,笑著讓他們回了大堂裏休息,複又立在枯樹下,一動不動。

半晌,韓仲遠伸著懶腰爬起來,他想了想,把身上的棉布小心折好,放在木欄上後朝帝永寧走去。

“仲遠,我們走吧。”未等他靠近,帝永寧的聲音淡淡傳來。

韓仲遠停在他三步遠的地方,眉梢微帶笑意,“去哪兒,你的晉南,還是我的海蜃居?”明明已經知道帝永寧的選擇,但他卻偏偏要問一句。

帝永寧回轉身,盯著他,一字一句回:“海蜃居。”

少年眼底的沉鬱鈍痛不知何時起悄然消散,隻剩下安穩淡然,宛若破繭重生。

韓仲遠驚訝於他一夕間的蛻變,笑著問:“喲,主意變得挺快的,前兩天還要死要活,像是沒有葉詩瀾就活不下去。怎麼想通的?”

帝永寧沒有在意韓仲遠的揶揄,隻是道:“仲遠,太不值了。”

韓仲遠挑眉,不解其意。

帝永寧繼續道:“這種亂世,人命什麼的都太不值了。我們若心不存惻隱,這個破廟裏的人一個都活不了,可是天下皆亂,誰又會在乎他們的性命?這種世道,死了誰都沒有區別。”

未等韓仲遠反應過來,他抬眼望向頭頂的枯樹,緩緩道:“五年前,我父親入南海剿滅水寇,母親追隨他而去,都沒能活著回來。”

韓仲遠一怔,安靜地聽下去。

“從那時起,我以為隻要自己不習武,不卷入紛爭,不喜歡上和母親一樣出身武將世家的女子,就可以避免他們的慘劇,哪怕再無用,也可以安然一世。所以我離開晉南,以孤子之身遠遊四方,喜歡上了葉詩瀾。但是我忘記了,這是亂世,我父母亡於亂世,我卻希冀於亂世苟存,真是笑話。”

“我見過這麼多城池,走過那麼多路,卻一直對現在的世道視而不見。我邁不過的坎不是葉詩瀾,是五年前那場早就過去的戰役,是我父母的慘死。我逃避成為帝家嫡子,逃避擔起責任,其實我明白,我最不能選擇的是我出身帝家這個事實。但是我姓帝,得父母血脈,受晉南百姓的供養,我是帝家嫡子,晉南這一方土地上將來的庇佑者。我邁不過當年的坎,帝家必亡於我之手,天下亂世,晉南更無苟安之時。晉南不安,天下不安,如我一般喪盡血親者,必不會少。”

“仲遠,過去五年,我讓寧子謙取代了帝永寧的存在。”

風吹過,枯葉盤旋落下,飄在帝永寧掌心。他捏緊枯葉,重新攤開手掌,枯葉化成碎末,隨風吹散。

帝永寧垂手,看向一直沉默的韓仲遠,輕聲道:“世上從來沒有寧子謙,姑姑等我很久,帝家也等我很久了。仲遠,我該回去了。”

少年清瘦的身影被夕陽拉得斜長,映在破舊的小院中。

韓仲遠卻從幾步之遙外的帝永寧眼底,瞧見了從未有過的認真和堅毅。

帝家世子,當如是。

他前行幾步,立在帝永寧麵前,立下前半世錚錚鐵血的諾言。

“帝永寧,天下安寧之路,我韓仲遠,舍命當陪!”

月上柳梢,帝盛天不知從何時起立在海蜃居二樓窗邊。

她靜靜望著自城南而來的官路,神情裏有抹連她自己都未察覺出來的緊張。

直到兩個少年的身影伴著月色在街道盡頭出現,她眼底才浮出極淺的笑意。

五年了,那個在帝家宗祠對著父母靈牌逃走的永寧,終於回來了。

第二日,莊府大婚。

莊湖甚疼幼子,莊錦一場婚事,他幾乎宴請了大半個天下的世家權貴。府第高於莊家的,自是隻會遣子弟來賀,和莊家齊平的,家主盡到。

以帝家和韓家的地位,遣個子弟或是管家來已經是給足了莊家麵子了,數日之前兩府的拜帖就已經送到了莊家,可直到今日大婚的吉時將至,兩府的客人都還未登門。莊湖最是在意韓帝兩家的態度,自是心裏一直留意著兩家的來客,奈何賓客太多,葉府小姐入門的鞭炮聲已經響起,他分身乏術,不得不暫時將此事壓在心底。

新嫁娘在一陣熱熱鬧鬧的鞭炮聲中進了莊府大門,吉時將到,賓客滿座,莊湖看著喜不自勝的幼子,眼底亦是老懷大慰。他的目光落在一身新嫁衣的葉詩瀾身上,微微凝了凝。

罷了,雖是寒門,但此女也算是有才,能為莊家添些名聲,也算是能勉強配得上錦兒了。莊湖收回了眼底的利芒,又是一副慈眉善目的表情。

莊錦牽著繡團引著葉詩瀾一路在賓客的恭喜聲中走到了正堂,見葉詩瀾站定在莊家二老麵前,他滿麵笑容,朝身旁小聲喚了喚:“詩瀾。”

蓋頭下的葉詩瀾微微紅了紅臉,拉了拉手中的紅綢以示回應。莊錦心底甜蜜,臉上笑意更甚。

吉時至,一聲鑼鼓敲響,一旁的喜官頓時高呼。

“吉時……!”那“到”字尚未出口,大門前更響亮的聲音卻在此時正好傳來。

“韓家家主、帝家家主到!”

這一聲蓋過了漫天的鞭炮聲,清晰無比地傳到了大堂賓客和莊家眾人的耳裏。莊湖神色一愣,還以為自己聽錯,見眾人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他瞬間回過神,看了一眼尚在驚怔的幼子,略一遲疑後起身親自朝門口迎去。

錯了吉時自然不妥,可韓子安和帝盛天親臨,整個天下,又有哪個世家有此榮光?

賓客齊皆起身去迎貴客,一旁的喜官到底沒把那最後一字落下聲來。

到底是自己大婚的吉時錯過了,蓋頭下的葉詩瀾心急,悄悄拉了拉紅綢。

莊錦雖然無奈,卻知道韓帝兩家得罪不得,連忙安撫道:“詩瀾,是韓帝兩家的家主到了,父親親自去迎貴客了,你且等一等。”

葉詩瀾低低“嗯”了一聲,卻不知為何,心底有些不安

莊府大門前,帝盛天和韓子安尚隻走下馬車,莊湖的身影便出現了。

他快步上前,還未開口,韓子安就拱了拱手笑道:“恭喜莊城主,子安遇事耽誤,略微遲了些,還請城主勿怪。”

“哪裏哪裏,兩位家主親臨蒼城,乃是我莊家的榮光。”莊湖先朝韓子安見禮,再抬眼朝他身旁的女子望去。

這女子一身玄衣,雖慵懶淡漠,看著年歲極輕,卻氣勢驚人,猶不在韓子安之下。

莊湖壓下眼底的驚詫,笑道:“這位想來就是帝家主了,果然年少絕世,莊某久聞帝家主盛名,仍是不如今日一見啊。”

莊湖這句話倒真是說得實心實意。韓子安三十出頭才將韓家經營成北方巨擘,帝盛天比他小了足足一輪,又是個女子,她才接掌帝家三年,帝家的權勢就已不在韓家之下。

帝盛天頷首,承了莊湖的誇讚,笑道:“我在路上正巧碰到韓將軍,正巧韓將軍也是來貴府祝賀,便絮叨了幾句一起前來了。”

莊府一對新人明明就因他們誤了吉時,兩人卻絕口不提,隻輕輕將此時才到的事兒不經意揭過。

不過他們兩人親至莊府已是給足了莊家臉麵,莊湖哪裏還會管他們是不是遲到片刻。他滿臉笑容,連連拱手:“無妨無妨……”

莊湖和帝盛天寒暄著,正好瞧見她身後長身如玉的少年,愣了愣道:“這位是……”

以莊湖一城之主的身份,除了韓子安和帝盛天兩人,其他人倒不至於讓他紆尊相問,隻是帝盛天身後立著的少年太過出挑了些,容顏俊美尚不提,一身溫潤清貴的氣韻,實在難得。

“噢,這是我那侄兒。”帝盛天擺了擺手,“永寧,過來見過莊城主。”

帝永寧一身晉衣,劍眉星目,端貴俊雅,他行上前,朝莊湖微一拱手,“永寧見過莊城主。”

“原來是帝小公子。”莊湖連忙扶起帝永寧,神色間難掩感慨。

帝盛天的能力已是這般絕世,帝家下一輩又如此出色,怕是南方往後數三十年,都是帝家一家獨大了。

莊湖顧自感慨著帝永寧的優秀,全然沒瞧見他身後跟著的管家莊泉一臉驚恐的表情。莊泉在瞧見帝永寧模樣的一瞬就欲去拉扯自家主子的衣袖,卻在帝盛天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全然不敢動彈。

身後來和韓子安、帝盛天見禮的賓客越來越多,眼見著吉時過了,莊湖招呼著韓子安和帝盛天入莊府,他身後的管家幾度欲湊近他身後說話,都被一路陪著韓子安帝盛天說話的莊湖不耐煩地推開了。

莊錦為了安撫葉詩瀾,一直在正堂內陪著,瞧見父親帶著韓帝兩家家主入堂後賓客眼底的豔羨,全然沒了剛才吉時被誤的不耐,反而臉上紅光滿麵,一副甚有榮光的模樣。畢竟他的婚事能讓這兩家家主親至,傳出去能讓半個天下側目。

莊湖請韓子安和帝盛天上座於堂中一左一右的首位。

“這是小兒莊錦。”

莊湖朝一身新郎服的莊錦指了指,莊錦立馬神情激動地朝兩人見禮,待他拜了帝盛天抬首目光掃過她身後立著的少年時,莊錦神情一愣,似是想到了什麼,麵上露出一抹驚怔和不敢置信。

他的目光凝在了帝永寧身上,“你、你……”

“那是帝家的小公子。”莊湖見兒子一副見了鬼的表情,神色一沉連忙道。

莊湖很是丟臉,即便帝永寧不凡,自家兒子這副表情也太沒出息些。

“帝賢弟。”在莊湖的嗬斥下,莊錦總算恢複了一些常態,他試探著朝帝永寧的方向拱拱手,帶著不易察覺的討好和恐懼。

帝永寧仿佛沒有瞧見他的失態,溫和地點了點頭,手微抬回禮,禮儀十分地到位。

見帝永寧這麼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莊錦心底稍稍安了心。

這倒不怪莊錦失態,這個帝家少主帝永寧,竟和那個與詩瀾有婚約的寧子謙長得如此相似,他自然會恐慌。他雖沒有見過寧子謙,但葉家對於此人的畫像他是見過的。

不過一定是他杞人憂天,落魄書生寧子謙和帝家少主帝永寧一個貴不可言一個若地底之泥,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呢?一定隻是長得像罷了。他穩了穩心神,朝帝永寧尷尬地笑了笑,回轉了身。

不隻是莊錦,一旁送親的葉叢在帝永寧進大堂的那一瞬便慘白了臉色,他不比莊錦從未和寧子謙見過,他在葉家曾和寧子謙同處過三個月,在看到帝永寧之時他便知道麵前這少年就是寧子謙。

葉叢眼底露出不可置信的驚訝,隨之便是巨大的恐懼和懊悔。

想起葉家不僅因為莊家棄了帝家的婚事,還曾在葉府前毒打於他,密密麻麻的冷汗沁上了葉叢的額頭。

紅蓋頭下的葉詩瀾似是察覺到一絲不尋常,輕輕拉了拉紅綢,莊錦回過神,看著麵前的心上人,咬了咬牙,暗想一定是自己猜錯了。今日賓客滿至,無論如何,這婚禮還是要繼續下去。

莊湖能固守蒼城多年,自然城府不比常人,莊錦和葉叢的神色騙不過他。一看這二人的表情他便知道他們怕是認識帝家少主,不僅認識,這副神色顯然還有過節。莊湖臉色一沉,凝著目光在葉叢、莊錦和帝永寧身上拂過,心底陡然生出一個極為荒唐的念頭。

不可能吧,正當他猶疑之時,終於尋著空隙湊到他身邊的莊泉顫抖地在他耳邊說了一句。

不知莊泉說了什麼,莊湖眼底神色幾變,猛地抬頭朝帝永寧望去,卻撞上了一雙似笑非笑又清冷淡漠的墨瞳。

難怪帝家家主會親臨蒼城,難怪她道賀而來卻又誤了吉時,帝永寧竟然就是和葉詩瀾定親的那個落魄書生寧子謙!

剛才他還感慨帝家家主堪堪少年便權勢通天,如今這權勢落在莊家身上,他一時之間猶若千鈞壓身。

他怎麼會想到自個兒兒子隨便瞧上的寒門小戶之女,竟然牽扯出了帝家的少主!

寧子謙上葉家門討公道被打他是知道的,葉家燒毀婚書他也是知道的,同意莊錦動用莊家人手搜尋寧子謙他也是知道的。

莊湖臉色異常難看,以帝盛天的能耐,莊家和葉家對寧子謙做過的這些事,她豈有不知道之理?

那她今日來莊家,到底意欲為何?更重要的事,她是和韓子安一起來的莊家。莊家隨便惹上一家都是以卵擊石,若是這兩家同時對莊家生了嫌隙……

莊湖簡直坐立難安,一旁的喜官小聲地提醒了兩句“吉時”到,卻被莊湖的臉色駭住,不敢再說話。

堂中的賓客似是也察覺到了異樣,他們的目光在莊湖和韓帝兩家家主身上掃過,眼底露出狐疑之色來。

兩方不知為何都一時靜了聲,他們倒也不好開口。

“爹!”莊錦一聲不安又惶恐的呼聲終於讓莊湖回過了神,他望著惴惴不安臉色蒼白的幼子,歎了口氣,起身離開上座,行到了帝盛天麵前。

“帝家主。”莊湖沉聲開口,一揖到底,“犬子無知,闖下大禍,還望帝家主大人大量,不和豎子一般計較。”

莊湖是一城之主,又比帝盛天年長幾十歲,他這一禮不可謂不重。堂中賓客見到這情景麵上俱是驚訝,但瞧著韓子安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樣,心想難怪帝盛天親臨,原來是莊家小公子得罪人了。隻是帝盛天遠在晉南,莊家一個末流的幼子,又是如何能得罪上這個南方巨擘?

莊錦看著父親向帝盛天折節請罪,母親又一副驚恐的模樣,頓時臉色便紅了,也不知是羞的還是嚇的。他想伸手把父親拉回,卻又不敢自己對上帝家,還是縮回了手。

蓋頭下的葉詩瀾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幾次想掀開蓋頭,到底怕不吉利,沒敢這麼做。

帝永寧立在帝盛天身後,看著莊錦膽小不堪的模樣,他的目光在戰戰兢兢的葉詩瀾身上落了落,終於斂了眼底最後一絲情緒。

帝盛天始終沒有出聲,她淡淡地抿了一口茶,似是沒看到麵前彎腰請求的莊湖一般。

“莊城主,我和姑姑今日隻是為三公子賀婚而來,並無他意。”帝盛天身後立著的少年走出來,一把抬起莊湖的手,溫聲道。

帝永寧的聲音在正堂響起的一瞬,立在莊錦旁的葉詩瀾猛地一抖,驚惶地扯落了頭上的紅蓋頭朝帝永寧的方向望去。

少年如玉,端方貴雅,一身晉衣,翩翩濁世,哪裏還是當初那個落魄學子的模樣。

葉詩瀾滿眼的不可置信,嬌俏的麵容血色全無,握著紅蓋頭的手一抖,整個人身體一軟差點跌落在地,還好莊錦在她身側拉了她一把。

葉詩瀾迎上莊錦複雜又隱約憤怒的目光,心底一跳哆嗦地避了過去。

到底隻是寒門小戶出生的女子,即便有幾分聰慧,在這種場麵下也是無措而驚惶。

瞧見新娘和新郎的反應,堂中賓客哪還有不明白的道理,紛紛猜測這新娘子隻怕是和帝家的少主有幾分不淺的舊誼,隻是葉家小姐棄帝家擇莊家,這也太沒道理了些。

“永寧,既然是道賀,那賀禮你可備下了?”恰在這時,帝盛天不輕不重的聲音響起。

帝永寧頷首,剛欲開口。韓仲遠不知從哪一個躥身抱著兩個錦盒跑了出來,他笑眯眯的,露出兩個虎牙,“備了備了,帝家主,我和永寧早就把賀禮備好了。”

韓仲遠生得極像韓子安,又穿得一身富貴,眾人自然猜出了他的身份。

他跑到帝永寧身旁,兩個錦盒在他手中轉了轉,甚是靈巧。

韓仲遠朝著莊錦和葉詩瀾的方向打開第一個錦盒,“新郎官,這是咱們的第一份賀禮。”

錦盒打開,一張被燒得隻剩小半的宣紙靜靜躺在裏麵。

雖然其中的內容都已瞧不清,但偏偏紙上婚書二字和寧子謙的落款尚在。

帝家少主帝永寧,字子謙,這在天下豪門中,並不是個秘密。

一場婚約,當初是帝永寧親自所求,如今也是他在天下人麵前親自退回。

堂中賓客瞧了那婚書上的落款,對望幾眼後猜出了這樁事的來龍去脈。看來帝家少主曾經隱去身份和這葉家小姐定了親,可葉家不識龍珠,在攀上莊家後將原本和寧子謙的婚事給毀了。

瞧帝家主今日的氣勢,怕是莊家和葉家在悔婚之時很是用了些不入流的手段。

莊錦和葉詩瀾瞧見盒中的東西,臉色更是難堪,卻又不敢言。那葉詩瀾望著帝永寧,惶恐中透著幾分淒苦和楚楚可憐。

韓仲遠可是在葉家閨樓下見識過這葉家小姐嫌貧愛富的本事的,見她露出這副樣子,不屑地哼了一聲,“這第二份禮物嘛,聽說葉小姐愛詩詞歌賦,我們家永寧也喜歡,今日來得匆忙,隻備了永寧幾首詩賦,權當賀禮了。”

韓仲遠聲音剛起,葉詩瀾臉色便白了。為了嫁入莊家,她把帝永寧留在葉府的詩詞全都據為己有,自己抄錄了遣人悄悄流傳出去,博了個才名才讓莊湖同意兩家的婚事,如果莊家知道這些,莊湖絕對不會允許莊錦娶自己。欺辱了帝家,如今再得罪莊家,她和葉家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她緊緊盯著那少年的手,見那第二個錦盒在他手中緩緩打開,葉詩瀾整個人都忍不住顫抖起來。

突然,一雙手伸出,將韓仲遠手中半開的錦盒合住。

“拙作淺薄,贈予一對新人做賀禮便是,不必拿出觀賞了。”帝永寧溫聲道。

韓仲遠一愣,朝帝永寧看去,卻見少年眼底通達而溫和。他撇撇嘴,點點頭,沒有繼續為難那已經快嚇得暈過去的新娘子。

“好吧。”韓仲遠朝莊湖伸了伸手裏的錦盒,“莊城主,這賀禮……”

“還不快收下小公子的貴禮。”莊湖朝一旁的管家招手,莊泉連忙上前接過。

“好了,賀禮也送了,不耽誤你們的吉時了。”帝盛天笑了笑,看向莊湖,“莊城主,還是盡快讓兩位新人完禮吧。”

莊湖神色一頓,經曆了這麼一場荒唐事,他哪裏還願意讓葉詩瀾進莊家的大門。他寧願今日棄了這樁婚事,也不想讓天下人知道他莊家得罪了帝家,可帝盛天分明是不肯給他這個求和的機會。

莊湖歎了口氣,回到上座,無力地擺擺手,“行禮吧。”

鑼鼓聲重新敲起,一對新人在喜官的呼聲中完禮,大堂內卻不見歡聲笑語,整個過程隻有尷尬的沉默。

由始至終,帝永寧再也未將目光放在葉詩瀾身上過。

少年時的一腔情意,終於成了一場往事。

蒼城外的官道上,韓帝兩家的車隊離了蒼城已有數裏。

韓仲遠坐在馬上,嘴裏銜著根野草,晃晃悠悠地瞅著一旁的帝永寧。

“那第二份賀禮,你為什麼不讓我打開啊,葉家的那個小丫頭偷了你的詩詞和名聲,你真能咽下這口氣。”

帝永寧拍了拍韓仲遠的額頭,笑了笑,“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本來就不重要。”

他目光悠遠,長長歎了口氣,“況且那日,她亦對我手下留了情。我又何必將事做絕,置她於死地呢?”

兩人當初在葉家閨樓下,葉詩瀾雖然毀了婚事,但到底沒有對寧子謙做絕。

韓仲遠哼了哼,擺擺手,“你呀,一副菩薩心腸,將來掌了帝家可怎麼辦喲!”

“不是有你嗎?”帝永寧伸出手,隔著馬一把攏上韓仲遠的肩,“有你這個兄弟在,天下誰還敢欺我?”

“那是!”韓仲遠意氣風發,眼底亮得快冒出光來,“有我在,誰也欺負不到你!將來這天下就是咱們兩兄弟的!對了,以後咱們可要結兒女親家啊,最好我有個兒子,你有個女兒,將來把你們帝家整個兒當嫁妝帶過來,哈哈哈哈哈!”

少年們的聲音神采飛揚,穿透長長的車隊落在了隊尾的韓子安和帝盛天耳裏。

他們望著遠處的子侄,極有默契地對望一眼,笑了起來。

“千裏送君,終須一別。我們一居南,一定北,該道別了。”帝盛天朝韓子安抱了抱拳,笑道。

韓子安眼底不無遺憾,卻也是灑脫,“此去晉南路途遙遠,帝家主保重。”

“盛天。”帝盛天突然開口,朝兩個少年的方向挑挑眉,“他們倆都成了兄弟,韓將軍就不用如此見外了。”

韓子安一愣,隨即大笑,“好,盛天如此灑脫,為兄也就不見外了。日後有機會,定再與盛天切磋武藝,品茶論天下!”

帝盛天頷首,一提韁繩,“就此告辭,子安兄保重!”

她身下駿馬長嘶,毫不扭捏地轉身朝南方而去。

帝永寧見帝盛天離去,亦急急地朝韓仲遠打了個招呼,跟著帝盛天離去了。

韓仲遠飛揚的聲音念念不舍地響起。

“永寧!明年上元節,你可要來北安城看我啊!我等著你!”

夕陽下,帝永寧用力地揮著手回答。

誰都不知道將來會發生的事,可少年們這時候的情誼,是真的。

這一幕定格在歲月裏,幾十年後還能拿來懷念的,卻隻剩下帝盛天一人。

蒼山之巔,韓子安墓前的酒壇撒了一地,帝盛天收回遙遠而追憶的目光,突然抽出腰間長劍拔地而起。

一場劍舞,滿山楓葉盡起。

大宗師之劍,世間極致。

卻唯有那座清冷的墓碑看得見。

最後一劍,山巒盡裂,百獸爭鳴。整個蒼山之頂被一劍斬開,朝著山澗中的峽穀落去。

轟然巨響,碎石脫落,山頂不斷沉下,帝盛天卻神態自若,她收回長劍重新回到韓子安墓旁靠著,拾起尚未喝完的最後一壇酒,輕笑。

“所有的事,我都做完了。子安,我可以來見你了。”

恍惚中,大靖太祖一身晉衣向她走來,仿若曾是當年蒼城裏一眼相望的模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