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燁和帝梓元大婚的那一日,帝盛天提著幾壇子桃花酒去了蒼山。

蒼山之下,一千二百三十一階石梯,這一次帝盛天是一步一步走上去的。

蒼山頂峰,楓葉遍染,開國帝王的陵墓依然桀驁而孤寂。

她走到墓旁坐下,靠著韓子安的墓碑,揭開了桃花酒的酒封。

她飲了一口,把酒壇在碑上碰了碰,“我去年釀的,比以前的都好喝,你嚐嚐。”

帝盛天說著,把酒灑在墓前。

“子安,梓元和韓燁今日成婚了。”她顧自說著,眼底帶著欣慰,“你當年那道聖旨,還真是把兩個孩子湊成了一對兒,就是太曲折了。”她一邊說著一邊搖頭感慨,“這都多少年了,我還記得那年在蒼城遇到你……”

帝盛天望向晉南中原分界的方向,眼底現出一抹追憶。

她和韓子安的故事,要從三十多年前說起。

很久以前。

雲夏之上群雄逐鹿,英雄輩出,以北方世族之首韓家韓子安為甚,隱有一統北方廣裘之地的大勢。天下一眾豪傑中,以十五歲之齡三退水寇守護南疆安寧的晉南帝家世女帝盛天橫空出世,短短三載,名聞天下。

因群雄混戰中原,尚無一家能驅兵晉南,雖帝盛天名傳天下,卻無人得知此女之容。

隻是有人笑言,能擔此名者,天下少有,想來定是不凡。

蒼城地處晉南中原交界之地,古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自雲夏大亂後,莊家霸占此城已有十來年。此城為緩衝之處,南北群雄輕易不犯,是以保得安寧。

三日後是蒼家三少成親的吉日,這位嫡出的小少爺莊錦是老城主莊湖五十上下才得的幼子,平日裏疼得如珠如寶,年十七,今日的婚禮隆重而熱鬧,老城主廣邀南北群雄,大擺筵席三日。

新娘子葉詩瀾出自蒼城寒戶葉家,門第雖不富貴,在附近幾城裏卻有些名聲。這姑娘剛滿十五,生得清雋秀麗,懂些文墨,隱有幾首詩畫流出,得了不少讚賞。聽說新娘子的兄長葉叢和莊錦有些交情,一次莊錦登門拜訪,偶見葉詩瀾,一見鍾情,不顧門第之別,硬是鬧著上門求娶。莊湖老來得子,見葉詩瀾出身還將就得去,便無奈答應了這門婚事。葉家從天而降一門貴親,自此飛黃騰達,自然沒有不應的理。

三月時間,定親下聘成婚一氣嗬成,轉眼便近了大婚之日。莊湖早發請帖,因蒼城地勢得利,不少雄踞一方的豪傑少不得要走上一遭,是以這幾日城中熱鬧非凡,敢橫著走路的生麵孔更是不少,連帶著城裏頭的客棧也人滿為患,一金難求。

海蜃居是蒼城頭號客棧,相較於其他客棧的魚龍混雜,此樓位於城南,格外清幽雅靜。無數搬著銀子舉著世家旗號的馬車在門前車水馬龍,都隻被一句“早在月前就被人定下了”的話給打發了。不少人費了老力也尋不出哪家如此闊綽,便一日日等著那擺闊的大爺出現,哪知臨近大婚,卻無人出現在大門處,讓人好生失望。

韓子安在院子裏練了半個時辰的劍後去了二樓臨窗處小憩。

他如今權握北方近半之地,一個蒼城幼子的婚事無須他親臨,隻是蒼城這一城生生將南北兩方隔絕百年,他對中原以南之處有些好奇。近來無兵事,他便易裝前來,以他如今的身份,終究有些冒險,他便混在了送禮的隊伍裏,並未告知莊家。

此處是海蜃居後堂二樓,不比鬧市,臨的隻一僻靜小街,街上青鬆直挺,景致不錯,頗為怡人。韓子安本不是個附庸風雅的人,坐在此處也生了抿茶閑坐之心。

一個二十多歲,身材清瘦麵容陰柔的青年立在韓子安身後,見他神情緩和,悄悄吐了口氣,眼底有些喜色。

這是他頭一次為主子辦事,幸得未壞了夫人的好意。

他名喚趙福,雲夏大亂後自前朝宮中流亡而出,被韓家主母救下,安排在大少爺身邊為奴。因他謹小慎微,在宮中耳濡目染,善外事,主母對他高看一眼,便逐漸將各府迎來送往之事交他安排。這次本是尋常送禮,哪知一直駐守將營的主子竟生了來蒼城的心思,才讓這次差事變得燙手又重要起來。

這是一次機會,若得了主子青睞,日後前途不可限量。雖趙福是個閹人,卻也有些壯誌。

他暗自心喜之際,窗外陡然響起一陣怒罵,在寧靜的街道上格外刺耳。趙福端著茶壺的手一抖,忙不迭朝下望去。

小巷盡頭一戶人家的門從裏頭打開,一個少年被家丁強行推搡出來,摔倒在地。家丁們盯著少年的眼底滿是不屑,麵上有些嘲諷。少年幾次想從地上站起來,皆被家丁踹倒在地。

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從門裏大模大樣走出來,身著錦緞,瞧上去斯文,麵容卻是十足傲慢。他看著地上的少年,手中折扇一合,倨傲道:“寧子謙,你別給臉不要臉,也不看看自己的德行,居然還敢登我葉家的門。”

葉叢手一揮,一旁的下人忙不迭遞上一個布包,他往地上扔去。布包散開,幾個碎銀子滾到少年身邊。

“這些銀子夠你再娶一門親了,也免得你砸鍋賣鐵去討媳婦。若再敢生非分之想,別怪我不念往日之情。”葉叢說著一拂袖擺就要進門,卻被人突地喚住。

“葉叢,何為非分之想!半年前我已向你葉家遞了婚書,你葉家也應了我和詩瀾的婚事,如今怎能將她另行婚配!”少年清越的聲音在葉府門前響起,雖是氣急,卻也有理有據。

海蜃居上的韓子安原本隻是一場看戲的心,此時倒有點意外。偌大個蒼城,這幾日有婚事又姓葉,倒也隻有一家,想來便是莊家定下的姻親。

但比起葉家,那有著清越儒雅之聲的少年更惹得他好奇。

趙福見韓子安眼底來了興致,心底一寬,上前添了熱茶,立在一旁也看起好戲來。

葉叢顯是被抓住痛腳,他朝大門四下看了一眼,見空蕩蕩的無人,眉頭緊皺朝那少年喝去:“什麼婚書,隻是你這小兒隨便寫的一紙書信罷了!”他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張薄紙,夾在指間晃悠,“雖是寫了幾句議親的話,你當初連姓也不曾寫上,隻留了個名諱,我父親不過是受你誆騙,隨意應了幾句,談何定親!”

葉叢說著拿出個火折子朝手中的信函點燃,少年剛要朝前撲,便被家丁攔住了。

待那信函被燒得隻剩片縷,葉叢才揚揚得意朝少年一指,“如今你肯死心了?快些拿著銀子走人……”

“我要見詩瀾。”少年抬首朝葉叢望去,聲音格外堅定,“葉家和莊家的婚事是葉伯父定的,詩瀾定不會答應。”

葉叢瞅了少年一會兒,笑得格外高深莫測,展開扇子搖了搖,“寧子謙,你一介無親無故的寒門子弟,憑什麼和莊家嫡子爭婚?詩瀾就是眼睛瞎了,也知道該怎麼選,如今可是亂世,難道她要跟著你落魄一生?原先我爹看你有幾分才華,收留你在葉家,哪曉得過了半年你回來還是這麼一副寒磣模樣。實話告訴你,這門婚事是詩瀾自己應下的,你早早離去,莫再上門自討無趣!”

少年身子一僵,出口的聲音不可置信:“不可能,詩瀾怎麼會嫁給莊錦,她親口告訴我會等我回來……”

葉叢叱一聲,眼底露出幾許輕蔑,懶得再理這少年,揮手,“把他架走,免得在這兒撒潑,敗壞我葉家名聲!”

葉家其實在蒼城不過一小門小戶,若不是攀上了莊家,還真沒幾個人識得。如今倒也講究起名聲來了,真是有趣兒。

少年顯然是個死腦筋,全然不肯相信心上人背棄,顧自往裏衝。他年紀尚輕,雖會點拳腳,卻敵不過膀寬腰粗的家丁,不過片息就被摔倒在地,受了一頓飽揍。

但他顯然是個有骨氣的,即使被圍在牆角群毆,卻隻咬牙受著,不肯哀求半聲。片刻後,隱有行人從小巷而過,聽得這裏的聲響,慢慢圍攏過來。

門口立著的葉叢麵色一變,將家丁揮退,喝一聲:“寧子謙,今日我放過你,他日你再出現在我麵前,休怪我不念舊情!”

說完葉府大門一閉,一眾人全退了進去。隻剩牆角傷痕累累孤零零躺著的少年。

圍攏的百姓看沒了熱鬧,也不想得罪葉家,觀望了一陣便離去了。

海蜃居二樓,韓子安抿了口茶,說出的話頗有幾分意味深長:“莊家這回結下的親家倒是有些意思。”

趙福耳朵一動,添了點熱茶,湊上臉說了兩句:“主子,聽說葉家的小姐嫻雅溫順,素有才名。莊城主這才沒有計較門庭,允了這樁婚事。”

“是嗎?”韓子安轉了轉手上的青瓷杯,不置可否。

“如今看這架勢葉家小姐早有婚配,倒是可惜這小哥了。”趙福歎了一句,難得韓子安不動如山地坐著觀了整場戲,他心底度了度,小心翼翼問:“主子可是要插手?”

“不必。這少年丟了這門婚事,未必不是件好事。既是看見了,你拿些傷藥下去。”韓子安淡淡擺手,話到一半卻收了聲,目光一凝朝樓下望去。

那縮在牆角的少年不知何時起站了起來,他滿身是傷,行到葉府大門前,盯著那堆被燒掉的紙屑。他蹲下身將灰燼撥開,那封薄薄的信函隻剩下一角,少年沉默半晌,將碎角拾起,捏在了手裏。

他立起轉身,步子有些踉蹌,扶在門口的青石牆上。

這還是韓子安和趙福初見少年的容貌,一時皆有些驚訝。

這少年生得著實俊逸非凡,且帶著一股子清冽之氣。韓子安詫異的是少年臉上的一雙眼,盡管剛才受盡欺淩,眼底雖有不忿傷感,卻格外溫和,不帶半點暴戾怨憤之意。

韓子安自問以他如今的心性若遇此等事,怕也難做到如此。

這少年著實有趣,他揮揮手,不容置喙地吩咐:“把他帶上來,去請個大夫。”

趙福一愣,低聲應是立馬下了樓。

茶盅裏尚留熱氣,音音嫋嫋飄散在窗邊。韓子安此時尚不知,他這一句話,改變了雲夏此後三十年的命途。

有些事,果然是注定的。

少年蹣跚著朝巷外走,被趙福攔在了小巷中間。韓子安看著少年沉默半晌跟著趙福上了樓。

片刻後,腳步聲在身後木梯處響起。

少年清越的聲音傳來:“多謝世兄贈藥,但無功不受祿,子謙拜謝。”

一旁的趙福心底一怵,暗道不好:他家主子一看便是出身不凡,且年長十幾歲,這少年的一聲“世兄”著實膽大!

韓子安眉一揚,回轉頭,嘴角的弧度挑得更高。

溫潤沉澱,翩翩少年。一身布衣,卻掩不住灼華之態,難怪葉家半年前有意將葉詩瀾許配於他。憑他這身神態舉止,細細雕琢,他日必成大器。

隻可惜,即便再如何人才風流,出類拔萃。一己之身終究比不過雄踞一城的莊家這塊金字招牌頂用,葉家大抵便是如此想,才會將這少年毫不猶疑地舍棄。

“看你衣衫遍塵,想必是得聞消息匆匆而來。現在一身是傷,又不肯受葉家的銀子,難道要拚著這股硬氣損了身體?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若家中長輩得知,豈會安心?”

韓子安是什麼人,二十歲執掌三軍,久居上位,氣勢懾人,兼之這一番說辭又合情合理,誰聽了都受用。

寧子謙見了韓子安的氣度,亦是一怔,意外後不慌不忙行了半禮,道:“世兄說得是,多謝世兄贈藥。”

寧子謙這時候也知道稱呼韓子安略微不妥,這人渾身上下的氣勢一點不比他家裏幾位長輩弱,可他向來在族中輩分大,剛才隻望得背影,一時誤了口,此時倒不好換了。

韓子安一擺手,趙福低眉順眼地下去請大夫了。

寧子謙滿身塵土腳印,臉上猶帶著青紫之色,站在韓子安麵前卻不卑不亢。

韓子安暗自點頭,見他背脊僵硬,知道剛才定是受了傷,朝對麵一指,“我沒這麼多規矩,你年紀雖輕,叫我一聲世兄我也能受,坐吧!”

幾句熟絡的話一出,韓子安自疆場裏的不拘便帶了出來。寧子謙也不尷尬,坐了下來。他正好朝窗外一望,見斜對著葉家大門,便知剛才一幕被人盡收眼底,麵上不免帶了些許訕訕,有些發紅。

韓子安見他望著葉府的院落發愣,抿了口茶,開口:“小兄弟還想入葉府一問究竟?”

寧子謙回轉頭,頷首:“就算葉家悔婚,隻要詩瀾不是自願,我就不會放棄當初於她的承諾。”

韓子安難得紆尊降貴給他倒了一杯溫水,道:“你既然和葉家有婚約,隻需拿出婚書,請來立婚的媒人到莊家走一遭,莊錦就算不願,莊家執掌一城,也落不下強占他人新娘子的口實,以莊城主的為人,必會退了這門婚事。”

寧子謙苦笑:“世兄有所不知,半年前我途經蒼城,身上盤纏用完,正好瞧見葉家延請西席,便在葉家為幾位啟蒙的小公子當了三個月老師。”

韓子安心底微微一動。寧子謙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本就是個半大的小子,葉家就算是小門小戶,好歹有幾分薄名。他們肯心甘情願花銀子將寧子謙請入府,說明寧子謙是真的有本事。

“詩瀾好學,我在葉家授課時教過她幾堂詩詞……”寧子謙頓了頓,撓撓頭,眼底有些少年人隱秘的羞澀,“她性子溫婉,恭謹順良,我傾心於她,三個月後離開葉府時主動向葉家提親,葉家老爺和葉叢俱答應了。”

他們自然會答應,像寧子謙這樣的少年才俊,若韓子安有閨女,也願意交付於麵前的少年。

寧子謙眼底的喜悅期待漸漸褪去,垂下眼,清瘦的麵容微沉,“當初我隻是匆忙留下一封簡單的婚書,並未請媒人。他們若是不認,我也無他法。這門婚事是我私自定下,並未問過家中長輩,這半年我歸家勸說長輩允下婚事,哪知……”他歎了口氣,“還未勸下長輩,詩瀾要嫁進莊家的消息就傳到了老家,長輩震怒之下,更是不許,我便……”

“你便獨自一人匆忙趕赴蒼城,想問個明白。誰料葉家翻臉不認,將你驅逐出府,肆意傷人,還燒毀了婚書?”韓子安抿了口茶,慢悠悠接道。

寧子謙停住聲,沉默地頷首,並未因為自己丟人的事被韓子安盡收眼底而羞憤,隻是眼底隱隱的不甘鈍痛卻浮了出來。

到底年少,熱血當頭,又是頭一個想娶回家的女子,這種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忍不下來。

“你打算如何做?看來你是不準備放棄這樁婚事。”

寧子謙倏地抬頭,眉頭緊皺,“葉叢和葉老爺是允下了婚事,但詩瀾一嬌弱女子,不能違逆父兄之意,我會見到她,若是這樁婚事並非她自願……”寧子謙長吸一口氣,一雙眼格外堅定,“我會帶她離開。”

韓子安挑挑眉,並未阻了少年見心上人的一腔豪情。

此時,樓梯口腳步聲響起,趙福帶著大夫匆匆而入。

“主子,大夫請來了。”趙福先向韓子安行了一禮,然後將大夫領到寧子謙麵前,“寧公子,後麵有廂房,請跟我來。”

寧子謙身上被踢了不少瘀傷,自是不能在大庭廣眾下就醫,點點頭跟著趙福去了。

半刻鍾後,趙福快步返回,見窗邊坐著的韓子安沒露不快,舒了口氣,替他又添了杯茶,低眉順眼道:“主子,大夫說寧公子傷了背上的筋骨,不是輕傷,好在沒傷到肺腑,養上個把月就痊愈了。”

韓子安眉頭一皺,難怪剛才寧子謙身形緩慢,想來是倔強,不想讓他瞧出傷勢來。他朝葉府裏望了一眼,“這個葉叢手段倒是不輕,出手如此狠辣,想必是想阻了後患,怕三日後的婚宴橫生枝節。”

“奴才看寧公子性子倔強,怕是不肯放棄這門婚事,主子打算幫他?”韓子安從不做多餘的事,既然收留了寧子謙,自然不會置之不理。

出乎趙福意料,韓子安端起茶杯,搖頭,“不用我出手。”

趙福一怔,有些不明。

“趙福,你看這少年如何?”

韓子安突然發問,趙福略一遲疑,回:“主子,奴才看寧公子談吐不俗,不像是寒門小戶,怕是有些家底。”

韓子安笑笑,伸手輕叩在桌上,“他剛才進門,隨口之下喚的是‘世兄’,南方大族裏子弟之間多喜如此相稱,一窺之下,他的府上何止是有些家底。雖著布衣,卻端方普華,半點不掩其瑜。年紀輕輕遇此不公還能耐下心來徐徐圖之,這份內斂更是難得,此子非大族不能教出。”

韓子安鮮少誇讚於人,對這少年竟如此褒獎。趙福心底一動,問:“主子,可是想將這少年招攬在身邊?”既然是大族之後,對韓家自會裨益不淺,這也是份好機緣。

韓子安眯起眼,不置可否,“仲遠比他年幼兩歲,性子不甚沉穩,若寧子謙能陪在他身邊輔佐,將來兩人必會相得益彰。”

韓子安十八歲成婚,如今僅有嫡妻所出的長子韓仲遠,年十三。

趙福忙不迭道:“主子說得是,奴才看寧公子也非尋常人。也不知道他為何會獨自一人落魄地出現在蒼城。”

“我聽說南方頗為久遠的世族都有個規矩,子弟即將成年時需外出曆練一年,寧子謙想必也是如此。”

趙福了然點頭,如今可是亂世,有這個魄力把族中子弟單獨撂在外的可不多。他頓了頓,笑道:“葉家這回看走了眼,將來怕是有得後悔。”

韓子安嘴角一勾,若不是葉家嫌貧愛富,攀附權貴,未必不能成就一場佳話。他突然轉頭朝趙福看去,“前兩日你不是說葉家小姐才情堪上,詩詞出眾,才得莊湖允下婚事?”

趙福點頭,“葉小姐的詩詞這半年傳出來不少,頗得大家讚賞,眾人言其雖筆鋒尚稚,卻有丘壑胸懷,難得有之。”

“哦?”剛才寧子謙對葉詩瀾的讚賞卻是“性子溫婉,恭謹順良”,兩人相處三月,又談婚論嫁,寧子謙一心傾慕,豈會不說出她的優點,除非……

“你剛才說葉詩瀾的詩詞是這半年才傳出來的?”

“是,主子。”

韓子安嗤笑一聲,正好瞥見桌沿下一角碎片,這是方才寧子謙在葉府門前拾起的。看來少年的心境也沒他表現的那般淡然從容,否則也不會落了這樣東西。

韓子安彎腰撿起,瞥見上麵的落款“寧子謙”,這幾字筆鋒雖稚,卻淩厲與內斂並重,倒是真正應了那句“丘壑胸懷,難得有之”。他心底一動,明了幾分。

傍晚,海蜃居後院咚咚的聲音響起。

韓子安休息夠了,踱步到院門口,朝院內瞥了瞥。寧子謙脫了上衣,腰上和背部纏滿紗布,拿著木劍敲擊在一棵槐樹上。

這一看倒是出乎韓子安意外,寧子謙雖飽讀詩書,卻不善武功,拿著木劍砍在樹上搖搖晃晃,氣喘籲籲,才一會兒臉便憋得通紅,眼底浮起筋骨被拉傷的鈍痛。

“臨陣磨槍,難道你還指望三日時間就能脫胎換骨,上莊府搶走新娘?”韓子安走進院裏,揚聲打斷寧子謙的揮劍。

寧子謙收了劍,沉默立在樹旁。

“如今雲夏大族裏子弟盡皆習武,你家中既有本事將你教得詩書皆通,怎不讓你習武?”

寧子謙握著木劍的手頹然彎下,“祖宅在南地,本崇尚武藝,隻是我不喜習武,所以自小違拗長輩,並未練過。”

“為何不願,吃不得苦?”

韓子安是個氣勢浩然的主,這一句問來,即便並不熟識,寧子謙卻未生敷衍之心。“若習武,遇事不遂人意,少不得會生暴戾之心,必以武傷人,不如不學。”

韓子安揚眉,手一揮,劍氣掃過樹幹,一截樹枝淩空落在他手中。他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持樹枝,身形一動,朝寧子謙而來。

這一勢淩厲至極,且滿含煞氣。寧子謙揮劍擋去,哪知樹枝輕鬆破過木劍,直直朝他刺去。寧子謙臉色一變,氣息停滯,劍勢之下,竟被製得動彈不得。

千鈞一發之際,木劍停在寧子謙胸前一寸處。瞬息間,煞氣散去,院裏恢複寧靜。

寧子謙麵色泛白。韓子安隨手將樹枝扔下,“今日葉府家丁不過略通拳腳,你已毫無還手之力。若遇我一般想取你性命之人,你能如何?昂首待戮?

“武人如何,文人又如何?太平年代文人手握筆杆,若心術不正,位居朝堂,寥寥數句亦能斷人生死。如今雲夏大亂,群雄混戰,不習武何以自保?你空有滿腹經綸,活不到太平盛世的一日,學來何用?力量從無正邪,能區分的唯有掌控之人,人心正,手握之力必正!”

他一字一句,擲地有聲,眉峰微揚,立在不遠處,隱隱間已有放眼天下的霸主之氣。

寧子謙望他良久,最後眼落在手中斷成半截的木劍上,長吸一口氣,將木劍擲於地上,朝韓子安深深一鞠,“永寧受教,請世兄……”

他話音未落,長鞭破空聲猛地響起,殷紅的長鞭從空中落下,卷起淩厲的氣勢朝彎腰的寧子謙而去。

這一擊,竟是絲毫不比剛才韓子安的劍勢弱。韓子安麵色一微變,猛地將寧子謙拉至一旁。

韓子安心底暗驚,以他的身手,這一鞭竟也躲得甚是狼狽。

一道墨黑的人影淩空落下,立在兩人不遠處。

韓子安抬頭望去,倏地怔住。

黑發錦顏,盛貴無雙。

除此八字,無言再譽。

看著麵前的女子,韓子安足足愣了片息之久。

此後經年,他再也不曾如此時一般驚訝過。因為在屬於他的時代,除了她,他再也不能遇到能與他比肩之人。

這句誑之蓋天下,卻是事實。

“過來。”小院內,突然出現的女子漫不經心瞥向韓子安身後的少年,輕輕吐出兩個字。

明明剛剛才使出了火氣十足的鞭子,可她此時的聲音卻分外慵懶隨意,兼又帶了一抹不容置疑的威嚴。韓子安被這一聲驚醒,見寧子謙默默行到兩人之間的空地朝著女子跪下,眉一挑,怕是這少年家中之人到了。

如此駭人的內力和氣勢,也不知是南方哪家顯貴?

“姑姑。”寧子謙低聲一喚又沉默下來。

“永寧,你今年多大年歲了?”

聽見墨衣女子一聲問,立在一旁的韓子安眼中精光微閃,驟然明了。

以他的身份,就算從不過問他族晚輩之事,也知道晉南帝家當家人唯一的子侄恰好名為永寧。

這女子,竟是雄踞一方盛譽滿溢的帝家家主帝盛天。

意料之中,這般風姿,實在舍她其誰。

“再過一個月就滿十五了。”

“十五歲了……”帝盛天垂眼,將手中長鞭卷起朝腰中一插,冷冷道,“擅自逃離宗祠,一言未留離家千裏,讓家中長輩擔憂,就是你長到如今的出息?”

不輕不重一句喝問,帝永寧麵色發白,垂在膝旁的手握緊,“姑姑,太爺爺將我鎖在宗祠內不得離開,我若不來,詩瀾定會被家中長輩逼壓嫁與他人,我對她有諾在先,又已立下婚書……”

“這算理由?”帝盛天冷冷一瞥,怒道,“不過一個認識三個月的女子,就值得你忤逆長輩、私立婚約、將自己糟蹋成這副德行?”

見帝永寧抬首要反駁,帝盛天眉一揚,“怎麼?我說的難道有錯?你千裏而來,以為你是布衣之身的葉家可有動容慚愧,履行和你定下的婚事?你心心念念的葉家小姐可曾出現,給你半句交代?”

帝盛天的話不可謂不重,帝永寧眼眶泛紅,犯了倔,不肯接受自己滿懷誠意忤逆長輩奔波而來隻換得這麼個下場,一時激憤開口:“如果我表明身份,這樁婚事葉家定不會毀……”

“你當初化名立婚,不過就是為了求一場真心。以帝家名聲換回一場婚事……”帝盛天一哼,“永寧,你不嫌硌硬得慌?”

有些人天生有一種本事,嫌棄人嫌棄得理所當然,且毫不違和,譬如帝盛天。

帝永寧和韓子安俱被這句話噎得一嗆,未等帝永寧辯駁,帝盛天複又開口:“葉家在蒼城不過有點小虛名,半年前想必是愛你之才,指望你將來出息了福蔽葉家,才將葉詩瀾許配於你。如今他們攀上高枝,便視你如猛獸,棄之羞之,如此見風使舵陰險下作的做派,何能與我帝家結親?至於那個你珍之愛之的葉詩瀾……”帝盛天唇角一勾,聲音更重,“你親自上葉府討要說法,眾目睽睽之下於門口受辱,這是小事不成?她是葉家小姐,是個主子,即便被父兄轄製,豈會毫無所知,她連一個交代都懶得做出,又如何值得你做到這一步?”

不愧是帝家的掌權者,她一身風塵,才剛到蒼城就已將帝永寧遭遇的事查得清清楚楚。

帝永寧臉色通紅,想為葉詩瀾辯駁幾句,卻被這席話臊得半句話都說不出。

帝盛天說完,不再管帝永寧,朝韓子安抬首望來,琥珀色的眼底通透睿智。她斂了剛才教訓帝永寧的長者之盛,微一抬手,“晉南帝盛天。”

戰亂年代,凡朋友之間相交時,必會詳細報上家族發源之地,以便旁人知曉。有勇氣如此的自我介紹,天下少有,但巧的是,這個院子裏就占了兩個。

不知何時起候在一旁的趙福臉色一變,飛快瞥了帝盛天一眼低下了頭。

北方仍在混戰,南方卻穩如磐石,此時的晉南帝家,算得上雲夏第一世族。想不到他家主子不經意救下的少年,竟是帝家的小公子!

韓子安麵上沒有半分意外,拱手相應,“在下韓子安。”

韓家乃北方巨擎,他如此應,足矣。

帝永寧雖知今日救他之人非比尋常,卻未料到竟是威震中原的韓家掌權者韓子安,一時頗有幾分愕然。

“永寧魯莽衝動,這次得韓將軍相救,這個情,他日帝某必會相報。”帝盛天認真道。

是帝盛天承他的情,而非帝家。不愧是帝家家主,一句話滴水不露。若不是她的身份天下無人敢冒,韓子安真不敢相信麵前的女子不過比跪著的少年大了四歲而已。

“帝家主言重,區區小事,不過是見之不平,無須掛懷。”韓子安朝跪著的帝永寧看了一眼,道,“帝家主此來蒼城,可會留幾日?”

帝永寧耳朵一豎,小心翼翼朝帝盛天瞅了一眼。

帝盛天意有所指回:“久不出晉南,難得出來,自是該多留幾日。”

“帝家主若不棄,海蜃居是個好住處,我正巧帶了幾壇好酒出來,聞家主善酒,可願一試?”韓子安笑道,抬手朝前院引客。

以帝家護短的做派和帝盛天剛強霸道的名聲,這回帝家的眼珠子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帝盛天肯悄無聲息地回晉南才怪!

帝盛天不是扭捏的性子,頷首道一聲:“韓將軍盛情,帝某叨擾了。”她行了兩步,朝院中跪著的帝永寧輕飄飄丟了一句“跪一夜再起”後便隨著韓子安去了外樓品酒。

內院裏一時安靜下來,夕陽漸落。自帝盛天到後,帝永寧少年的盛氣被磨了幾分,他垂頭跪在小院裏,冷風吹過頗有幾分淒涼。趙福這般的韓家下人哪裏敢看帝家小公子的笑話,早就退了下去。

“哎,帝永寧,你家姑姑當真狠心,你還真準備這麼跪一夜啊?”

萬籟俱靜之時,少年青澀的聲音突然在上空響起,頗有幾分伶俐囂張之感。

帝永寧皺眉抬頭,微微一怔。

院中高樹上,不知從何時起掛了一個小少年,年齡雖比他小兩三歲,眉目間卻暗蘊鋒利,如一把出鞘的利劍。

海蜃居乃韓家家主所居之處,帝永寧還真不相信除了他的姑姑,還有誰敢闖進來。這少年穿著考究精致,且模樣和韓子安有幾分神似,帝永寧一猜便得出了少年的來曆。聽聞韓子安有一子,年十二,想必就是他。

帝永寧雖說在帝盛天麵前短了氣勢,可從不示弱於旁人。他眉峰微皺,瞥了少年一眼,淡淡回:“中原韓家,高門士族,偷聽如此末流之事,豈是待客之道?”

少年在小院外躲了半個時辰,看了整場戲,自以為帝永寧軟弱好欺,此時被他一句話噎得不能反駁,眉一挑從樹上躍下。他落地輕盈,未沾塵土,倒是一身好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