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生死決戰
我記起來了,江鈴戰場,落下懸崖,佑國寺,避塵台,瑟瑟之死,柳凝雪被四弟侮辱,我向皋端說起夢境之事,皋端引我查出了自己的身世,父皇重病癲狂,我重傷不起,東璐王叛變,晏晉合盟,晉國國舅,鬼麵將軍……
一幅幅畫麵閃過腦海,我記起了所有的事情,我記得在竹林中,謝紫華問我為何不喝聖靈水,我卻厲聲嗬斥了他,與他斷絕來往,他蒼白的麵色投映竹影斑駁,傷色浸染……
我記得在夜宴上,謝紫華截住蕭玨,與他一試高下,墨跡揮灑寫下《櫻之戀賦》:“……花之烈者莫若櫻,情之貞者莫若戀……”我負了他的深情,他卻還對我說:“君月放心,我不會讓蕭玨搶到花彩的。”
我記得。
記得電閃雷鳴,風聲鶴唳,他從高高的塔上墜落,塔頂炸開巨大血花,焚毀神智……
“不可能!他一早就不在塔裏了!沈慕寒沒有死,他也不會死!”我歇斯底裏地反駁。
冷燕飲血的杏眸充斥恨意:“沈慕寒一早就知道那塔裏有炸藥!他又怎會去送死?他和洛翼凡勾結,炸死了謝將軍,嫁禍給晉國皇帝,洛翼凡助他回晉國篡位,他助洛翼凡逼宮奪權!”
我大震,沈慕寒怎麼會和四弟勾結?“不是的!那炸藥是晉國國舅所為!是用來炸死沈慕寒的!”
冷燕猙獰慘笑:“那炸藥是誰埋的都不重要,沈慕寒沒有死!最大的得利者就是他!他借口爆炸之事政變成功,一箭多雕!如此陰險恨毒!你倒還想嫁給他!”
一字一字如萬劍穿心,悲慟上湧,我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那時明明是喜慶之時,公主和親,夜宴歌舞,花彩娛樂……
炸藥是誰放的?是誰引我們去了日月雙塔?是要炸死沈慕寒,還是要取謝紫華的命?
不,謝紫華沒有死!
我厲喝道:“沒找到他的屍體!他就沒有死!”
眾人都說我葬身於塔下,屍骨無存,可實際我還活著!
她恨得咬牙切齒,猛地將一串東西砸在我的頭上!“將軍被炸得遍體鱗傷,到死還拽著這個東西!洛君月,你有什麼好的?你根本不配得到將軍的愛!你欠將軍的,自己去地府賠給他吧!”
淚水不知何時掛滿了臉頰,滾滾冰涼,浸透了烏發……我全身控製不住地發顫,那是一串佛珠,是我在江鈴寒山寺送給他的一百零八顆金剛石佛珠……他一直戴著,一直戴在他的手腕上……
他真的死了,真的死了……
淚水決堤而出,最後的希望焚毀,我倒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無盡的夢境將我掩埋,重演編織,擴展延續。我在夢中醒不過來,麻痹自己那些事情並沒有發生,我若回到晏國,還能再見他……
還能聽他溫柔的話語,還能見他春旭般的笑容,他英氣逼人的劍眉星目、他風華絕代的颯爽英姿……
再與他比劍、對弈、和詩、論政、談兵……
何幸得遇,良人如斯。然良人已去,我方悔恨……
冷燕沒有立刻要我的命,一路馬車顛簸,不知她要帶我去哪裏。頭痛得厲害,心痛得厲害,如一具死屍一般躺在車中,時而清醒,時而混沌,仍由她處置……
剛剛我又做了個夢,夢見謝紫華為我奪下了花彩,從高高的塔頂徐徐飛落,眸中含笑,萬千柔情,驚豔這天地人間……
醒來一片櫻花自車簾外飛來,如染了血的霜。北齊偏寒,櫻花未放,此地櫻花飄落,是往南行了麼……
我掙紮起身道:“這是要回晏國?”
“晏國?”冷燕挑眉輕嗤:“還有晏國麼?”
她見我愣愣無語,恍然大悟道:“沈慕寒沒告訴你吧?晏國早沒了,現在是沈翼凡的南齊國。”
“沈翼凡?”我驚駭,是四弟洛翼凡嗎?
她不免冷嘲:“一個從將軍變舊主,一個改姓氏從母姓,北齊,南齊,洛君月,到現在你還沒看出沈慕寒和洛翼凡之間的勾結麼?”
我如遭雷擊,心神俱碎,萬念俱灰……
這才是沈慕寒一直瞞著我真相的真正原因。他知道所有的事情,知道洛翼凡在裝瘋賣傻,知道他意欲謀奪皇位。穎兒說的那些話竟是對的!他作壁上觀,黃雀在後!
洛翼凡是齊國長公主的兒子,是沈慕寒姑母的兒子!身上同樣流著齊國沈氏的血脈,他為何不支持洛翼凡複興齊國?
北齊,南齊,既是複國,為何要加個“北”字?原來,答案在這裏。
“父皇呢?二哥呢?”我嘶聲問著,抓緊了她的手臂。
她嫌惡地推開我,我重重滾在了地上,頭猛地一磕,積鬱心頭的苦血吐得幹幹淨淨,耳中亂作一團……
所以是我引狼入室害了父皇、害了二哥、害死了謝紫華!是我!
她寒聲道:“將軍一死,南方兵權落空,太子殿下何來兵馬抵抗?他被沈翼凡軟禁,皇上也被關在了清涼仙閣做著有名無實的太上皇。”
我癱在了地上,腦內一片空白,眼裏已無淚水滑出,二哥生死未卜,父皇重病不起……我竟然還在北齊逍遙享樂,竟然還要嫁給那個罪魁禍首!
也許,從一開始,他接近我,就是為了複國,幫自己複國,幫沈翼凡複國!
南齊春季多雨,但今年的雨水過分多了,細雨雷雨綿綿不絕,沒有間歇,車裏的木板灌了水潮濕腐臭,全身濕粘粘如沾滿了汗漬和血漬。我舊傷添新傷,傷口發炎,高燒不退,腦子被燒得一頓糨糊,全身都不是自己的了……
冷燕斜靠在車邊,手裏拿著母後留給我的那幅畫,見我醒來,踢了踢腳邊的幹糧和水,道:“你當時拿著這畫要去找誰?”
我沒有說話,捧著水喝了兩口,又去抓饅頭,她性子急,打落我的饅頭厲喝道:“別他媽給我裝不知道!沈慕寒將你藏在後宮,外人接近不了分毫,你拿著這畫衝了出來,必是發現了什麼重大的事情!”
我拿著這畫衝了出來,所以她才得了這個機會抓到我……
我沒再執著於饅頭,冷然挑眉道:“謝將軍就是這麼培養你的?”
她微怔。
我譏諷道:“謝將軍被奸人所害,國家落入奸人之手,你不去找凶手報仇,抓了我來有何用?你就這點出息?”
她麵色一白,狠狠拽住我的頭發道:“若不是因為你,將軍又豈會被奸人所害!”又道:“我先殺了你來祭奠將軍的亡魂,再將那些害死將軍的人一一殺盡!”
她力氣很大,抓下我一把頭發,卻發現烏色的發絲中密布白發,她怔了下,怒容消退了一分。
之前太醫說,我烏發轉白是因為腦骨受損引起的後遺症,可腦骨愈合後,銀發的數量越來越多了……
我將視線從她手中白發移了回來,穩住語氣道:“你腦子是豆腐做的嗎?單憑你一人之力如何殺盡奸人!”
她如遭一擊,橫眉切齒:“單憑我一人之力,殺你就夠了!”
我心知她不會立刻殺了我,不然,她也沒必要帶我回南齊,沒必要盯著我的畫研究半天。
我穩了穩語氣,窺破她的意圖:“殺了我,你就再也找不到謝家兵符了。”
她大震,麵色微變。
她之前說南方兵權落空,說明謝紫華沒有將兵符交給任何人,謝家軍群龍無首,一片渙散,洛翼凡才會趁機奪得大權。可是,他的大權不穩,還需要沈慕寒的支持,所以就算知道我是洛君月,也不敢拿我怎麼樣!
我冷傲地說道:“將軍早在成婚之前就將兵符給了我,不然,你以為沈慕寒為什麼將我軟禁在他宮裏?他想得到南疆五十萬兵馬!”
她怔住,眸中分明閃過動搖之色。
她應該不知道我的身世,單憑我是洛君月這個身份,沈慕寒沒有理由要圈著我。
我道:“你不信我,可以去黑市買一顆半月斷魂丹,解藥在你手上,我若半月之內交不出兵符,遲早也是死。”
我不能就這麼死了,必須想辦法去救二哥,去救父皇,去給謝紫華報仇!
乘著冷燕去黑市的空隙,我在官道上留下好幾個隻有暗影才能識別的符號,希望,他們還在,還能找到我……
次日晨,馬車已到皇城郊外西山桃源,奇怪的是,滿山桃樹換成了櫻花樹,櫻花早逝,徒留枝葉……
冷燕將我拖下了車,一路拽著我往山上走。我忽而明白了她為何要繞道先帶我來這裏,因為,這是謝紫華新的歸宿——將軍墓。
天空暗沉,層層鉛雲如心頭揮散不去的陰霾,涼風襲來灌入骨髓,我不免打了個寒戰……
一步一步往謝紫華的墓地走去,耳畔雨水滴滴落入水窪,如淚,周圍充斥著大雨過後的腥土味,吸在肺中窒悶發痛。
這一回我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謝紫華已不在人世……
冰涼刺骨的漢白玉墓碑,如忘川河邊的三生石,斬斷生死、隔了陰陽,上刻他的詩句:“遺芳影於塵世,踐履生之壯烈……”
櫻花雖美,然當盛而謝,他不該寫這首《櫻之戀賦》,反而成了自己的悼文……
我對冷燕道:“就算要我的命,也讓我與他單獨說會話兒……我怕去了地府,他不願再見我了……”
我有話想對他說,那些他死後,我才想敢說出的話……
崇明九年,櫻花爛漫的季節,我在他進宮謝恩的路上攔截了他,他高超的武藝、豁達的胸懷、謙遜的談吐、淵博的學識,令我讚歎,望塵莫及……櫻花如蝶旋轉舞動,落在我們額心發間……他的雄姿音容便在我腦中揮之不起……
之後的每一年,我都期盼他能回京訴職,期盼他執著我的手教我練流星劍法,一招一式、瀟灑風流,一言一語、寵溺溫柔……那是我一年中最輕鬆快樂的時光,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讓我想一整年……
他奉上親手打造的流星銀月劍,囑我好好習武,他不在的時候,這把劍代替他保護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