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油燈將人影拉長放大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火曳曳,影重搖,陰風陣陣自黑暗吹來,如魔鬼張著一張血盆大口,等待獵物自投羅網,撕碎吞食。
我思緒大亂,六神無主,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著……
如果皋端的母親就是淑琴皇後,那皋端便是那位早已死在長宇戰場上的齊國幼主沈慕寒!
傳言他出生那日,三九小寒,皇城百花一夜競放、慕寒而發,其祖父齊文帝特為他取名沈慕寒,寄意慕鬆柏抗朔風,若寒梅戰嚴霜。
他是齊文帝的侄孫,齊孝帝親子,幼時聰慧,文武雙全,丹青更是得皇叔沈淵真傳,妙筆生花。齊國滅亡之時他尚是太子,所以世人隻稱他為幼主,未視其為皇帝。父皇當年一戰成名,從異族手中救下的人就是他。父皇以輔佐他為名光複齊國、征討四方,收複了大半河山。可他死後不久,父皇卻自立為王,改國號為晏……
沈慕寒竟然沒有死,他竟然一直以畫師郝皋端的身份潛伏在皇城附近!他練就一身武藝為了什麼?他去景山邊境醫治怪病又為了什麼?他為何在江鈴戰場救我?為何收我為徒?為何進宮?為何給父皇治病?
一連串問題如巨輪馬車碾過大腦,太陽穴突突欲裂,先前平息的疑慮又洶湧心頭!我驚訝,心慌,羞惱,後怕,密道深不見底,我悶頭往裏紮著,仿佛紮到了盡頭就能解開所有的問題……
皋端跟在後麵喚著我:“月兒慢點走,小心有機關。”
我甩頭狠狠瞪他:“不要跟我說話!我現在不想理你!”
他:“……”
有句話說得好,人們隻對有安全度的人發脾氣,因為在那個安全度之內,你潛意識知道對方不會將你怎麼樣。每次二哥欺騙我,我惱羞成怒也會這樣凶他。所以幼稚、胡鬧、不理智都是依賴對方、信任對方的另一種表現。
我這一聲吼徹底暴露了心態,皋端原本還擔憂的神色舒緩下來,接著我們的對話就變得有些奇怪了……
先是皋端對居士說道:“早知如此,應早點告訴她一切。或者,再多瞞些時日,等她嫁過來了再說……”
“嫁過來?”我挑眉:“你想都別想!”
他可以是前朝舊人,可以是長宇戰亂的受害百姓,甚至可以是謝紫華的親哥哥,但唯獨沈慕寒,我難以接受!父皇最對不起的人是他!他最痛恨的人也應該是父皇吧!
我憤然道:“枉我敬你是世外高人、知名畫師、超凡脫俗!結果你卻是個大騙子!欺騙我的感情,利用我進入這宮廷,利用我接近父皇!”
他一副驚呆了的表情,瞅了眼居士,又瞅了眼我:“月兒誤會了,我哪有利用你?你初見我時就說要拜我為師,也是你求我去給洛嘯天治病的……”
這才是我最氣憤的地方!二哥、謝紫華、父皇曾多次提醒我皋端可疑,可我被歡喜衝昏了頭,自認為他不會加害我!他此刻直言父皇的名諱洛嘯天,可見他對父皇不存敬意、懷有敵意!我是引狼入室、自找苦吃!
“你特麼就是個大騙子!之前裝得人模人樣、高冷出塵!背地裏卻不知存了什麼陰謀!可恨我小心翼翼地討好你、絞盡腦汁地取悅你!差一點就剃了頭發跟你住山裏了!”
他啞了啞,頗為尷尬,輕咳了兩聲,一旁居士回過神來,默不作聲地抽身鬼遁不見了,皋端繼續道:“月兒鎮定,我沒有什麼陰謀,也沒怎麼裝……”
沒怎麼裝是怎麼裝?我氣瘋!“老子平身最痛恨的就是表裏不一、兩麵三刀、虛情假意、口蜜腹劍的王八蛋!王八蛋你休想耍什麼陰謀詭計!也休想在老子這裏打什麼鬼主意!老子分分鍾讓你後悔認識老子!”
皋端耳根微紅,似是被我罵羞澀了。“月兒先別罵人,你真的誤會我了……”
“誤會你?你都是沈慕寒了,我還有什麼好誤會的?你敢說你是單純地做我師父?單純地進宮做國師?要不是你跟老子爹長得有幾分像,老子早就將你就地正法了!”
他張了張嘴,下巴都快掉了:“月兒,我畢竟是你遠房堂哥,你不要這樣……”
“呸!你什麼時候當我是堂妹了!在避塵台的時候,耍我跟玩兒似的!我拜你為師,你卻沒教過我任何東西!除了念經禮佛,就是給你洗衣做飯!我堂堂晏國殿下給你當丫頭使喚,爽死你了吧?你膽敢欺騙老子!老子玩得你連骨頭渣渣都不剩!”
皋端整張表情……有些風中淩亂了。
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殿下,我的性格不可能不爺們,加之二哥十分接地氣,偶爾會傳染給我一些土匪流氓氣息,如今發作起來,整個人就有些簡單粗暴撒潑了,還管什麼公主般的賢淑、王子般的涵養?
“色厲內荏”這個詞,形容當前的我最恰當不過。
待我罵累了、詞窮了,皋端仍如一湖靜水般解釋道:“我並沒要你給我洗衣做飯,也沒將你當丫鬟使喚吧……”
嘿!是誰罰我打掃衛生?是誰要我自己做飯?我當時在追求他啊,他說什麼我都照做!簡直蠢得要死!
他道:“還有,月兒也說過,隻要我真心待你,不管我是誰,你都不介意的……”
“去你二大爺!老子沒說過!你休想!”
他:“……”
我這下明白了,他早就料到我會有今日反應,所以事先給我下了很多套,一環扣一環,環環相扣,我被他套得死死的!腹黑啊!
他垂了垂眸,好言勸道:“月兒別罵人,我二大爺是你爹。”
我……槽!
能不能好好吵架了!我又羞又惱,扭頭就走!
可沒走多遠,前方出現一個三岔口,黑漆漆一片,不知往哪條路走了……
我往左衝去,他急忙抓住我:“有機關。”
我狠狠甩掉他的手,又往中間衝,他又道:“錯了。不對。”
我氣得糊塗,隻剩下右邊的道了,悶頭就往裏衝,可還沒走多遠,路到了盡頭,光滑的石壁反射刺眼的火光灼白一片!
王八蛋!又中計!
我差點一口老血噴了出來,擰起拳頭就要打他。當年我以為謝紫華背叛我,也是這樣失去控製地往前衝著,一衝衝入了敵營,殺得片甲不留。被信任的人欺騙,就如心髒被他挖去手裏狠狠捏碎了一般,那樣的劇痛,嚐過一次後便不想再嚐第二次。
我將事情想得太過糟糕。他是沈慕寒!父皇曾為他奪江山,後來卻奪了他的江山!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原本應該是他的!他怎會好心地給父皇治病,怎會喜歡上我呢?他一直在欺騙我、戲耍我、甚至可能還利用過我,此刻又將我困在這密道裏玩弄於股掌之中!
憤怒和痛心狂戾翻絞,我揚手扇他耳光,卻被他一把抓住。
“放開我!”我大喝,甩手。
他劍眉斜飛入鬢,猛然將我抱在了懷裏。滾燙的懷抱,激得我全身麻栗,奮力掙紮、扭捏、拳打腳踢……
“不抓住你,是不是這輩子都不回頭了?”他森冷地說,墨色蓮袍映著篝火的亮色,生出詭異流變得暗光……
我冷然:“放開我!你膽敢挾持本宮,本宮讓你唔……”之後的話全被封在了喉嚨裏,霸道而蠻狠的強吻,他舌頭如一把淩厲無前的利劍長驅直入,肆掠口腔裏每一寸肌膚,唇瓣被吻得發麻發痛,呼吸和神智全被奪了過去……
他道:“我若要挾持你,何須等今日?你一早就懷疑我的身份,卻願意選擇相信我。如今得知我是誰了,為何又不願相信了?”他也激動起來,眸光厲然如有實物迸出:“你惱我氣我是因為我不該瞞了你身份,可你在避塵台上行為誇張,言語古怪,對人三分真七分假,我又怎會說出實情?你為了九夜天石來找我,反而說我騙了你?最大的騙子是你洛君月!口口聲聲說喜歡我,要嫁我,又說無論我是誰,你喜歡的是我這個人!如今我是沈慕寒了,你卻甩手一走了之?洛君月,我沒你想象中那樣好脾氣!你休想翻臉不認人!”
我……驚呆!
此前我隻覺他高冷貴雅如王侯將相,此刻他搖身一變,整個人霸氣側漏、氣場帥到爆棚!
我張了半天嘴沒能說話,原本熊熊燃燒的滿腔憤怒噗滋一聲隻餘一縷青煙了……
對付女人有很多種方法,她開心的時候你哄著她,她傷心的時候你哄著她,她生氣的時候依舊哄著她,她便什麼脾氣也沒有了。
可我是個特例,之前是爺們,光是“哄”沒用,還得連“哄”帶“吼”,另加“強”。用二哥的話說,這叫賤賤噠!
皋端吼完之後又將我猛地一按,按在他懷裏,哄著道:“好了,別怕,我不會傷害你。”
我:“……”
不知怎的,一顆狂躁的心被他輕輕一撫,就此安靜了下來,甚至都不知自己剛才在生什麼氣?
他語氣柔緩道:“先前我不能說出身份,後來卻不敢告訴你了。以你的性子,定會誤會我,將我視作敵人。我引你查出自己的身世,也是讓你知道,我們原是一家,我做任何事情都不會傷害你。”
我的父親沈淵是他的皇叔,我們同樣流著齊國皇室的血脈,本是一家。所以我就算生氣憤怒懊惱,也沒法捉拿他、對抗他,更不能將他交給父皇和二哥來處置……
我怨憤難消,質問道:“所以這盤棋是你們早已布局好的,先在江鈴戰場救了我,後又等我自投羅網?”
他微怔,眸光暗了暗,默了半晌卻道:“這件事也是我今日要跟你一並說的。江鈴戰場……其實我沒有救你……”
我:“……”
他麵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愧意,肯定道:“當時你傷得太重,我追下來想要救你,可你已經咽氣了……”
我驚得瞪大了眼睛,已經……咽氣?
他沉沉道:“我們甚至給你準備了後事,可不知因何,你奇跡般又恢複了心跳,有了呼吸……七七四十九天,藥王穀的師父們隻用平常藥方給你去淤生新、接骨續筋,然而你恢複神速,猶如鳳凰涅槃,死而複生,實屬罕見奇事。”
火把劈啪爆出一聲爆響,在這幽深漆黑的密道中長長回蕩,格外驚心……
我搖著頭,驚得無以複加,怎麼可能?
他眸色漸深,身後黑暗處如有魔鬼匍匐,陰風撲麵,令人不寒而栗:“這也是我為何否認救過你的原因。你不是被我所救,而是你自己的體質,可自愈傷口,新生血骨……”
“胡說。”我不可置信,聲音卻在發顫……“我自己的身體,怎會不曉得?我哪有這樣特異的體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