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靜看我畫了幾筆,語氣轉而嚴肅道:“妹妹可知,昨日五弟的人去找謝紫華了……”
我手上一頓,宣紙上落下了一滴濃鬱的墨……
五弟洛玉乃欣貴妃所生,與大哥洛雲非同出一室,二人從小就和二哥處在對立的陣營上。欣貴妃的父親是鎮守東域的東璐王,而二哥的外公是西嶽王。父皇還未稱帝時,東西兩王曾為爭奪西華河域還兵戎相見,視如仇敵。父皇統一晏國後,二人俯首稱臣,然私下裏仍是水火不容、明爭暗鬥,尤其在爭奪後位和太子繼承權上,東璐王大有不死不休之勢!
去年父皇病情加重,大哥和五弟帶了一小撮兵馬逼宮。父皇念及父子之情,又考慮到東璐王勢力猶存,未免牽一發而動全身,隻是關押了大哥,軟禁了五弟,如今父皇昏迷不醒,五弟的人找謝紫華想幹什麼?
二哥道:“昨日是淑棋夫人的忌日,那人跟謝紫華重提了長宇之戰……”
淑棋夫人正是謝紫華的生母,謝靈侯獨愛這位夫人,隻娶了她一人,奈何紅顏薄命,夫人早逝,謝家也就謝紫華一脈單傳了。
有人說,謝靈侯甘願效忠父皇,原因在於淑棋夫人,淑棋夫人乃前朝洛丞相之女,其姐姐洛淑琴入宮封為皇後,即齊國幼主的母後,齊國最後一任皇後。
齊國滅亡後,疆土分崩,四方自立,唯獨父皇忠心不改、擁戴幼主、征戰四方、收複江山,謝靈侯便因此追隨了他……
然而長宇之戰,父皇決策失誤,不僅害死了數萬無辜百姓,齊國幼主和皇後也在此戰中慘死……
民間流傳父皇為了自立為王,故意借此戰除去幼主和皇後。甚至有傳,父皇當年任齊國九門統領將軍之時就有謀權篡位之心,他勾結異族瓦解齊國皇室勢力,大開城門放敵軍入城洗宮,齊國才會毀於一夕……
若謝紫華相信了這些流言,父皇便成了殺害他母親家人的凶手。
此時五弟的人向謝紫華重提長宇之戰,不僅在離間謝紫華與我們的關係,甚至在蠱惑謝紫華與父皇反目、分庭抗禮。
二哥冷冷道:“柳凝雪嫁給了四弟,博順侯也轉而去支持四弟一黨,可見瑟瑟的死、柳凝雪的事與他們脫不了幹係!妹妹這個時候萬不能中了敵人的調撥之計,讓敵人有機可乘。”
我心中一沉,筆尖重重落下,宣紙的蓮花染成一團黑跡……
父皇原本想通過聯姻的方式籠絡謝柳兩大軍團。可惜柳凝雪嫁給了四弟、我與謝紫華鬧翻。父皇昏迷不醒,威勢漸弱,二哥羽翼未豐、根基不穩,我若在這個節骨眼上抗婚逃婚,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無論如何,我還是要嫁給謝紫華嗎?
白日思慮過度,入夜困於夢魘,夢裏刀光劍影、血雨腥風,仿佛宮中爆發了戰亂,又似去到了齊國滅亡的那天,狂風暴雨,電閃雷鳴,血洗皇宮,殺戮震天,我四處逃竄,馬蹄飛濺血雨泥潭,黑騎衝破鐵甲森森……
猛然驚醒過來,燭火熠熠灼眼,皋端近在床頭,他濃眉微蹙,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擦拭我額上的汗珠:“做噩夢了?”
我心有餘悸,愣愣地沒有說話。
他把上我的脈:“夢遊、夢魘皆是病症,或精神受創、情誌損傷,陰血虧虛、勞累過度也會夢魘……”他仔細瞧了瞧我的瞳仁,又道:“明天讓太醫給你開副寧心安神的藥,用人參、砂仁、沉香、黃芪、茯苓……”他一一念著,頓了下:“記得住嗎?”
我沒有作聲,噩夢的陰霾揮之不起,腦中莫名地冒出一個可怕的想法。若皋端是齊國皇室之人,他會不會經曆過那場慘絕人寰的屠城洗宮?他會不會相信那些謠傳?相信父皇為了謀權篡位,放異族入城洗宮,害死了齊國舊主和皇後……
他起初抗拒我、反感我,是因為這些原因麼?
他見我遲遲不語,便起身去了案邊將藥方寫了下來,囑咐道:“心病還須心藥醫,你整日裏憂心忡忡,胡思亂想,怎會不多夢?這江山社稷、蒼生萬民本不是你一個小姑娘能操心的,就算操心也未必管用。”他回到我床邊,將藥方遞給了我:“你照顧好自己才行,平日裏練練字、學學畫、繡繡花、逗逗鳥,放鬆心情,多想著開心的事情。你自己也說,我救了你很多次,你若被夢魘折磨成精神病,我豈不白忙了一場?”
我心頭感動,百感交集,低低道:“哪有這麼嚴重了。我胡思亂想、憂心忡忡,還不是因為師父。師父來去無蹤,神出鬼沒,可遇而不可求。我就想萬一哪天師父不回來了,或者換個身份,變成其他人回來了……”我望著他眸色微閃,神色變幻了一瞬,心中一沉道:“師父救我,是因為我是太子沈淵的女兒麼?”
他微微皺眉,神色複雜難辨。
我推斷道:“師父之前對我冷言冷語,後來卻態度轉好,是因為我不是父皇的親生女兒吧?”
他微驚:“傻姑娘,胡說什麼呢?”
我越發狐疑起來:“師父其實不喜歡我的吧,不然師父怎會不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呢?”
那日我問他真實身份,他避而不答,這幾日我沒敢再提此事……
若他說他是前朝舊人,他與父皇有仇怎麼辦呢?
窗外風卷小雪撲撲簌簌,梅枝壓得咯吱作響,室內陡然冷寂,他鬆開了我的手,麵上轉為嚴肅道:“公主其實也不喜歡在下的吧。”
我微驚,此話怎講?
“公主起初為了九夜天石接近我,後來又求我醫治皇上的病,如今反複追問我的身份?公主到底是喜歡我這個人,還是喜歡我的身份?若我不是畫師,不是醫者,公主便翻臉不認人了吧?”
他,他,他反將我一軍啊!我倒忘了,他曾在跨國佛理辯論會上說殘了好幾位資深辯論大師,我哪能說得過他!言下之意,無論他是什麼身份,我都應喜歡他,若我再問他的身世,就是不喜歡他!
我啞口無言。
他繼續道:“這麼說來,前幾日公主撲在我身上做出那樣的事情,隻為套出我的身份來吧?”
我……驚呆!
那日我鼓起勇氣親了他,事後他卻毫無回應,此番竟懷疑我目的不純,色誘他?
“你,你,你討厭!我喜歡你才親你!別人我會隨便親?”
他眯了眯狹長的鳳眸:“這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公主第一位師父了。”
我愣住,腦瓜子轉了一圈才聽明白他什麼意思,他,他,他在懷疑我的節操!
我雖名聲風流,可節操還在!除了小時候親親父皇和二哥,長大後就沒親過男人了好嗎!
我咬牙切齒:“那是我的初吻!”
他怔了怔,一副質疑的模樣:“動作嫻熟,迅捷如電,是初次?”
“你,你,你魂淡!”我羞得直跳腳,捂著臉不知要如何做了。
見我如此,他笑了起來,沒再逗我,牽過我的手,視線落在我手腕處的紗布上:“給我看看傷口,該換藥了。”
我氣鼓鼓的。“不給!”
“不給我就走了。”
“不行!”我抓緊他:“那真的是我初吻!”我強調著。
他嗯了一聲:“知道了。”說完小心翼翼地給我解開紗布查看傷口。
看著他近在眼前的薄薄紅唇,我心頭癢癢,這才發覺聊著聊著徹底跑題了,剛在說什麼來著?
他道:“以後不許再隨便認師父了,知不知道?”語氣雖嚴厲,卻格外暖心窩。
我乖乖兒點頭,迅速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我有師父一個就夠了啦。”
淡淡紅暈自他兩頰暈開,他故作鎮定著給我換藥包傷口,額頭卻泌出細細的汗星子。
待換完了藥,我起身去櫃子裏取出一個紅綢包裹的盒子來:“這是我送給師父的禮物,師父瞧瞧喜歡不?”
他怔了下,打開綢布,是一個六層十二屜的紫檀木藥箱,木質堅硬細膩,色澤沉穆,箱身邊角處皆用銅片加固裝飾,正反兩麵有彩繪圖案,設計精致,別出心裁……
我道:“上回送你象牙毛筆,你也不是很心動;送你手帕香囊,想必你不喜歡;琴棋書畫,你又不能隨時帶在身邊;而佛珠法器,我又不願意送……”我指著藥箱上的圖案道:“這些可是我親手設計的花樣,命工部司匠連夜趕製的,月亮花紋代表我,蓮花代表你。花好月圓,寓意兩心相悅,美滿甜蜜。”我靦腆地笑,將藥箱推進他懷裏:“你將它帶在身邊行醫救人,也要時時想起我,別留我一個人在這兒等你……”
皋端眸中熠熠流光,似旭、似虹、又似錦繡繁花朵朵綻開……可流光過後變暗沉,不知為何。
我微頓:“怎麼,不喜歡麼?”
“不是,我要離開些時日……”
我驚:“要去哪?”
他將藥箱又用紅綢包好道:“景山邊境的村民有人願意嚐試換骨洗髓,我們要過去一趟,若能醫治好對方,血汙之症就有法可解了。”
我喜道:“那父皇的病也能治好了?”
他遲疑了一下,應了一聲,而後道:“我不在的時候,你要照顧好自己,按時吃藥,不許做莽撞的事情。”
我心動不已,乖乖點頭,抱住他道:“師父要早點回來,”
燭光照在半籠金繡錦被上閃出星點暗光,香爐微熏的輕煙絲縷纏繞芙蓉帳,我不想他離開我,總覺得他這一走,回來就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他俯瞰我,心跳轟隆,一雙緋色誘人的薄唇遲疑著穩在我的眉心處,我心髒一跳,踮起腳尖就親了上去,他怔了下,我蠻狠地將他壓在了床上,動作幅度之大,床簾都被撕拉出了聲響……
狂風暴雨般的親吻,吻得近乎窒息,他全身的肌肉繃得鐵硬,性感魅人……
我抬頭喘了口氣的間隙,他轉而攬住我的腰將我反按在了床上……
這回他終於回應了我,墨色的鳳眸在翻湧漩渦,捧住我的臉深深吻了下來,吻技略顯生澀,但卻滿是濃情,手掌灼熱穿過我的發絲托起我的腦袋,寬大的臂膀將我融入懷中……
熾烈的呼吸,濃鬱的體香,轟隆的心跳,唇齒間甜香蜜蜜,我如同蓮果翻進了沸騰的蜜水中,化成軟軟綿綿……
雪雨銀蝶,紅梅覆雪,寒冬臘月的時節,我卻熱得如置酷暑,內裏火爐滾滾,額頭泌出細細的汗水,眼前飛滿紅色的光圈。
我摟著他的脖子,眸色醉溺,有一句沒一句道:“其實師父是誰都不要緊,隻要真心對我就好……”
他渾濁的墨瞳在我紅透的臉上慢慢聚焦,停住了親吻:“隻要真心待你,不管我是誰,你都不介意?”
我迷迷糊糊點頭,心想若他是前朝舊人,我也是,有什麼矛盾是化解不了的呢?攀上他的肩又在他香軟的唇上吃了一口:“我喜歡師父這個人,無論身份,國別、貧賤、富貴……不過有一點,師父不能是我的親哥哥。”
他微怔,不禁笑了起來:“傻丫頭,我不是。”
我往他懷裏貼了貼,傻乎乎道:“那就好,二哥說近親通婚會影響孩子智商,我智商本就不高,還想沾一沾你的呢……”
他將我正了過來,鳳眸熠熠如星:“你說……通婚?”
我羞紅了臉,方覺自己又不矜持了,這麼早就想嫁給他?我低喃道:“我想和師父一直在一起,當然要結婚生子的呀……不過,我與謝紫華的……”
“你不許嫁給他。”他斬釘截鐵地說,眸光淩然:“我會想辦法解決此事,你別嫁給他。”
我驚了驚,他有什麼辦法解決?這可是關係到晏國政局的大事……
突然有風從芙蓉帳吹來,冷冷夾帶夜雪寒意。皋端眸光一厲,挑簾往外一望,我隱約就見暗處閃過一道人影……
“誰!”驚慌之下我將皋端往後掩護……
“不是別人。”皋端拉開了我,平靜道:“他來提醒我該走了……”
我微驚,睜大眼睛去瞧那人,模模糊糊一道人影,看不清是男是女……
是呀,皋端能在我宮中來去自如,必然有人接應他,這人是誰?除了這人,這宮裏還有哪些人聽命於皋端?
我胡思亂想間,手心一涼,被他塞進了一物,抬眸對上他脈脈濃情的鳳眸:“替我保管好它,待我回來,會將一切說與你聽……”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