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翻出那幾幅他的畫像,畫師將他畫得尤其俊美,宛如畫中仙,世間難尋得,這般模樣,這般氣質,隻有帝王將相才能擁有……
正出神間,一個聲音沉沉響在我腦後:“幾時了,還不睡?”
我嚇了一跳,手中的畫卷差點落去了地上,被他接住了……
皋端一身墨色的暗紋布袍立在我身側,光禿的頭頂戴了青色紋銀邊帽冠,淡淡的白梅繡在衣袂袍角,如染了雪花一般,融入夜色便無跡可尋。我往他身後瞅瞅,沒看見暗門機關,又急忙去摸他的臉,熱乎乎的,不是幻覺……
“你,你從哪出來的!我到處找你找不著!這樣好不公平!你能隨時來找我,我卻找不到你……”
他默了默,沉眸看向手中的畫:“你想找的是我,還是這個夢裏人?”
“這個不是夢中人!這是我命畫師給你畫的畫像……”我連忙解釋。
他不以為然,又將其餘幾幅畫一一展開,麵色越來越沉:“我有這麼長的頭發?”
“額……長長就有了,我讓畫師臨時加上去的。”我支吾道。
“我有穿過太子龍袍?”
“額……你穿上不就可以了……”我心虛望天。
他麵色沉如鍋底:“你整日裏想的是他,在我身上找他的影子。”
哎,不是的!這人在吃醋!
我極為認真地解釋道:“我命畫師照著師父的模樣畫出這個隻是為了讓自己想起兒時是否見過這人!他雖和師父長得一樣,可性格喜好都不相同的,師父高冷若天山雪蓮,傲骨風霜;他卻溫潤如玉,性格謙柔。師父不喜笑,寡言少語;他喜歡笑,言語風趣。師父精醫術、通佛理;他精書法、擅音律。你們區別很大的……”我說得條理清晰,仿佛夢中之人真實存在過一般,聽在皋端的耳中便成了另一番意思了……他冷然挑眉道:“所以你分得清楚他和我不一樣,你喜歡的人是他。”
我:“……”
男人較真起來,簡直比女人還麻煩!“我喜歡的是師父這種類型呀!高冷絕塵,仁慈博愛,不善言辭卻內心炙熱……”我說得肉麻兮兮,可他毫無動容,反而道:“承蒙公主錯愛,我並非公主想的那般。”
我黔驢技窮,隻好道:“反正我隻喜歡師父,這個夢中人我查出來了,他可能是我親爹!師父還要吃醋麼?”
他:“……”
有野史記載,沈淵並未戰死沙場,後來他又回到了宮中,因他無稱帝之心,便換了個身份與明珠郡主破鏡重圓。齊國滅亡時,二人逃離皇城、隱世而居……所以我的親生父親很可能就是太子沈淵。
一陣沉默,幽幽宮燈穿透牙色簾紗照在身上,如同凝了一層雪霜。
皋端微微皺眉道:“公主的父親是當今聖上,公主認他人為父,不怕招來殺身之禍?”
我心知其中利害,所以也是試探著說道:“師父故意嚇唬我有精神病,不就是引我查出夢中人是真實存在過的麼?”以我的性子,為了證明自己沒有精神病,必然會查清所有的事情,而太子沈淵和我的身世也就水落石出了……
我道:“他是前朝太子沈淵,師父和他長得相似,不會是他的兒子吧?”
他陡驚,手中的畫卷明顯抖了一下……
若他是沈淵的兒子,我是沈淵的女兒,我兩才是親兄妹……
他穩住神色道:“公主可有查出,沈淵太子死於何年?”
“史記齊文帝二十年,順雲侯叛亂,太子沈淵親率四十萬大軍平亂,不幸戰死,享年二十一歲。”
“沈淵太子死時,我還沒出生,怎是他的兒子?”
“……那不一定啊,野史上說他沒死,萬一他受到重擊失去記憶,又和民間女子誕育一子怎麼辦?”
他不禁冷然:“不是每個人都如公主那般幸運,跌落懸崖還能四肢健全地生孩子……”
“生孩子不需要四肢健全呀!”
他……眼角在抽了。
這麼說來,他不是沈淵的兒子?可他知曉齊國密道,作何解釋。
我呼了呼緊張的氣息,三分嬌媚七分柔情道:“師父都喜歡人家了,不如就告訴人家你的真實身份吧?”
他長眉微動,好整以暇地看著我:“人家是誰?我喜歡誰了?”
“討厭!喜歡我嘛!”我羞紅了臉,低頭玩手指……卻聽他冷冷淡淡道:“公主想多了吧?我何曾說過喜歡你?”
我下巴一掉:“你,你,你那樣關心我!給我治病!喂我喝藥!昨晚還牽我的手睡覺!你敢說不喜歡我!”
他麵不改色,眸色幽幽:“我給公主治病,隻是盡我醫家本分。且我沒能治好皇上導致公主受傷,理應負責。”
怎是這樣的呀!我笑容一僵,心口一涼,竟分辨不出他在逗趣我,還是在認真回絕我,一時悲羞交加:“那你現在治好我了,我死不了了,你不用再來這裏了!不用再給我看病了!”我上手推他,不想他往後一退,我收不住力道反而往前一撲跌進了他的懷裏,他雙手握住了我的肩俯瞰我,深諳的鳳眸閃出幽幽明媚的光澤:“到底我是大夫,還是你是?你說不用治了,我就可以走了?”
“我不管!你不喜歡我,就不要給我治病了!你知不知道一會兒歡喜若狂一會兒又跌入穀底的感受很要命啊!”我想要掙開他,然而他抓得緊緊,近似抱著我的姿勢將我扶正了,一臉肅然道:“公主覺得,怎樣才叫作喜歡?”
我憤憤道:“喜歡就是滿心滿眼裏都是對方!喜歡他的一切!千方百計想接近他!看到他和異性接觸就會吃醋!看到他無視自己就會難過!現在我就很難過!”
他鳳眸彎彎盈上一抹笑意,聲音柔軟如細羽拂過麵頰:“我千方百計想接近你,這個算不算喜歡?”
我:“……”
喜歡上一個人,對方就擁有了左右你情緒的神力,讓你患得患失,讓你胡思亂想,讓你欣喜若狂……
我聽懂了他話中意思,巨大的喜悅如潮水將我卷入,我狠狠地瞪他一眼,怨憤全無,展顏一笑,埋進了他懷裏……
當局者迷,越是心緊他,越難猜透他的心思,他親口這樣一說,我才想起,為何每次我危難時刻都會有來相救,避塵台上、父皇壽宴、清涼仙閣,他千方百計接近你,替我解圍,救我性命;他放下喜惡,陪我喝粥;放下仇恨,答應給父皇治病……
他不是二哥,不會油嘴滑舌,他不是謝紫華,不會虛情假意。他的喜歡,淡淡的,靜靜的,卻綿延不盡,刻骨銘心。
他輕輕抱住了我,懷抱如此溫暖,手掌如此灼熱,呼吸如此醉人,我的世界因他而春暖花開,華光萬丈,整個人飛上了九霄雲上……
貪戀他的懷抱不想離開,不知擁抱了多久,他瞥見床案邊的火炭上還熱著的一碗藥湯,皺眉道:“你今天沒吃藥?”
麵頰已紅成了煮熟的蝦子,壓住紊亂的呼吸回道:“想等你喂我,藥一直熱著的呢……”
他責備道:“藥需按時吃,怎可隨意拖延。”他牽上我的手拉去了床邊,手心熱乎乎,帶著心跳的溫度,將我按在了床上,小心翼翼端起粉瓷藥碗試了試溫度,而後舀起一勺伸了過來……
這一刻的溫柔,我等了好久,幻想了好久,這樣病一場,太值得了。
我羞答答地吃著藥,藥雖苦,可入心甜,有他親手喂我,我隻想一口一口地吃,慢慢地吃……
“師父可知,我昏迷之後最害怕的是什麼?”
他眉眼不抬地吹著湯藥,沒有回我。
“其實死並不可怕,我最害怕的是死後師父就忘記我了,然後娶妻生子,逍遙自在,就當我沒存在過一般……”我眸中閃爍,抓住他的手道:“師父會忘記我麼?”
他抿了抿唇,眸帶責備,雙頰淡紅:“別說傻話,把藥喝了。”
其實我最害怕的,是我死後,無法再保護他了……
不管他身世如何,不管他出於何種目的接近我,我對他是真心喜歡,他對我,亦無法作假。
我怕二哥會殺了他,我不想他死。
滿滿一碗湯藥很快就見了底,我尤為不舍,他卻說時辰不早了,要我好生睡下。
我怎能讓他就這麼走了,急忙抓住他道:“師父救了我這麼多次,可我沒有一次回報過你,師父不覺得虧麼?”
他怔了怔,眯起狹長的鳳眸:“你打算拿什麼回報我?”
我狡黠一笑,猛地撲了上去,輕薄妃色床簾被我帶落,拂在了他的素袍上,他往後仰,我腰上用力,順勢將他推在了上床……
一個輕柔的吻,落在他的唇上,他瞪大了眼睛,僵直地看著我,我赧然,隻好閉上眼眸含上了他的唇瓣……
他的唇,柔柔熱熱,齒間有那抹迷人的香,令人沉溺不可自拔。他掙紮推我,然而又不敢弄壞我的傷口,我趁勢整個身子趴在了他的身上,抱緊他的脖子用力地吻著他,吻得昏天暗地,自己都沒了呼吸……
燭光繾綣,輕紗水漾,梅香混著男人香混沌了神智,突然腰間一熱,竟是他攬住了我的腰將我翻轉了過來……
眼裏漩渦滾滾,呼吸繚亂不堪,他英挺的劍眉,瀲灩的鳳眸,鮮紅的薄唇,還有如染了胭脂的臉頰,美得奪魂攝魄。
突然滴答一下,有什麼滾燙的東西落在了我的唇上,我手指抹了抹,竟然是鮮紅的顏色,抬眸,皋端挺拔的鼻翼下方竟凝了一顆血珠,滴答,又一顆落在了我的手背上,如紅梅染開……
“師、師父,你,你……你……”
他竟然流鼻血了!!!
我撲哧笑彎了眼睛,這是他的初吻麼?他受不住流鼻血了?
我驚呆!
“師、師父,手絹……”
“師父,洗臉……”
“師父,別走呀!還沒弄幹淨……”
這場風月濃情,尚未盡興,皋端便捂著鼻子身姿瀟灑地消失在夜色中了……
雲珠跟二哥彙報:公主的外傷好了,神智也清楚了,可是最近喜歡傻笑是怎麼回事?
比如清晨的時候奴婢去撩床簾,公主卻扯著床簾不讓撩開,纖纖玉指如撥弄水麵一般在床簾上劃過來劃過去……眸帶醉意,一臉傻笑。
再比如夜晚奴婢端著藥湯喂公主,公主卻不讓奴婢喂,命奴婢將藥湯放在炭火上熱著,然後捧著臉蛋瞧著勺子……眸帶醉意,一臉傻笑。
再比如剛才……奴婢伺候公主作畫,公主執著毛筆一動不動,癡癡地望著窗外傻笑了三刻鍾了……
二哥眉毛一跳:“以我多年的經驗,月兒這是春|心蕩|漾,紅鸞星動了!可是……她對誰心動了?”
“這……奴婢鬥膽,自公主病後,公主見過的男子除了太子……就隻有年過半百的馮太醫了……”
二哥咩哈哈哈哈哈恬不知恥地笑了,搖曳著風|騷的身姿就過來了:“妹妹呀,聽說你一天想我八百遍,咬著我送給你的毛筆癡癡傻笑了三刻鍾?”
我轉頭就將他送我的鳳頭白玉七紫三羊畫筆從窗戶扔了出去,呸呸吐了兩下口中餘有的筆杆味道。
二哥:“……”
二哥繼續無恥道:“妹妹的愛意二哥感動萬分,不過思來想去,妹妹還是得嫁謝紫華才成。”
我:“……”
他道:“我們都誤會紫華兄了,之前他不是因為柳凝雪而與你鬧矛盾,他其實是相信你的,他為了逼出真正的幕後黑手,才會故意與我們生間隙。你重傷的那段日子,他比我還擔心你呀,整晚整晚睡不安穩,我才為你瘦了三斤,他為你瘦了十斤!”
我嗬嗬冷笑:“你為何不說因為柳凝雪嫁給了四弟,他痛不欲生瘦了十斤?”
聽說前幾日謝紫華還去四弟那看望柳凝雪了,一個外臣拿了一大堆孕婦補藥去看王妃,他真當四弟癡傻、明著給四弟戴綠帽子麼?
二哥好言勸道:“妹妹別對他這般反感嘛,謝紫華和柳凝雪畢竟是表兄妹,二人從小一起玩到大,別說謝紫華了,就連二哥我也覺得柳凝雪太委屈了,晏國第一美人白白便宜了四弟……”
我繼續冷笑,二哥你還沒看出來他們這一對讓人胸痛的關係麼?
我拿過筆架山的紫竹香狸細毫酌上墨汁繼續作畫,宣紙是上好的錦州貢宣,點墨即染,繪畫極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