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帳中歡
天亮醒來,皋端已不知去向,旭日被乳色的紗窗濾去了灼亮,淡淡一抹紅,如眉間點砂,雲珠采了一大束紅梅插在我床邊的琺琅粉彩花瓶中。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
我想著半夜的事情,連忙問雲珠:“昨晚外麵有沒有守衛?可有看見什麼可疑之人出入?”
雲珠回道:“太醫說公主需要靜養,奴婢們就沒敢驚擾公主,一直在殿外守著,沒聽說看見什麼可疑之人。”
我淡淡哦了一聲,挽起袖子看到皋端給我包紮的傷口,柔白如雲的紗布上點了朵妃色梅花,是我睡前纏著皋端畫上去的,梅花栩栩如生,含雪待放,勝過床頭那一大瓶真正的紅梅,我不僅心中一落,皋端確實來過,可他如何進我殿中?又如何全身而退的?
我問暗衛這宮裏可有什麼用大理石砌成的密洞可供藏身?暗衛回道:“前朝皇帝在建宮之初開鑿過一條比皇陵地宮更為複雜的機關密道,為防外族圍宮,以作撤離之用。不過齊國滅亡後,這條密道也跟著沉入了地底。”
我心中一驚,確有耳聞,齊國皇帝開鑿過一條皇宮密道,密道地圖隻由當時的皇帝和繼承人保管。父皇僅在皇宮舊址上修繕了殿宇樓閣、開園植樹,埋在地底深處的神秘密道絲毫未動,原封保留……
我警覺地環視寢殿四周,牆麵光滑無縫,地磚整齊嚴實,家具後期新添,看不出哪兒有機關暗門通往密道,可皋端的確如鬼魅一般在這宮裏出入自由,來去無阻!
他真的藏在密道裏?他從哪得來的地圖?
有個答案呼之欲出,我心頭大震,不敢置信!這座守衛森嚴、固若金湯的皇宮地下竟存在著這樣一條隱患!也就是說,皋端及其手下可以隨時隨地通過這條密道潛入宮中,而我們竟毫無察覺……
外室傳來動靜,二哥繞過牡丹屏風走了進來,見我愣愣地傻坐在床頭,先是微怔,再是微驚,觀察著我的神色,眉毛擠了擠,小心翼翼道:“妹妹好些了嗎?妹妹認得我是誰嗎?二哥過來看你了……”他聲音極小,如同跟癡傻的四弟說話一般,害怕說大聲了,嚇到我。
我眯眼看他,他正一步一頓躡手躡腳地往這邊移動,麵上的表情配著走路的姿態跟做賊一般,略顯滑稽,我被他逗笑,索性道:“你誰呀?穿得這麼風騷,肯定是登徒子,快給我出去!”
他大驚,麵色一白,如喪考妣:“妹妹別嚇我好嗎?我是你哥哥呀!二哥哥呀!你不造嗎?”
“什麼愛哥哥?我才不愛哥哥呢!”我裝瘋賣傻、出神入化。
二哥如遭重擊,轉身急喝內監:“太醫在哪?快給我叫太醫來!”
眾人如驚弓之鳥急去傳召,片刻太醫眯著睡眼跌跌撞撞滾來了……“殿下恕罪,公主命微臣去偏殿休息,微臣就,就……”
二哥打斷道:“不是說公主神智清楚了嗎?怎麼還不認識我!”
太醫驚:“剛,剛才公主還認得微臣……”
雲珠也道:“剛才公主還和奴婢說了好幾句話……”
二哥下巴一掉,轉眸看我。我眨巴著眼睛繼續裝傻。
太醫推斷道:“莫不是殿下讓公主受了什麼刺激,公主害怕殿下才會……不認得殿下。”
二哥手中的折扇咚的一聲掉落在地,他深受打擊,跌坐在椅子上血槽全空。
我忍俊不禁,翻過身去捂住嘴巴抽笑起來,太醫神人!二哥的確給了我不少刺激啊!
不過片刻,肩上忽然一痛,一股大力將我翻了過去,我抽笑的嘴臉沒及時收回,正對上二哥生氣的俊顏!
“好你個月兒!敢騙我!”他哭笑不得,怒中帶喜,俊俏的臉因情緒起伏而漲得通紅。
我大笑:“誰騙你了!我不認得你!”我用力推他,他卻抓住我的手臂翻上了床,佯惱地伸手過來撓我的癢癢,我被他逗得咯咯直笑,縮到了床頭:“走開!不許鬧!我還受著傷呢!”
他挑眉咬牙道:“剛才是誰在鬧?父皇和四弟都不認得我了,你還這樣騙我!”
是啊……家裏已出了兩個六親不認的人了,我還這樣逗他,確不應該。
想起父皇的重病,我嬉鬧的心情瞬間就沒了,眸色沉了沉:“父皇現下好些了麼?”
他也收了情緒,歎了口氣:“父皇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仍舊不讓太醫診治,隻能半夜乘著他睡著後診斷。”
我眼睛微微酸脹:“父皇這病還沒查出病因麼?”
他正襟危坐,眸中閃過淩厲的銀光,分析道:“皇陵、皇宮、景山邊境這幾處地方看似毫無聯係,但都出現了血汙之症,且曆時久遠,患者各異……我細查了一番,這種病四十年前還沒有出現,四十年後,病症先出現在景山邊境,後到皇陵,皇宮……”
我心中微驚,若說是傳染病,為何不會大麵積擴散?若說是毒物所致,為何曆史久遠?
我忽然想到了一條線索:“四十年前,景山邊境是不是發生過什麼大事?”
他秀眉微沉:“我也這樣想過……四十年前,九夜天石落於景山邊境……”
我:“……”
景山邊境是晏國對於景山東麓一帶疆土的統稱,景山原屬夏國領土,齊文帝在位時,夏國內亂,四分五裂,該地的諸侯自作主張將東麓一帶偷偷劃給了齊國以求支持。然而不久後,九夜天石落於東麓,轟動了各國……
按理,夏國皇帝是不承認這片土地劃歸給了齊國的,可齊文帝見到九夜天石夜放紫光、神奇無比,便將天石運回了自己皇宮、據為己有,這也是為何夏國至今與我國不睦的原因……夏國認為九夜天石本屬於他們,可齊國不願歸還天石,兩國積怨加深,緊接著其他各國也覬覦此石,曠日持久的奪寶之戰葬送了這個王朝……
如果血汙之症和九夜天石有關,那麼……
我質疑道:“九夜天石隻在景山和皇宮這兩個地方出現過,可父皇的皇陵為何也有血汙之症?”
二哥蹙眉道:“齊文帝癡迷此石,欲練長生不老術。有說他死時仍不甘心,命人將九夜天石分割出一部分陪葬在皇陵,以期他來日死而複生。”
齊國皇陵建於皇城北麵的東佑山穀,齊國滅亡時,東佑山穀發生了大麵積山崩,整座皇陵埋於亂石之下。父皇為表對前朝舊主的忠心,命人重修皇陵,並將自己的陵址選在了齊國皇陵的附近,也就是說,齊文帝的陵墓與父皇的陵墓十分接近……如果齊文帝用九夜天石陪葬,父皇皇陵的血汙之症也便和九夜天石有關了?
我驚了又驚,心想這是人為下毒蓄意報複?還是有什麼更大的陰謀在蟄伏?那些說要父皇還政於舊主的輿論是誰散播出去的?二哥主動提出督造皇陵也是為了查明此事吧?
一整天心神煩亂,下午內監來報謝紫華求見,我還是不想見。我可以顧全大局和他成親,卻沒那份心性和他演什麼情意深厚……
床邊的藥涼了又熱,雲珠勸了好幾次我都不願喝。二哥忙完政事過來看我,後悔不該與我說九夜天石的事情,害我多思。他親自試了藥,又勸道:“妹妹若還不喝藥,二哥隻好強喂你了……”他玩笑著來抓我,大半個身子貼在了我的身上,一張俊美的臉兒離我隻有巴掌寬的距離,滾燙的呼吸迎麵撲來……
若是以前他這樣與我逗趣,我定是沒什麼其他想法的。畢竟我們是親兄妹,兒時還睡過一張床。可我受傷那天他對我說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情話……
我心口一跳,趕忙推他:“不許鬧!”
他卻越發用力製著我,差不多整個人都上了床。掙紮之間,柔軟的唇瓣劃過我的麵頰,一串電流直擊心口……
我怔住,羞憤道:“你我就算是親兄妹,也要分個男女有別吧!多大的人呢,滾下床去!”
他眸裏的笑猛地收了收。“就算是親兄妹?”他疑惑看我。
我剮他一眼,硬著頭皮道:“我可一直將你當親哥哥一樣看待的!你別誤會了!那日說的糊塗話!全部作數!”
爐火中的木炭劈啪爆出一串流雲似的火星,映在他眸中光色千轉,他盯著我片刻道:“我哪日說的話?”
他還裝!我羞得麵紅耳赤,索性道:“就是那天我給你擋劍,你附在我耳邊說的鬼話啊!我救你隻因你是我哥哥,你不必因為這個自責內疚,覺得欠了我什麼,要補償我什麼……你說要與我一生一代一雙人的話,我就當沒聽見,以後也不許再有此類想法!”
他愣了愣,瓶中兩片梅花飄落,點在華麗如孔雀的錦袍上,尤為血紅。“妹妹你在說什麼?”他一副驚呆的表情。
我加重語氣強調一遍:“我說你是太子!好好做你的太子!別整天想些烏七八糟的東西!讓別人聽去了笑話!就算我不嫁謝紫華,也不會嫁你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更不許拿皋端的命來威脅我!父皇病了,我就隻有你和母後兩個親人了,你要是敢威脅我,我就再也不回來了!”
他一瞬不瞬地看著我,眸中多變的光色最後以大笑遮去:“一生一代一雙人?”他笑得麵色染霞,前俯後仰:“我何時說過這種話?妹妹莫是病糊塗了,瞎想出來的吧!”
我眨巴下眼睛,瞎想出來的?
他挑起長眉,眸光流轉:“還是說妹妹你一直對我有非分之想,病中生出了幻覺?哎呀,這口味未免重了些呀,我是你親哥哥呀!”
我目瞪口呆,非你個頭啊!你別給我裝傻!
他甩了甩額前的發,極其自戀道:“也難怪,哥哥我長得英俊瀟灑、風流不凡,你對我有此等心思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要我娶你這種事……我還是有些承受不起的,需斟酌斟酌,消化消化……”
“洛君臨!你閉嘴!”我羞得麵紅耳赤,禁不住大喝起來:“一生一代一雙人的話明明是你自己說的,你說了還不承認,反咬我一口!”
他無辜地眨了眨眼睛,伸手過來給我順毛:“可我明明沒有說過呀!妹妹別不好意思嘛,我懂的,我明白,哥哥會理解你的。”
“你懂個毛線!”我打掉他的手,怒氣衝天:“雲珠!雲珠給我進來!”
雲珠不知發生了何事,火速小跑進來:“公主,公主怎麼了?”
“你來說!我重傷暈厥的時候,洛君臨是不是在我耳邊說了很久的話!”
雲珠眨巴著眼睛,不解何意:“殿下擔心公主的安危,一直守在床邊……的呀。”
我得了證據,睨視洛君臨,眼裏寫著,你別想裝傻!
洛君臨嗬嗬笑著,桃花眸盈滿星辰,也問雲珠:“你可聽到我說過什麼話?”
雲珠老實回道:“殿下給公主講故事來著,講了很多公主兒時的事,還講了很多殿下出遊的經曆……”
“你看,我就說是你幻想出來的吧。”
我又羞又窘,追問道:“我記得他用師父的命來威脅我!”
雲珠夾在我們中間有些為難,一副不知當說不當說的表情:“公主息怒,那時情勢凶險,公主沒了氣息,殿下隻好用這個辦法激醒公主……”
我心中一動,他說那些隻是為了激醒我?
二哥哈哈大笑道:“妹妹不用再問了,此事你知我知,哥哥不會跟別人亂說的……”
劈裏啪啦,砰砰咣當,我惱羞成怒,抓起手邊的枕頭、花枝、花瓶、藥碗將他轟出了殿中……
太他媽可惡!明明是他親口說的話,卻反說是我幻想出來!
更可惡的是,之後的幾天他有事沒事跑來重提此事……找存在感!
“妹妹啊,昨晚我一夜沒睡想了一晚,這親兄妹成親的事,曆史上也不是沒有過,很多民族的族源就來自親兄妹繁衍後代啊……”
“妹妹啊,比起其他女人,我當然是更中意妹妹的,咱們青梅竹馬,知根知底,若能長相廝守,也是不錯的。”
“妹妹啊,你的心意我不能辜負,若你非我不嫁,我就想個辦法娶了你吧!”
劈裏啪啦,砰砰咣當,二哥自然是被我用枕頭、花瓶、藥碗、香爐等觸手可及之物轟出了殿中……
夜深還沒入睡,梅花淡香,紅燭冉冉,我靠在床頭巴巴兒望著窗外,抑或看看屏風那邊,抑或緊盯著地上的板磚……
我在等皋端出現,不知他會從哪兒冒出來,說好的每晚都要來看我的,可現在已過了子時……
白雪輕輕撲在窗紙上凍結住窗欞,我的心也跟著一寸一寸冰涼,這麼說來,皋端身份不明,神出鬼沒,飄忽不定,若他哪天再也不出現了,我得去哪裏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