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若夢一場
一幅幅畫卷展開,畫中的男人身著各色華麗衣袍,有朱色落梅銀邊緞袍,有玄色金龍遊雲錦袍,還有碧色紋竹水墨輕衫……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瑟兮僩兮,墨發如世間最美的綢緞傾瀉而下,他立於亭中撫琴賞月溫潤如玉,他執筆在案豪情揮灑器宇軒昂,他站在杏花紛飛中回眸一笑風華絕代……
周圍的人聲鼎沸急速退去,霓虹珠光被水墨畫影漸漸淹沒,我恍惚之間想起了什麼事情,但又一閃而過轉瞬即逝……
失神良久,雲珠小聲提醒我道:“侯爺來接親了,正在殿外等著呢,公主回頭再看這些畫吧……”
我心中大沉,冷然道:“你們都出去,叫‘暗影’來見我!”
眾人:“……”
急匆匆退去的腳步聲,殿門吱呀一聲關閉,隔開了外麵的喜慶喧嘩,偌大的宮殿隻剩下我一人,三幅皋端的畫像懸掛在我身前,空氣凝固在朱色華彩之中。
暗影甲乙丙丁以最快的速度出現在我殿中,見到皋端的畫像後,幾位略略一驚……
暗影甲跪地道:“公主此前命屬下去查嬤嬤和奶娘的死因,屬下尚隻查出些眉目,未敢稟報……”
我蹙眉道:“你且將查出來的說一說。”
他應聲,隨即暗影乙帶進了一位婦人,這婦人平民裝扮,麵相陌生,不似宮中之人。見到我後撲通跪地惶恐道:“公主饒命,奴婢不是有意要藏匿仁德皇後的遺物!求公主大發慈悲,饒奴婢一命。”
我微驚,仁德皇後是我的母後,她拿了母後什麼遺物?
暗影乙稟道:“這人曾是公主殿中的打雜宮女,她說那件遺物是劉奶娘命她去修補的。”
她連連點頭,回憶道:“公主六歲的時候突然得知自己的生母是仙逝的仁德皇後,於是跑去仁德皇後的寢殿翻找舊物。劉奶娘當時頗得公主的喜歡,公主便命她保管所有的舊物……”
母後離世的時候,父皇深受重創,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理朝政,眾人擔憂父皇一蹶不振,避免睹物思人,便將母後的寢殿封了起來,也無人敢跟我提生母之事……
六歲的我年紀尚小,不太記事,早就不記得自己翻找過什麼舊物了……
她繼續道:“公主思母心切,得知仁德皇後丹青一絕,便將仁德皇後的畫作全都翻了出來臨摹練習……然而皇上龍顏大怒,不僅將所有畫作燒毀,還將那幾位帶公主進儲秀宮的宮人全都處死了……”
我心中大驚,這就是我六七歲之前所有貼身嬤嬤和奶娘失蹤死亡的原因?
她戰戰兢兢從身後拿出一幅陳舊的畫卷來:“出事之前,這幅畫卷的卷軸出了問題,劉奶娘命奴婢拿去工部修補,可奴婢沒來得及去工部,劉奶娘就因為此事杖斃死去,奴婢膽小怕死,不敢將此畫拿出來,也不敢將其毀壞,奴婢年滿二十五歲出宮的時候便一並帶出去了……”
暗影乙接過畫卷緩緩展開,泛黃的畫卷上一人身穿太子龍袍立在蓮池邊,玉麵絕色,風姿卓越,顰笑間令天地失色……正是皋端的模樣!
我如遭重擊,全身的血液凝固住了。他身上的太子龍袍分明是齊國服製,他是前朝的太子!
這不是巧合!不是冥冥之中的天意!這人我兒時見過!我夜夜夢見他,喚他殿下哥哥,是因為兒時臨摹過他的畫像嗎?
可是,母後為何會收著他的畫像?為何會收著前朝太子的畫像?
我思緒大亂,隱隱有個答案浮出心頭,卻又不敢置信。厚重的嫁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嫁衣是最名貴的蜀地綢緞,然而金絲銀線繡成的大幅鳳紋刺得我發冷發麻發痛沒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二哥的聲音從殿外傳來,時辰到了,該出嫁了……
我來不及往下分析,灼眼赤紅的蓋頭遮住了視線,我被一眾人攙扶出了內室,然而腦中紛亂迭雜,思潮翻湧,腳下如灌了鉛塊,冷似凍冰,耳內嗡嗡噪響的聲音淹沒了嘈雜的人聲和刺耳的爆竹……
二哥緊緊牽著我的手,拉著我踏過門檻,走出大殿,走上了灑滿花瓣的大紅錦緞地毯……
一步一步,不隨我的意誌往前走著,隱約快要走到盡頭,謝紫華等在那兒……
雲珠忽而接過我的手,說道:“公主放寬心,皇上剛才醒來了,一切安好。”
就在此刻,我猝然止步。
母後為何會收著他的畫像?父皇為何會燒毀所有的畫像?為何會龍顏大怒,處死了所有的宮人!
答案就是——父皇痛恨這個人!
皋端與這人長得相似,我將父皇的生死交托在皋端手上,又冒了多大的危險?
我大駭,毫不猶豫扯下了蓋頭,流金蓋巾迎著霞光刺入眼中飛過綺麗之色,謝紫華正站在我麵前,一襲瑰麗的婚服說不出的驚豔絕世、傾國無雙,然而我眼裏隻有他身側通往養心殿的小道……
“我要見父皇。”我越過他丟下了這句話,身後一片嘩然……
一路疾跑,繁重的婚服頭飾令我不堪重負,快到養心殿的時候,鳳冠搖搖欲墜,額前的金玉珠飾已遮住了大半的視線,我隻能隱約看見黑壓壓一群人候在養心殿外沒有進殿……
晨光太過刺眼,我跑得急,沒看清階梯,一個踉蹌踩在了自己嫁裙上,蒙頭一撞,好在撞在了近前一人的懷中,香氣襲人,溫軟如春,這是皋端的奇香……
“公主小心!”身後宮人齊湧而上攙扶我,鳳冠滑落,華發傾灑……皋端的身後是霞光萬丈,可他一襲白袍冷如冰霜,他將鳳冠遞給我,眉眼深邃照不出我的影子……
我心頭一揪,百感交集,未接鳳冠,掙開眾人,徑直向殿中跑去……
可還未至內室,內監總管急匆匆迎上來攔住了我:“奴才惶恐,皇上大病初醒,病情不穩,公主暫且……”他話未完,父皇披散著睡袍跑了出來,他四處張望尋找著什麼,恍惚失神的模樣讓我瞬間想到了瘋癲癡傻的四弟……
父皇看到了我,一躍而起抱住了我的胳膊:“萱兒!你終於來見我了!”
眾人:“……”
萱兒是我母後的乳名,母後和父皇的愛情故事十分傳奇,史官記載二人相識於微時,師從同門,感情深厚,齊國滅亡後,父皇南征北戰,創建帝業,母後與他患難與共,不離不棄,故而情深難忘……
我正待解釋自己不是母後,然而父皇看到了我的嫁衣,騰然驚道:“你穿成這樣要嫁給誰?”他撕扯我的嫁衣,神色陌生而癲狂……忽而他想到了什麼,緊捏我的胳膊,眸中血絲布開,聲音拔高:“你不來見我,是要去嫁給他嗎?”
他?是誰?我心中一沉,正待追問,然而父皇失去了控製,怒不可遏地狂吼道:“讓他出來!我剛才看到他了!他有什麼資格來要回你?他為了江山棄你不顧,讓你白白流了多年的眼淚!他竟然敢來娶你!讓他出來!我要和他決一死戰!”
眼前黑雲層疊,呼吸凝滯,我似乎明白了什麼事情……
他說他剛才看見了那個人?他將誰誤認作了那個人!
一時恍神,胳膊被父皇捏得咯吱作響不覺疼痛,二哥在一旁急呼道:“父皇醒醒!她是月兒!父皇認錯人了……”他想救我,然而父皇情緒激動,一掌將她打在了地上……
“哥哥!”我急喚他,內監也跪去扶他,口中喚了聲殿下……
這一刹那,不知父皇將二哥當作了誰,原本怒不可遏的情緒如同潑上了火油,他目眥欲裂,怒發衝冠,抽出床頭的劍就砍向二哥……
所有人都驚呆!
我原本隻是想問父皇那個人是誰,如果那人是父皇的仇人,皋端就不能待在這宮裏,然而父皇卻變得神誌不清,如入魔一般!
血汙之症的症狀:先是身體虛弱,落發衰竭,之後性情大變,喜怒無常,臨死前甚至會六親不認!
父皇狂舞著長劍,追著二哥喝道:“你早已不是殿下,你還有什麼臉麵來搶萱兒?齊國已亡,你不過是一隻喪家之犬!你守護不了她,給不了她任何東西!是我陪她至今,為了她奪下江山,給她榮華富貴,給她母儀天下!沒有人比我更有資格娶她!沒有人!”父皇徹底失去理智,手中的利劍揮舞得天地色變,勁風四蕩……
我心神俱震,如遭重擊。齊國已亡,喪家之犬……父皇口中的他果然是那畫中之人!前朝太子!
這就是父皇解不開的心魔嗎?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熾盛……
麗妃曾說過:父皇到底沒有得到母後,母後到死也沒喜歡父皇,而是喜歡……那個人?
轟隆一陣大響,三百斤重的檀木鑲白玉錦繡河山屏風被父皇一掌推倒。二哥的右腿不慎被屏風壓住,困在了地上,父皇趁機一劍刺去,撕拉一聲刺耳聲響,二哥的袖袍被父皇整個削去,手臂上劃開一道兩寸長的血口,鮮血噴濺,刺傷了我的眼睛……
“父皇住手!”我歇斯底裏地大喊,可無濟於事。眼見父皇又要補上一劍,我全身的血液衝向腦袋,沒有多想,疾奔而去,撕的一聲悶響,利器劃破肌膚的聲音從自己胸腔裏傳來,父皇那把久經沙場的天星劍不偏不倚地刺入了我的胸中……
腦中一片空白,奪命錐心的鑽痛鋪天蓋地而至,眾人都張著口在喚我,然而我什麼也聽不見了,血液在汩汩上湧,呼吸卡在喉管,噗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