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連連勸解:“好了,好了,好漢不吃眼前虧,魁師傅,你別說了。”
老頭子果然不敢再聲張,他狼狽地蹲在地上,腦袋一直垂到褲襠裏,活象一隻喪家之犬。
可此刻,他吃過主人的點心之後,精神又十足了,含含糊糊地吆喝一聲:“開始羅——!”“目連嗐頭”又陰森森地響了起來。
“嗚嘟嘟嗚嘟嘟嗚嘟嘟嘟嘟——!嗚嘟嗚嘟嘟嘟嘟……”
象一種使人喘息的氣體在夜空中浮蕩著,鉛一般地從高空中壓下來,這是一種古老的愚昧,一種愚昧的沉澱。這沉澱壓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已經太久了。
鑼鼓聲又響起來,後半夜,看來還要做一場“花鼓夜”。這是死者的福氣,更是生者的榮耀。“花鼓夜”是由死者的女兒出錢做的,沒有生女兒的,大概沒有聽這“花鼓夜”的資格。這也給隻生女兒而沒有生兒子的人平平心。
“嗚嘟嘟嘟……嗚嘟嗚嘟嘟嘟……”
沉重的鉛塊直往我心頭壓下來。
(七)
“情侶”車終於試製出來了。所謂“情侶”車,說得簡單點,就相當於一輛自行車的坐墩旁邊生出一個座位來。這樣,一對情侶便可並排著肩挨肩地坐著行駛,一邊行駛一邊觀賞景色(或者看熱鬧),一邊聊天。真是其樂無窮。
“嘟嘟,你有的是錢,這樣好的車你為什麼不買一輛?”我說。
“我,我又沒有女、女朋友,買,買,買啥?”他說。
“嘟嘟”的那個女朋友,是一個小鎮上人,就是知道了“嘟嘟”在幹野道士的勾當,哭鬧著勸了幾次,不見他改,便斷了往來。
過了會,“嘟嘟”又走過來悄聲問我:“方,方師傅,你家裏有沒有白、白雄雞,借,借我一夜。”
“借白雄雞派啥用場?”我明知故問。
“今,今天夜裏要給人家去‘轉煞’,想借隻白、白雄雞,你家裏有沒有?白的沒,沒有,蘆花的也、也可以。借一夜,一塊錢!”
“有倒有一隻,全身白的。可惜上星期舅舅來的時候,我媽把它殺了。”
“哎呀!這……這……”
“嘟嘟”急了。他說他得早點蹓出去,去尋白雄雞,如果借不到白雄雞,今天夜裏“轉煞”怎麼辦?他說,本來他家裏是養著一隻白雄雞的,養隻白雄雞也能賺些錢。可是不久前遇上一場雞瘟,瘟死了。
“轉煞”又是一種道場儀式。據清朝範寅的《越諺》記載,有種“煞神”,是管押靈魂的惡煞,在死者死後的一定時間內要來死者家,而它來的日期是由道士們推算出來的,道士們通常稱這日子為“煞高”。因為是用尺寸來表示日子,如“煞高丈八”,即煞神來的日子是死者死後的第十八天。如今的野“道士”當然已經不知道這“煞高”是怎麼個推算法,但是他們“煞高十三”“煞高十五”地亂造一通,還是會的。直到你被弄得信以為真,乖乖地把鈔票拿出來為止。
為了騙錢,假戲還得真做。先在死者臨終的房內、廚房和靈前分別點燃香燭,供上菜肴酒飯,野“道士”們開始吹吹打打,迎接“煞神”來臨。直至三、四更,野“道士”們吹奏著樂器,其中有一“道士”手提白雄雞,在礱篩的遮蔽下,用秤杆敲擊著,使白雄雞“喔喔喔”地驚叫著,將“煞神”驅趕出門來……
第二天早晨上班的時候,“嘟嘟”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打著嗬欠走進車間來,衣服上的扭扣也上扣搭下扣。
我問他昨天有沒有借到白雄雞,他笑了,悄悄告訴我,昨天借不到白雄雞,借了隻白母雞。不過喪家並沒有發現這個奧秘,白母雞拿進去的時候是裝在蛇皮袋裏的,派用場的時候,上麵是遮著礱篩的,所以誰也沒有發現。
過了會,“嘟嘟”不見了,找來找去也沒有找到。後來終於在更衣室裏找到了他,他倒在屋角裏睡得正香……
後來“嘟嘟”竟不來上班了,一連半個月沒有見到他的影子。
(八)
我到花圈店的魁師傅那裏去打聽消息,魁師傅下垂著腦袋象隻瘟雞似地坐在門口太陽底下,我叫了他一聲,他竟渾身一陣哆嗦。我問他怎麼了,他這才抬起頭來。
“你得知了嗎?對麵小吃店裏的臭婊子送勞動教養了。”他用驚慌失措的目光望著我,“有人說,派出所裏把我的名字也排進去了,想不到活到毛七十歲,這把老骨頭還要去受罪。”
“你裝神作鬼,昧心錢賺得太多了,現在全國都在‘掃黃’,除‘六害’,這叫罪有應得!”我說。
“鈔票這東西也真是個妖精,是個魔鬼。”他歎了口氣。
於是,我把話題轉到了“嘟嘟”的身上。魁師傅突然說:“忘記告訴你嘟嘟出事了!”
那是半個月前的事。
在離城數十裏的小金嶴村子裏,有個女人吊死了。女人的丈夫是一家鄉辦襪廠的廠長。那女人因為經常聽到別人說她丈夫在廠裏和女工們怎麼怎麼,說得有鼻有眼,真真切切,而她丈夫晚上又經常不回來,她信以為真,越想越有問題,一時想不通,就上吊自盡了。但其實她丈夫對她是忠誠的,晚上不回家完全是因為廠裏工作太忙,還經常外出聯係業務,一出去就是一月半月的。她死後她丈夫簡直哭得死去活來,晚上天天為她做道場,還要為她“翻九樓”招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