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草地上用九張八仙桌搭起了一座“樓台”。要“嘟嘟”縱身躍上“樓台”,去表演節目。
“嘟嘟”望著那高高的“樓台”後退了幾步,結結巴巴地說自己不會打虎跳,也不會翻筋鬥,更不會輕身功,怎麼跳上去?那女人的丈夫急了,連忙說鈔票給他加倍。
但“嘟嘟”還是畏怯不前。
在過去,要武功高的道士才會“翻九樓”,一般的道士也是無法勝任的。又何況是“嘟嘟”這野“道士”呢!
後來村裏來看熱鬧的人都說,不會翻上去就爬上去吧,我們在下麵給你扶住桌子腳。
“嘟嘟”終於爬了上去,他身穿那吊死的女人穿過的衣服、裙子,學著女人的姿勢,扭動著腰肢。隨著“目連嗐頭”陰森森悲切切淒慘慘地吹起來,“嘟嘟”尖聲尖氣地唱道 :
奴奴本是良家女,
家貧無食又無衣,
父母雙雙都亡故,
墜落勾欄任人欺。
哎呀,苦啊,天哪……
墜落勾欄任人欺。
奴奴生來一枝花,
貌比西施多美麗,
年紀才得十三歲,
鴇媽逼我梳籠髻。
哎呀,苦啊,天哪……
鴇媽逼我梳籠髻。
若還接得有錢的,
鴇媽心裏多歡喜,
嫖客從來無情義,
要想從良難如意。
哎呀,苦啊,天哪……
要想從良難如意。
若還一日無客到,
鴇媽心中多怒氣,
大棍打來小棍抽,
打得我上下血淋漓。
有朝一日病在床,
哪個與我調藥醫,
哪個是我親丈夫,
哪個是我親兒女。
哎呀,苦啊,天哪……
哪個是我親兒女。
將我逼死高梁上,
又無棺木和墳墓,
一張蒿席來卷起,
屍首拋在荒草地。
哎呀,苦啊,天哪……
屍首拋在荒草地。
生前做了萬人妻,
死後孤魂無人祭,
日曬雨打狗咬衣,
野火燒身青煙起。
哎呀,苦啊,天哪……
野火燒身青煙起。
魂魄不散恨難消,
滿腔怒氣無處泄,
有朝一日機會到,
活捉鴇媽命歸西。
眾“道士”齊唱:
奴奴決不來饒你!
“再來一個!再來一個!”看熱鬧的山民們都吼叫起來。
死者的丈夫也說:“小師傅,再唱一個吧,鈔票總是好商量的。你唱的《女吊》連魯迅先生也喜歡,我當然沒說的。但那畢竟是舊社會的事,現在我想表達這麼個意思:她是錯怪我了,我實在沒有那回事,她死得好冤枉啊……”說著,他又牛叫般地哭起來。
這下真使“嘟嘟”犯了難,怎麼唱呢?那來這種現成的唱詞?愣了好一會,在萬分焦急中,他突然心頭一亮,唱道:
阿裏……
阿裏巴巴!
阿裏巴巴是一個老實的青年!
規規矩矩,規規矩矩……
看熱鬧的山民們山崩地裂般地哄笑起來,扶著桌子腳的人也笑得鬆開了雙手,忘記了自己的使命。這時,突然“叭噠” 一聲,“樓台”倒塌下來,“嘟嘟”從“樓台”上墜落到地上……
一輛手扶拖拉機把氣息奄奄的“嘟嘟”拉回了城裏。
(九)
“情侶”車不能再生產了。因為交通管理部門認為這種車妨礙交通,規定不準在城市馬路上行駛。
我們這些從四麵八方調攏來的人,都隻好各奔東西了。
從那以後,我好長時間沒有見到“嘟嘟”。
好心的老太太們,愛管閑事的老公公,在H橋頭無可奈何地議論著:做人真是越來越空了,唉,人死了不但要火葬,而且連做道場叫幾個道士也煩難了。唉——做人真是越來越沒有意思了……
站在一旁的我,心中便浮起一絲幸災樂禍的快意,一種腐朽愚昧的文化現象,難道還不應該死亡麼?
(一九八九年十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