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倦的聲音中帶著些許俏皮,“借給你,你肯定一晚上都睡不著了。不借。”傳來的聲音也如一個天真稚氣的少女似的,麵對男孩的示好故意加以小心的責難。打擊他,挫敗他,勾引他。
天,我太蠢了。我又暗自責備自己,心中悵然所失,轉過身去背對著她。
“你生氣了?”
“沒有。”是的,我有些生氣了,“我怎麼可能生氣。”不,我在騙你,在騙自己。我猛地一轉身,抓住了她的手。噓……什麼都別說了。
之後一連幾天,我們沒有聯係,似乎當所有的事情沒有發生過。但她的身影,那張臉,那副墨鏡,那張倔強的嘴唇,那雙手……像那塊抹不幹淨的胎痕一直在我的腦袋裏回旋。
人性本惡是我篤信的人生信條,惡不是人性的唯一表現,人性是一場善與惡的拉鋸戰,惡從來是占據著上風。人們說,小孩是最原始本真,代表著不被汙染的純真與至誠。說法是眾人一致認同,但當看到同齡小孩狠狠抓住一隻小狗殘忍地把它丟進腳下的河水時,小狗在被逮住脖子的一瞬間有氣無力地哀叫一聲後,直到落入水中發出沉悶的“咚”再也沒掙紮和反抗過。或許一切在眼前發生了,你才真正對別人嘴裏的某種事物和某種人產生真切的感受,不自覺地喜歡他們,不自覺地討厭他們,不自覺地仇視與厭惡他們。我想我是屬於第三類。
自從與她相識後,我發現世界就是這麼簡單,吃飯、睡覺、做夢、想念一個人。我不再去留戀與顧及自己心底的那麼沉默和虛空,因為她填滿了我的世界。我將她隨時裝進口袋中,不時翻出來思念一番。
下班後,我步出了寫字樓。夏日的空氣裏彌漫著令人眩暈的悶氣,側麵迎來從身旁道路飛馳而過的汽車所製造的陣陣熱浪。天氣沉悶而炎熱,但我依舊穿著長袖襯衫。西落的太陽放射著六分毒的光亮和七分的熱度,熱得我從包裏摸出一支防曬霜細細地將暴露在空氣中的每一寸皮膚擦拭。跪在廣場花台旁邊的一個乞丐花著臉瞪著滿是敵意的眼睛望著我,偌大的眼珠與眼皮擠在一起,像兩片白紙奚落我過於細膩又保守的習性。
我收起防曬霜,從兜裏摸出十塊錢,扔進他的爛瓷碗裏。他立刻收斂起那雙好奇的眼睛,眼角一彎充滿善意與感激。剛才還在他眼裏像個異類的男人一霎時成了鬥獸場裏忽然變得慷慨無私的奴隸主,一揮手就解放無數被羈押、被束縛的奴隸們。他收好十塊錢,放進從腰帶翻出來的口袋,朝向另一方路過的行人。人果真還是現實的。
到了酒吧,她不在,而是一個女服務員招呼我。應該是那晚她所說請假的店員。我依舊要了瓶啤酒。坐了大約十分鍾,沒有見到她。
“嘿,小妹,老板娘呢?”
“老板娘啊?她出去了,你找她有事嗎?大概她一會兒就回來,她已經出去好一段時間了,如果你不趕時間的話就再等等吧。快了。”
坐在空無一人的酒吧裏實在無趣,“我出去轉轉,過一會兒再來”。
“好的,她回來我會告訴她的,請問怎麼稱呼你?”
我揮一揮手,沒有回答她。
街道旁的餐館洋溢著喧鬧的幸福感,大家舉杯交談,不知疲倦地朝嘴裏喂送食物,嚼個不停。走到便利店,我買了個三明治坐在街邊的長椅上,看著落日餘暉,期待即將的碰麵,嚐試組織見麵該說的語言。
“你好,下班沒事做又來你這兒了。”不對,再重新來過。“剛好路過你的酒吧,就來看看。”她不在,我折回去又是什麼意思呢?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破綻百出嗎?她的出現完全打破了我的生活習慣,把我從慣常的生活軌道中拉扯出來。列車正在一點一點偏離軌道,我不知道這是該歡喜還是該憂愁。未知的前方會吸引人去探索,睜眼的瞎子也渴望冒險,心中卻會像我一樣權衡是否值得。是想不想,不是要不要的問題。
回到酒吧,看見她坐在一群朋友中間熱烈交談,抽著煙。她一眼就看見了我,隻是對我禮節性地報以微笑,並沒有要從熱鬧的人群中走出來的樣子。
知道難為她了,我點點頭,要了一瓶酒,假裝跟她很熟悉的樣子,“我等了你很久了。”她才端著一杯酒走出來,“你一個人來的?”
“是的,你不要陪我嗎?”
“我的朋友都在這裏,如果你不介意就和我們一起坐下來喝吧?你過來跟我一起坐。”我還沒來得急回答,她也沒有收到我的回饋就兀自安排下一切,又開始挨個介紹她的朋友們。
不知不覺,我有點緊張。她的腿緊緊地靠著我,涼涼的。她沒有醉,喝了幾杯而已。
我想起小時候住的地方,居民樓後麵有一條狹長窄小的巷道,隻容得下一個人。每天下午放學我們比賽看誰先跑回院子,其中必經之路就是那條悠長僻靜的小道。總能看見一個穿著短裙的初中生,她聽見背後劈劈啪啪的腳步聲總會駐足讓我們先過。每一次跑到她跟前,她會側著身體讓大家通過。我故意伸著手,手像是脫了臼似的自然地劃過她的腿,假裝無意間輕輕地觸碰到她的肌膚。她低頭害羞地捋過耳邊散落的發絲。我曾對著她的幻影有了對身體的第一次探秘。那個時候還太幼小,不知道身體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不聽自己擺弄,它自己會發燒發熱,下身有股想小便的莫名衝動。一看見電視裏接吻的場麵,我老是想起她,仿佛自己在和她接吻。夜晚做夢,夢見了她,身下又是一股難耐的暖流從大腿根部襲上來,我的手不自覺地伸進褲襠撫摸自己。感覺太強烈,讓我不知所措,我夾緊了雙腿,雙手根本握不住那股暖流。於是,我尿床了。從模糊的睡夢中醒來,我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可恥,世界上再沒有像我這樣齷齪不堪的人了。一個人怎麼會連自己的身體也無法控製,還會那樣諂媚地撫弄身體裏最肮髒的器官?
那沉重的負罪感直到一次真正的噴湧才轉化成令人自豪的驕傲感。
它是加載於我身一道抹不掉的魔咒。
穿著短裙的女孩是我們院子裏一群即將步入青春期少年的美妙幻想。她比我們都要成熟且穩重。與我們同齡的女孩與她比較而言,就像是埋在菜田裏的一顆蘿卜——又短又平,僅作為一個獨立的圓柱體自以為是、意氣風發地挺立著整的胸脯,用驕傲的鼻孔看待我們。在她們眼裏,我們是不懂事的小男孩,隻有長著胡須和滿身肌肉的老男人卻最能昭示她們埋藏於心底深層的戀父情節。同齡男孩與女孩劃分為兩個敵對的幫派,在眾人麵前無條件的互相詆毀和仇視,一見麵有道不盡的恨與怨。
晚上,一群男孩密謀著,企圖報複那些多管閑事的女生。多謝她們的殷勤“款待”——幾個男生在學校乒乓球球台下抽煙的事情被揭發了。算老師仁慈,念在初犯,參與其中的幾個男孩沒有被要求請家長,但是每個人寫了保證書,被迫按了手指印。大家躲在學校各個角落,尋求各種機會見縫插針地抽煙與喝酒已經不是一兩回的事情,這還是第一次被老師逮個正著。在保證書上,大家允諾若是再犯就請家長並被開除。
開除在男孩們看來不是什麼大問題,也不是什麼值得丟臉的事情,反而是一種誇耀的本領,是淩霸一方的硬性資本。半大少年們視為最大的恥辱是被一群長辮子黃毛丫頭拽住了把柄,無情的被奚落一番。是的,報複,隻有報複能解心頭之狠。要最致命的一拳,打在最疼痛的部位方能解恨。
於是,大家躲在一棵梧桐樹下秘密地商量,準備偷襲那些多舌的小女生,讓她們在眼淚中吸取點沉痛的教訓,謹記別再管閑事、打小報告。巨大的梧桐樹有一個碩大的黑洞,不可告人的秘密,除了隱匿於我們心中,還有那個黑漆漆的樹洞。如果說,秘密被透露了,出賣我們的也隻有那個貪婪的樹洞。
放了學,大家故意拖延時間等著那群女生。一路上打打鬧鬧地到了巷口。果真那群好強的女生因為誰先進巷道的問題跟男生們示威。男生們呢?也必定是要同她們爭個高下。爭了好一會兒雙方有些疲倦,帶頭的弟弟給了個眼色:讓她們先走。女生們對這個結果很滿意,看那群男生真是蠢透了,跟我們爭永遠是占據下風。
我和弟弟雖是一個娘胎裏生出來的,我還比他年長一歲,兩人的性格天差地別。他在院子裏所有男孩心目中樹立了威嚴的形象,而我一直是跟在他身後默默地受他指引。
兩個男生在她們剛走進巷道時,飛奔著擠了過去。
女生還在自鳴得意,一走進巷道還不知道被堵住了兩頭。到了巷道中央,弟弟吹響口哨,走在最前麵的兩個男生轉過身堵住了女生,後麵包上來的男生也向她們靠攏。她們被堵在了巷道裏,氣焰依舊放肆囂張。
不分青紅皂白,大家就撲了上去,女生們強硬地抵抗。
“脫!”我們脫掉了褲子露出了雞巴,她們被嚇得表情扭曲,誇張到了極致,慌忙背過臉去,驚恐地蹲下身子。
我們肆無忌憚地對著女生搖動著兩腿之間的玩意兒,很是得意。我那玩意兒就在一個女生的頭頂上調皮地掃動,她緊閉著眼睛不敢抬頭看。我們嘻嘻地笑著,她們窩在一起像是一堆毛茸茸的兔子驚慌無比。傍晚的風從巷道口一直吹到巷尾,我感到一絲絲涼意,打了個激靈。
弟弟指著我說:“操,你真行,這你都行?”
我看見下麵像隻驕傲的小公雞直直地挺立著脖頸,怎麼辦?我立馬撩起褲子遮住了,弟弟又一把將我的褲子退到膝蓋,“羞什麼,讓這些女生見識見識咱們的厲害。”說完,他就對著她們尿了起來,淋濕了她們。
照著他的樣子,我也抓住了下麵。它此時像根漲紅了的小辣椒,怎麼也噴不出水,隻想噴火。捏在手裏堅硬無比,尿不出來。好像壞了。完了,心中默默地祈禱,別讓我失去十二年來與我日夜相伴的小兄弟。
“這兒,看這兒,像我這樣。”弟弟握住下麵猛力地揉搓,我照他的樣子也對自己做起了同樣的事情。就像在家裏,他偷偷塞給我一本黃色的雜誌時,渾身會燥熱,下麵打的激靈會竄上腦門。而正在那時小辣椒在手裏越來越熱,我掌心滲出了滾熱的薄汗。熱度從手掌傳遞到腹部,再到腰部,沿著脊椎像通電般流到了大腦的太陽穴兩側。大腦已接收到熱度,下麵就忍不住噴了出來。它們遺落在了這群失措的女孩身上。滿是歉疚,我提起了褲子害羞地擠出混亂擁擠的隊伍回頭朝外跑去。
“真沒出息,跑什麼跑?”弟弟在後麵吼道。
剛跑出巷子,我便撞倒了那個穿短裙的初中女生。她爬了起來,我歉疚地拍拍她裙子上的塵土,不小心摸到了她涼悠悠的大腿。不知什麼時候手上還落得幾朵白色的液體沾到了她裙子上,她沒有發現。我趕緊跑開了。謝謝,她站在身後對我說。
她的腿像那個初中女生的腿,一樣都是涼涼的,滑滑的,有幾顆等待釋放的毛孔朝天空張開嘴巴。
如果能清晰界定回憶與現狀,那就意味著你刻意地規避和逃離。可是,它們有時候會不自覺的交織在一起混淆視聽,讓你分辨不清,讓你相信前世今生注定的命運。厄運像從天而降的石頭,你眼睜睜地看著朝左移一步,它偏偏就朝左降落;朝右襲來,你就自覺僥幸地往左移動,它卻偏要偏離來時的軌道落在相反的方向之上。你要避開那雙涼颼颼的腿,可它們又偏偏挖掘開早已埋藏在頭皮下被遺忘塵封的往事與舊人,刺痛你的神經,讓你產生許多不堪的回憶。
就像她一樣,像一顆沒有預兆的糖甜到苦澀。她的朋友們在盡情之後將她托付於我,“交給你了!”又像個長輩關心且欣慰地拍拍我的肩膀。
“好好照顧她”,“為你是問”……倘使手掌的力量可以被計算,那天晚上加在我肩上的責任和重擔足足有千斤,它們讓我的肩膀有些酸痛。
聽到朋友們對我的囑托,她一會兒說,“我需要你的照顧……”一會兒又說,“不如你跟我回家吧……”“我沒有醉,不需要人照顧,要不要我照顧你呀?”全是不著邊,前後矛盾的話。她醉了嗎?還是我聽錯了?
她的朋友們走光了,酒吧裏還有一桌顧客。我倆對坐著,“你明天要上班吧?”
我點點頭,“也不要緊,工作很輕鬆。”
她看看手機,“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到門口打車吧。”
我的心被“我送你”割了一下,“我等你,一起走一截。”
“時間太晚了,你還要上班。我還有事要去跟小妹說。來吧,我送你出去。”
我實在不想離開,想單獨跟她安靜地麵對麵坐上一會兒,在不太明晰的光暈下多看看她。雖然眼睛裏已經是兩個她,絲毫也不妨礙我作為一個忠實觀眾的熱情。她的臉在燈暈下如潑灑在畫布上凹凸不平、線條不一的顏料,抽象又具體地變幻著色彩和形狀,叫我心醉神迷。
我再三地懇請讓我與她同路,但一開始她的口氣很強硬,她似乎生氣了。我覺得我冒犯了她,但克製不了不忍離去的心情。我還是厚著臉皮要求著,懇求著。她同我一起上了車,臉上寫著冷漠的表情。她問我的住處,我並不打算告訴她,“先送你吧。我想繼續跟你走一會兒。”
我想我確實是激怒了她,沒有辦法。我愛她。愛一個人不是無事獻殷勤,對於我這樣的人而言就是學會去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對待愛的人,注意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稍稍有些異樣便激起我心中的千層浪花。揣度,猜測陪伴著我的愛戀。有時我寧願發呆去思索一些關於兩人未來的事情,想像此時此刻我牽住她手的動作。我的手會自動地擺好接納她那隻小手的動作,對著鏡子演一出默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