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如何在之後的時間裏將她留住,在車上我一直琢磨。假裝醉倒?分明是不可能的了,她在皺起眉頭的那一刻已經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很難堪。
我們一直並排著行走,靠得很近肩膀會摩擦生出熱量,手肘絆著手肘,與那天相比今晚我特別膽小,連手都不敢伸長些。在腦中想像過無數次的牽手,難道最終將以這樣膽怯又畏畏縮縮的磨磨蹭蹭告終?明顯,我要的不止是這些,心中太多的期待和欲求折磨著我,身體也燥熱起來,不甘的心情帶著些許懊惱。難道她真不知道我想要做什麼?
我們安安靜靜地踏在地上殘留的水漬,像兩隻埋頭搬運食物的螞蟻,隻顧到達終點完成任務。
“要不你回去吧?很晚了。”
“沒關係,已經很晚了,也不急這一時。我想和你走一段路,就這麼簡單。”
我們沉默地行走,走到回廊,她轉過身說:“好了,就到這裏吧。”終於我按捺不住,抓住了她的手。她也不掙脫,我吻了上去。她立刻鬆開了手挽住我的脖子,我用力將她抱了起來,靠在牆上,我們激烈地親吻著對方。我隨她像回到了兒時的那條小巷,我撩起她的裙子,觸到了她的大腿根部,遺落了不屬於她身體的——兩點抹不掉擦不淨的液體。
過後,她將我帶到了她的房間。
她靠著我,摟著我的肩膀呼出沉沉的鼾聲,睡得很香,我卻一宿沒有睡著。任她變化著睡覺的姿勢,她總是這樣一直抱著我的肩膀或是胳膊,一刻也不放開。我的心跳慢慢地沉靜了下來,如墮入深海自由地下沉永不著底。那一副架在她鼻梁上墨鏡被放在一旁的櫃子上。透過輕曼的窗簾,我看見她臉上那道胎記,模糊又皎潔的月色裏像一道碾過的車轍,像是一道油彩刷在她的臉上。此時她是一場不可遏製的噩夢,又是一場不可抗拒的美夢,兩者交纏為一體在我的體內攛掇一種又愛又狠的情緒。她或許將要終結我可悲又自憐的前半生,因為我是一條狗,無可救藥地被她拽在了手上。
那男人沒講完就摸出一支煙輕輕地點燃了,深深吸了一口,又從嘴裏換換推出了一縷縷煙靄。兩個放射開的瞳孔是好奇與驚訝的期待,在一旁聽得入迷的他死死地盯著他。這個男人究竟會以什麼樣的結尾來結束故事?
要不要來一口?他搖搖頭,默默地注視直到他手裏的煙滅了。那個一臉哀愁的男人才清了清嗓子繼續未完的故事。
容我多嘴,後來你們在一塊兒了嗎?或者隻是玩玩?
故事講完你就會明白。一個人生活的時候,我花了很多時間聽音樂會、去酒吧,參加各種小型沙龍。每個周末我樂此不疲地在城市裏奔波為了人與人聚集在一起的那片刻短暫的熱鬧和殷勤。每次會有不同的人問你同樣的問題:你從哪裏來?你是幹什麼的?你為什麼會來這裏?你覺得這裏怎麼樣?在他們眼裏,不,應該是在我們彼此的眼中,陌生人身上帶著令人沉靜的氣息。他會對你好奇,不厭其煩地用眼神掃視你,關注你,重視你,打探你。他們會對你過於殷勤,會對你更加冷漠,你感覺到熱情,也感受到冰冷。隨時心中包裹著一團混亂的情緒,如鹿撞,如水澆。
和一個人在起需要足夠的時間和精力,當然這樣說來關係的維係僅僅是件體力活,但並非像我口中說出來那麼簡單。穩定下來,人就有了惰性,心就在變硬,變得更狂野,更富有衝破一切的冒險精神。聽起來,像是我厭倦了這段感情?嗬嗬,我最終選擇了逃離。
你問我為什麼?
對於傾聽者的提問,他沒有正麵回答,不知是沒聽見還是故意逃避。
我需要逃離,需要上路,需要繼續過上漂泊不定的孤獨生活,很快我簡單地收拾了行李,輾轉各個城市。如同竊賊背負著滿滿行囊的贓物,在白天害怕麵對別人的目光,隻有在夜裏能裝作能應對一切變故的江湖老手,優雅又高傲地出現在各個燈火闌珊的場合。不得不說,我愛這樣新鮮的感覺,恐怕且又失落。怕的是在同樣的燈綠酒紅場合遇見她,卻又為她為什麼久久不來找我而頓感失落。也許她也一樣,知道這份感情僅僅是曇花一現,不值得追尋,也不值得追悔。
你知道嗎?這個城市的天永遠比我到過所有地方的天還要藍。不管你在什麼時候抬起頭看,蔚藍的天空中始終有一層薄薄的雲,它們變化著各種形態:一支長矛貫穿天幕,一團棉花遮陽擋霧,零零碎碎散落天際……而終究任它如何變幻,離不開藍色的大背景,在天上飄搖落不得地。你猜,如果雲落在地上會是什麼樣子?是雨,是水,不停地蒸發升騰,不停地降落滴下,循環循環。照片裏飄蕩的白雲看起來那麼美,它們凝結的內核卻是地上的塵埃。萬事呈現的完美表象始終有一絲瑕疵,不完美正是美的精髓。我喜歡這裏的藍天和白雲,看起來那麼美,那麼誘人。遙遠的蒼穹在天際彎成一道纖細優美的弧線,我甚至會像古代人一樣相信地正天圓的說法。倘若我一直往前走在世界邊緣跌落,至於落到何處,沒有人試過也當然沒有人知道。
在還未到達邊際之前,我還是退縮了。
弟弟在山路上出了車禍,連人帶車摔進了洶湧的江水裏,我不得不回原來的城市。
沿江打撈了一個星期才在幾十裏的下遊找到了我弟弟。我見到他時,是在殯儀館裏,紫烏的身體被泡得浮腫,腦袋在奔騰的江水衝擊中和岩石激烈地碰撞下,比正常人的頭足足大了兩倍。被江裏的魚兒啃食的軀體也不完整了,撕裂開的肉慘白慘白的。父親在一旁撇著頭不敢正視那折磨人的慘象。年輕時作為丈夫已經承受了喪妻之痛,現在作了父親,一大把年紀了還要經受喪子的痛苦。他躲在我身後默默哽咽著,慢慢開始抽泣。
弟弟躺在那冰冷的小抽屜裏如一個被人小心翼翼珍藏已久的人偶,時間太久沾滿了灰塵,被蟲蛀得稀爛。他躺下的地方,那寬度就像兒時小巷狹窄又那樣擁擠。小巷的狹窄讓人回憶起來的是熱鬧,而他躺進去的逼仄空間則是冷清。
被我們作弄的女孩,還有我碰倒的那個女生,在漆黑夜裏不斷被我們翻看的裸體女像一並隨著弟弟沉入江中被魚兒撕扯成了碎片。
從小我倆就有一個可恥又荒唐的夢想,希望父親快點死去。如果我父母親都死掉了,你的願望是什麼?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就能正大光明地在鋪蓋卷裏看弟弟塞給我的各種裸體女像,不用再畏畏縮縮地推卻或是怕突然有人推開門。弟弟說,他的夢想就是和不同的女人睡覺,而且一定要帶回家,即使叫他死都願意。現在看來,我們年少時的夢想著實荒唐,母親早在生產弟弟時難產而死。大概在懷弟弟的時候,她就感應到他即將帶著死的咒語到世上來,便及早遁入西天為我們兄弟倆贖罪,免得讓我倆落得個不孝子之名。父親在我們願望的詛咒下生活依舊,弟弟也沒有如願以償地當上花花公子,很早就和一個美好的姑娘墜入了愛河成家立業,有了自己的小孩。我?他許的後半個願望在我身上似乎應驗了,我成了浪子,他成了人夫。
後來,父親突發腦溢血死在了弟弟的葬禮上,一個人的葬禮變成了兩個人的葬禮。
正大光明地落體女像的願望早已實現了,那時我早已經離開了父親自己在外獨居多年。即便我在家對著裸體女像盡情自慰也沒有人再會破門而入打斷我的快樂。而現在父親更沒有握住門把扭開我房間門的機會了。
雖然我離開了她,但之後我去看過她。她沒有注意到我。酒吧翻新了不像以前那樣破舊,擺放了屏風,砌了薄牆,有了層次感。裝飾的風格也變了樣,牆上掛滿了油畫,簷上也堆滿了油畫,成了那個城市裏許多文人和畫家的聚集地。
她臉上的那道紫黑色的胎記做了手術——消失了,沒有了。可她還是喜歡戴著那副墨鏡,習慣了的事物能給人以安全感。她變得漂亮了,許多男人圍著她,她成了焦點和中心,不再是從前喜愛躲在角落沉默的寡婦一般。她在人群裏談笑風生,和男人們親熱有加。任意一個男子走到她的麵前能得到溫柔的回報,出於禮貌又超過朋友範疇的友好待遇。我承認我嫉妒了,覺得自己正如被輕視的寵物狗,若非出於主動獻寶,則討不到她對其他男人的曖昧之舉。
一個女人全盤掌控著店裏的所有大小事務,很辛苦,她實在不容易。哪一個女人不希望得到男人們的追捧,男人們的殷勤?她自己也需要在男人中學會安身立命,這是生存法則。她能活下來,活得更好,相信她也是深知這個道理。
你說她是個商人,商人都是唯利是圖?不,不,不,朋友,記住了,她首先是個女人,她也喜歡耀眼的珠寶鑽石。相比男人們的權和利的欲望,她的欲望簡單又簡單。作為一個女商人,她所擁有的金錢終究是生活中的耀眼點綴品。她真正需要的是愛。
短短的時間裏,我失去了兩位親人,也失去了最後的情人。沒有了親人,沒有了情人。原本以為永不會死的親人們在焚化爐裏化作兩堆白骨。殯葬人員清掃時,白骨互相碰撞著發出當當的脆響,我腦子裏是她從酒吧另一頭傳來的笑聲,是那樣快樂,是那樣的刺痛。她是新婦,終究會尋著了一位討得她歡心的新郎。
但是說實在的,我曾想過再讓我們重新擁有彼此,而且這個欲望在我心中愈加強烈。礙於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和適當的表達方式,它鬱積在心中。其實我也想像過很多次,我也可以過得像普通人一樣,擁有和普通人一樣的願望,工作、娶妻、生子再一起老死。我們有時互相等彼此下班,牽手買菜,花上一兩個小時摘菜、洗菜、切菜、炒菜,簡單又美好。為什麼人的內心要衍生出如此多難以填滿的欲望呢?除了吃喝拉撒,人還學會了冒險,冒險精神下掩埋的是不知足的真相。我就是一個普通人!但有太多太多的欲望,卻沒有做好為那麼多欲望和希望犧牲的準備。我終究是怯懦的。
我又回到了這個城市,像她一樣每天晚上坐在一群不相識的朋友中間,我們歡樂地歌唱,我們不知疲倦地喝酒抽煙。女人們穿起了波西米亞群跳起了舞,男人們脫光了膀子進行拳擊比賽,擊打著彼此。所有都充滿了一種自由的光輝,分不清白晝和黑夜,因為那裏隻有白光籠罩的快樂,罪惡的黑夜永遠不會吞沒,隻會被照亮和侵占。它如世外桃源,一個值得尋歡作樂之人追尋的幻境。第二天早上誰也不認識誰,我們會詢問起彼此的名字,聊得合拍的話則會花一整天認真傾聽別人的故事。
昨晚我醉倒在粉刷得金亮的牆角,感到滿足,忽然看見一個白衣長者出現在眼前對我們說:“你們都要死。”接著,一團發白的光衝破了我的視野把一切都吞咽了,地動山搖,大地張開了嘴將我們吸進去。眼前的朋友們化成了一陣白煙,化作一陣粉塵消散在空中。我感覺的身體被送進了焚化爐,我即將死去。是你的聲音驚醒了我,才避免了夢裏的慘劇發生。然後白光消散後,就如雨過天晴般,萬物發出了新綠的光芒,生機盎然。
他彎彎的嘴唇緊合對著他勉強地擠出感激的微笑。
你看這條狗,是那樣的虛弱疲勞,是那樣的膽小懦弱,對於人類的示好無動於衷。關於它們有這樣一個故事,傳說它們也曾是上帝的臣民,也同屬於人類。然而,氣焰囂張、野心蓬勃的撒旦為了行上帝之職,享上帝之位終於同上帝宣戰,人類也參與了這場戰鬥。最終撒旦失敗了,那被撒旦引誘的人們一同攻打上帝的人類背負了永世的罪惡,有了生的希望死的苦痛,支持著上帝一同抗擊撒旦的人類則升入天堂列入上帝的福音信使。而那些躲在山洞裏膽小懦弱的人類,上帝為了懲罰他們的怯懦將他們的靈魂被鎖進了狗的身體裏,曾經與他們為伴的死去朋友們變成了魂魄日日夜夜圍繞著他們,終日指責他們的懦弱和逃避。他們天天在他們的耳邊念叨:“快,朋友,來加入我們。這樣,我們又可以喝酒跳舞,永遠不用煩惱與憂愁。”但是隻要他們一睜開眼睛的則會看見那場天國大戰中屍橫片野的慘狀。
那些來逗樂棕狗的人類,並不知情,他們並不知道它們身後總是站著那群驅之不散的魂魄,隻是認為它們是虛弱溫順的小狗。緊閉著眼睛是一種優雅尊貴有教養的標示,寶貝地將它們抱在主人的臂窩裏。實際上,它們依舊在逃避,也隻能選擇逃避,為它們曾經出於卑懦怕事的不作為而接受應有的懲罰。
“啊?”他聽了他的故事後,全身戰栗,這仿佛是一個預言,讓他頓感恐懼。
看他走到籠子麵前,打開了籠子,伸出手去摸那隻棕色的狗。剛一觸碰到它的皮毛,它立刻跳著退縮了兩步,夾緊尾巴對著他嗚嗚地嘯叫。“你看,它隻會對友好的陌生人吼叫,任何人對它的好它都一並視作是敵意。你隻能對它凶,對它大罵,它才能保持溫順。好了,我講完了。”又顯露出剛開始的輕蔑與鄙夷,自大與囂張。
他覺得他仿佛是局外人,剛才嘴裏講的故事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同他沒有絲毫的關係。他看他接著狠狠地踢了籠子一腳,五根鐵絲凹陷了,棕狗發出哼嗚哼嗚地哀叫聲,夾著尾巴俯下了身子又閉起眼睛,棕色皮毛包裹下的肋骨清晰可見。他當什麼事都沒發生,扭過頭對著他說,“我的故事講完了,該你了。”他看他閉著眼睛,臉頰抽動的肌肉使向下咧開的嘴唇變得畸形扭曲,跟籠子裏的那條棕狗沒有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