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狗(1 / 3)

模模糊糊的,他覺得自己好像剛睡醒,不管看什麼東西,眼神都是渙散的。房間的角落,他發現原本擱置在那裏的籠子裏多了一隻棕色的狗。或許是朋友昨天買的吧,但更可能是自己喝醉了並沒有注意到這一細節。

不知是誰,猛然拍了他一巴掌。他轉過頭去,並不認識,卻又感覺眼熟。昨晚朋友、朋友的朋友,隻要是喝酒的、聊天的都成了朋友,他想是昨晚朋友帶來的朋友吧。

他倆就一直並排著身體看著籠子裏那隻雙眼緊閉的狗。可能從外表幹澀又淺薄的毛發能想象和揣測出點它的過去:它曾經擁有過一身亮麗蓬鬆的卷毛。雖是淺淺的一層棕毛,還是能看到它們在表皮上自由地打著旋渦。你看它是那麼瘦削,腹部的肌肉鬆垮垮地朝中間收縮起來,它戰戰兢兢地窩在籠子的一角,低眉蹙顰像個腿被打折的老太太——好不容易避開了兒子凶惡又厭惡的眼神,還是忍不住渾身顫抖。

“你看它多可憐。”剛才拍他肩膀的陌生男人說。他長得很俊俏,充滿了朝氣。俊俏的同時也就意味著他擁有挑剔別人的本錢。

“啊,是啊。它很怕我們的樣子。”他不解地扣了扣自己的腦袋。

“它曾經不是這樣。”

這麼說現在他麵前畏畏縮縮的瘦皮狗曾經是另一番模樣?是什麼樣子的,他很好奇。

那俊俏的男人咧嘴一笑,帶著輕蔑的語氣說道:“大概你第一次來,你定是不知道在這隻狗身上發生的種種事情,也不了解是什麼一個生物改變的如此之大。僅憑你的印象,你覺得世間萬物什麼東西最能改變甚至是重塑一個生物?”

“應該是困境,”他看見他笑而不語,一副故作高深的樣子,進而又補充道:“或許,我們應該打開籠子讓它出來。你看它似乎被幽禁了很多年,雙腿雙腳像雞爪一樣纖細,是籠子把它禁錮起來,它才慢慢地習慣了孤獨,不會了奔跑,漸漸地連走也不會了,繼而四肢萎縮地不能支撐起身體隻會爬下和睡覺。”

“但願如你所說它會感激你把它從矮小狹窄的籠子裏放出來,並給予了它足夠的自由,有足夠的空間任其奔跑。”

那個人在他麵前倚老賣老,他很討厭他說話時那種目中無人的張狂語氣。自己說得每一句話,他似乎都有意要推翻,重新論證以論證他自己的權威性。

“你在質疑我?你知道我在這個城市待了多久了嗎?像這種貓貓狗狗我見得多了。你出於善意的關心,不是在任何場合都適用。”

年輕人啊,年輕人,果真現在的年輕人口氣狂,氣焰足。他從來沒有見過像的人,光是幾句話就足以讓他厭惡,這該是一個多麼令人討厭的人。

“好了,我們不去爭論次要的問題,還是看看你如何拯救這隻病入膏肓的棕狗。”他老成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是不會隨便相信別人的話的,他信心堅定地抽開籠子上的鐵閘門,打開了籠子。它我在裏麵依舊一動不動,根本沒有注意到麵前的牢門已經大打開。它閉著眼睛,看不到,也聽不到,也可能是拒絕接受外界傳遞的任何消息。

他心裏不服氣,溫柔地對著籠子裏的小狗呼喚。希望用聲音能引起它的注意,再慢慢引導它出籠子,蹣跚的步子漸漸會無顧忌地狂奔起來。任何生物,任何動物都會像積蓄了一夏天的水壩突然開了閘般暢快淋漓地撒腿狂歡。可是,任他隔著籠子怎麼逗弄它,它還是保持原樣。它應該是隻聾子狗,同伴早就知道了這個事實,所以要和他打賭,故意讓自己丟麵子罷了。

一想到即將迎來同伴的嘲笑和譏諷,他很快就失去了耐心,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狠狠一腳踢在籠子的鐵門上,由於慣性門彈回去關了起來。

籠子裏的那隻棕色的狗不敢睜開眼睛,但是他看見它匍匐的身體不住地顫動起來。

“怎麼樣?我說的沒有錯吧。”陌生人看著失落的他。

他沉默了,默認了自己錯誤的判斷力。“你是怎麼猜到它不會出來?”他很納悶為什麼同伴能預判的如此準確。

“不需要猜,因為我看到了一切,因而根本就不需要再憑單方麵的主觀判斷去猜測。客觀事實擺在我的眼前,沒有什麼比這更有說服力的,不是嗎?”

“發生什麼事了?說來聽聽,我很好奇。”

“我們換個地方,不然我們談論的話題隻會讓這隻原本就很可憐的狗內心更恐懼和不安。”

“它能聽得懂人話嗎?”

“當然。它隻是拒絕聽,拒絕看,拒絕叫,盡量逃避周圍的逗弄和挑釁。”

“為什麼呢?”關於這條奇怪的狗,他有許多的問題可以一直不停地追問這個男人。是他挑起了他的好奇心。

俊俏的男人邊走邊說:“我給你講個故事,你就會明白所有。”

現代社會鏟平了山丘和草地,平地建造起一棟棟高樓大廈,製造了太多的現代產品:手機、電腦、洗衣機、微波爐、吸塵器、汽車、飛機……不要誤會,我從來就不在任何人麵前標榜或者聲稱與現代生活劃清界限。我愛有電燈的生活,僅憑手指輕輕一點就能了解世界上每一個地區的風土和人情,知道每一個地方的人他們每天的生活與我們有何不一樣。我是現代人,不是古代人。究竟有誰會傻到把自己扔在一片蒼茫的大地上,企圖和自然融為一體?至少這個人不是我。

每天我會開車去上班,如果說運氣好的話,會在上班的路上堵上二十分鍾左右。到公司的第一件事打開電腦處理郵件,再在辦公室裏對著電腦待上八個小時。下了班之後,我通常會和朋友們相約去喝酒,懶懶地坐到深夜。有時候,人特別寂寞和空虛,我就會獨自一個人到人滿為患的酒吧。你知道,那裏的人多是來尋樂子的,因此沒有太多的顧忌。你看我的臉就知道我是多討女孩子的歡心,我總能隔三差五的從各個酒吧帶走女孩子。能輕易地帶走她們,也能讓她們的離開,我天生具有這樣的魅力。

講了那麼些無關緊要的話,你該是要不耐煩了。似乎還沒有講到那條狗,你聽我慢慢講。來,坐下吧。

一次,我和往常一樣下了班之後倍感無聊,想著去一個新的地方尋找新的目標。整個城市名氣稍大的酒吧,我幾乎都去過了,對我沒有了新鮮感。出沒於大場子的男男女女都是那麼的庸俗和不堪,隻能勉強從中挑出些稍微能看得過眼——能搭上幾句的女人。第二天早上醒來你就會後悔前一天晚上草草的決定,迫不及待地讓她們立刻消失在你眼前。

而這一天,當你突然開始厭煩自己時常出沒的地方,你時常生活的周遭環境時,你會更加地絕望和孤獨,希望有人陪你。不管你將遇到的人是否漂亮,是否擁有迷人的身材,他們會打破在你腦袋中既定的理想形象。因為你今天並不像遵循,隻是想要換換方式和方法。

下了班,我沒有開車,跟著街道巷子的方向走,走到了一個酒吧門前。酒吧開在小巷裏,旁邊是賣麵食的小餐館和賣雜誌的小店。沒有顯眼的霓虹燈牌,它擠在中間和它們一樣的黯淡,不仔細看門口的接待台的話幾乎沒有人會認為這是一個酒吧。

出於好奇,我進去了,老板娘戴著墨鏡。夜色已濃,哪有人會在燈光如此低暗的酒吧裏還戴著墨鏡呢?我仔細地觀察,看到了老板娘眼睛上的紫色胎記從眉頭一直延伸到顴骨。很奇怪,本來尋樂子的躁動心情一霎時就沉靜了下來。我安慰自己興許是被老板娘那塊紫裏夾著黑的胎記嚇著了,隻要避開她的臉不看她就好了。

可能,我去的時間還有些早。酒吧裏沒有人,除了我,還有老板娘。

老板端來一盤水果,我百無聊賴地朝嘴巴裏塞塞,加上兩瓶啤酒,肚子也就脹得半飽。這時候人也陸陸續續地來了三四個。這個裝潢風格還停留在九十年代的老酒吧在夜裏開始有了一丁點活力。

來的酒客多是年紀偏大,看上去並不那麼時尚的中年人。他們慢條斯理地交換著杯盞,不像年輕人那麼言辭激烈、活躍。他們隻是偶爾進行簡短的交談,之後又沉默不語地碰杯、喝酒。獨自坐在一旁的我自顧自地盯著眼前的酒杯,偶爾會轉頭去看看那些不慌不忙的人。

可能老板娘見我是一個人,就坐下來同我攀談。

“你沒有來過這裏吧?”

“是的。”我點點頭。

“來這裏就是朋友了,來我敬你一杯。”看見桌上已經喝光的啤酒瓶和孤獨的啤酒杯,她站起來,“等等。”不一會兒,她又拿來兩瓶啤酒和一個空杯子替我和自己斟滿。

“酒吧裏就你一個人?沒有別的幫手?”我問她。

她那張自然上翹的嘴唇不自然地笑笑,“今天暫時算是一個人。平常還有一個小妹,今天她來不了。還能怎麼呢?場子小就隻能這樣不死不活地對付著。”

內場再加上外麵的吧台,酒吧總共也就二十多平米的樣子。跟我常日裏去的能容納上百男男女女瘋跳的酒吧相比,它確實太小了,大概頂的上廁所麵積的大小。酒吧內場的牆體還裹著一米高的木質護牆,上麵鋪滿了灰。實在是慘不忍睹,令人作嘔。

“很差勁對不對?”她猜出了我的心思,注視著我,雖然一雙眼睛藏在看不透的黑色鏡片下麵,能感覺到她似乎在詢問我,為什麼我會自討苦吃到這裏來,為什麼我還不離開。我隻想這一天的生活跟往常的規律區別開來,試試新鮮的、不一樣的。即便是厭惡,我也能坦然地使自己鎮定,這不過是體驗街頭巷尾的小市民生活。

“哪裏,不是這樣的,”我急忙解釋。

“我知道這裏確實是很爛,一切陳舊又齷蹉。”我倆沉默了。

為了化解尷尬,我問道:“老板娘,老板呢?”

“老板娘沒有老板。”她撫弄著酒杯,抬起頭又看著我,能感覺兩道白色的光透過鏡片朝我射了過來。突然,我心中有了個念頭,要是我和她搭個伴……一閃而過的念頭罷了,就像是眾多男女初識時會有把彼此排列組合的想法一樣。看見那副又大又黑墨鏡都遮不住的胎記,我就退縮了,立刻打消了這樣荒唐的想法。

“別開玩笑了,像你這樣精明又能幹的女人,怎麼……會……”看見她咕嚕地喝下一整杯啤酒,我相信她此刻心情很難受,也相信了她是單身。怪我說錯了嘴。其實,玩一玩也不要緊的。

那天晚上,我陪著她喝了許多酒。酒吧裏的顧客招呼著她去結賬,可是老板娘已經喝得醉醺醺的,根本就不理會酒吧裏的客人。我靠著還清醒的頭腦幫她打點著零零星星的生意。

淩晨,路上依然有和我一樣喝得微醺還能走直線的人,也有像她一樣喝得沒有知覺歪歪扭扭的人。該問她的家在哪兒把她送回去,還是把她送回去扔在酒吧裏?坐在出租車上我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你會笑我,對付女人我是輕車熟路,怎麼會麵對一個醉醺醺的女人時,竟會顧慮如此之多。不瞞你說,很多時候被我帶回家的每個女人都是清醒的。大家能明確目標,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因此並不會過多考慮該如何去對待對方。我們要的是最原始的衝撞,最有力的交合,不必顧慮是否尊重對方。聽到對方按捺不住的呻吟就是對她們最好的尊重,最無私偉大的回報。最後,我把她帶到了賓館。其實,玩一玩也不要緊的。

她抬頭指著門口的大字,意識不清醒地念道:“什麼……什麼……賓館,那幾個字是什麼?我看不清楚。”她扭過頭靠在我肩上,牽著我的左手,額頭泛起了一層薄汗,我一個激靈一下子與她五指緊緊相扣。也就兩三秒的時間,她鬆開了手。此時,我的心咯噔沉到了穀底,被她發現了嗎?她該要在賓館門口當著前台服務員的麵反抗我,對著他們大聲呼救,“快救我,我不認識這個男人。”拆穿我的真麵目?

然而,她嗬嗬醉笑著,抬腳往前傾。我一把扶住她,知道她不會反感也不會推卻,她是順從的。

將她放倒在床上,她像一朵垂敗的玫瑰花蜷縮在潔白的床單上,在風中無力又軟弱地搖擺著沉重的小腦袋。我撥開她的外套,白色絲綢連衣裙上鮮豔的紅色小花暴露在我眼前,與嫩白的胸口融合成一片。胸口包裹得緊緊的,像兩隻裝了水的氣球隨著胳膊的任意一個小動作恣情地蠕動。我想立刻握住她。

我看著她那張在大墨鏡下隱匿的臉龐是那麼的安詳,又是那麼的堅強。臉上分明寫著倦意,還有需要別人理解與關懷的孤獨與沉靜。取下了她的眼鏡,那條胎記赫赫在目,令人厭惡,令人生畏。一雙迷蒙的眼睛穿著一雙細密濃黑的睫毛靜靜地攀援在紫色的胎痕上,與世無爭。

她忽然翻了個身說:“好累。我們睡覺吧。”眼睛依舊眯著。

是的,很累。我奔到廁所衝了個澡,洗去了腦子裏在片刻之間殘留的邪念和汙穢,帶著幹淨的身體躺在她的身旁。她扭動了身軀,鼻子裏的氣息朝我噴來,我感受到臉上的汗毛像是被一陣春風拂過清涼又飄搖,整個身體僵硬了。睡吧。

黑暗裏,她沉沉的呼吸聲一直安撫著我,在為我歌唱,催我不要浪費光陰快些入眠。而我實在是不爭氣,腦子如一塊僵化的石頭:每一條機理和紋路都是繃得如此緊實,感性與理智被各條錯雜的山脈阻斷流落到山穀中,所有聲嘶竭力的叫喊聲在空蕩的山穀中未被發現與聆聽,便包裹著露水從每一棵樹、每一片葉子上墜落。

我還是睡不著,“你睡了嗎?”

“嗯。”充滿倦意的低沉回應滿是溫柔。

“能把你的手借我一下嗎?”一說出口,我就後悔了,這簡直就是一個沒戀愛過的小孩子才會說出口的話。幼稚又單純,滿懷著尊重的借口慰藉畏畏縮縮的,自己卻又在小心翼翼地試探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