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在成都文藝圈混的,那你必定知道當代最紅最博人眼球的女詩人了。女詩人不太高調,不太矯作,也從來不做任何炒作,自有一批忠實的粉絲緊緊把她環繞。她在某個人潮擁擠,地段繁華的仿古小街上開著一個酒吧,時常在此和一群文藝圈裏的朋友暢聊和豪飲。文藝圈不像娛樂圈,好歹大家也都是看過幾本書的人,但裏邊還是魚龍混雜。有才的不一定是交際花,常常叫人遺忘在角落裏,而交際花就在文藝圈裏如魚得水,吸引了一批男男女女的追捧。女詩人被一群莫名其妙的人貼得老緊,似乎誰都和她很熟。
女詩人和畫家結合,更是讓文藝圈裏的和邊外的人士羨煞了眼。千古文人風流夢,誰都想像竹林七賢一般逍遙自在,緊密團結。但是這個夢不適合每一個文人,或許從來就沒有真正意義上於夜晚在你的腦波上跳動過。
在華燈初上,黑夜包裹的成都,四處都飄著的是火鍋香味兒,眼下最不沾染此種怪味的隻有兩個地方:一是女詩人的詩會,二是城北的火葬場。
一批就近或者較遠的大學生時常扣緊了錢包,擠了幾小時的公交車到女詩人開的酒吧,企盼花個三四十塊錢買上一杯不太純正的雞尾酒,坐在吧台某角落暗自瞻仰他們的女神。三四十塊錢,對這群省吃儉用,一個月拿著幾百塊生活費笑嘻嘻的窮學生而言,非要找一個成語來形容,那就是——真他媽貴!杵在櫃台邊,翻看酒單的學生們每一個人敢聲張自己幹癟的腰包和過度勾兌了碳酸飲料而不實稱的長飲,去感受一下隔著你五六米遠的文人們吐出混著薄荷清香口氣的二氧化碳,是值得的。要是誦詩會撂在火葬場,肯定有一群猛人去的,還很後現代,很行為藝術。要怪就怪城北太遠,沒有人氣。
九月初,在她的酒吧裏舉行了個小型的詩歌朗誦會,請來了大英帝國的三位民間詩人,場麵頗有流行音樂風的意味。三位外國詩人同三位成都本土詩人進行同台演出,你我互相吟起對方的詩句。雖然他們相處的時間不長,但似乎已經領略到了彼此詩歌的精髓,進而相互誇耀對方。在台前儼然開起了一圈人的小型詩歌party。
慣例,周圍是一群眼中閃著茫然和羨慕的外人。茫然,是聽不懂操著英格蘭和蘇格蘭、愛爾蘭腔調的英語;羨慕,是台前一群由自由意誌操控、隨心所欲的浪蕩人兒,與之相比,自己麵無表情僵坐於此和死人沒有分別。
閻雪清和那群窮大學生不一樣,她是開車過來的。混到四十多歲了,還沒一輛車是對一個男人最大的無聲嘲笑和譏諷。對於一個四十歲的女人來說,有輛車就意味著你的經濟寬裕,個性獨立,點點的生活情趣沾染著莫名而來的小資情調。這是那一群眼睜睜站在吧台口,連最便宜的燕京啤酒都不敢點的女學生所不能理解的優越感和自豪感。當然,她不會丟人丟到家,跑到那群不諳世事的學生麵前顯擺。相比門口那些女學生的嚴肅和拘謹,閻雪清在這個小型誦詩會場裏顯得過於活躍和喜氣洋洋了點,圍著裏屋裏的四根柱子轉了又轉,似乎在用一張和善而又好客的臉擁抱在場的所有膽怯。來者熱情地擁抱死者,盡管真正的女主人還沒有來。
她過於的興奮,隻是相對於今天而言。雖然閻雪清是一個人來的,但是在會場上也有他們組織上的人,因而她不覺得有多孤寂,或者太多的顧忌,手腳自然就放得開了。何況,她還和這個大名鼎鼎的女詩人算是認識。
一個多星期之前,她在家裏和自己的老公聊起這件事兒的時候,她的老公表現得並不是多反對或者是讚成。他早就在電話一頭聽到舒誌高嘴裏的詩會一說,他想著閻雪清也都四五十歲了該到處去玩玩,落得輕鬆,哪樣不好?於是在飯桌上,她剛一開口的時候,他了了幾句話就默許了閻雪清可以奔赴我國光榮的文化事業戰線,和敵人展開殊死搏鬥。
“瞿老師,她要開個詩會,我得去。”閻雪清夾著一片肥肉放郭石東的碗裏,郭石東驚訝地盯著這片肉,又抬起頭瞄著閻雪清。
“不對啊,我說你怎麼突然這麼殷勤,原來是征求軍委主席的意見呐?”
“滾一邊兒,在家我是首長的嘛?”
“對,您是國家元首,代國家例行訪問。不過,軍隊掌握在我手裏。”郭石東笑笑,臉蛋上嵌進去一個小肉窩。“您這趟是出國友好訪問,為國爭光,能不同意嗎?啊?你說是吧,老婆。”
“行了,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也要去,隻是跟你提提這事兒,你還真當自己是在聽下屬彙報工作啊?我看你是官僚主義。”
郭石東放下碗,把臉湊過來,“嘿嘿,我哪兒敢在家裏作威作福啊?”閻雪清看著這張被滿臉肥肉擠出來的笑容,覺得自己像對著一張從來沒有見過的小醜臉蛋兒,她沒有驚詫也沒有疏遠感。生理上有種厭惡的抵觸,心理上則有種突如其來的幽默感。她把這張臉下麵的身體想象成沒有骨頭的蠕蟲身軀,他擠兌在桌邊,咧著笑臉,下邊的身體在撒嬌似的蠕動討她的歡喜。
“行了,行了,別再裝瘋迷竅的了。好好說話。”她受不了一個男人繼續在她的麵前發嗲。
和郭石東的婚姻維持了二十四年,轉眼間女兒都是二十二的人了。閻雪清在平日裏對郭石東頤指氣使,郭石東知道她脾氣怪,總是倚著男人的那幾分肚量讓著她。閻雪清和郭石東的性格簡直就是南轅北轍,即便是過日子也湊合不了一塊兒的。閻雪清也沒料到自己會作繭自縛,綁在這棵俗不可耐的大樹上,一綁就是二十多年。
她自己喜歡看書、讀詩、聽音樂,老想自己學一門樂器吧,但小時候家裏條件不好,隻能放棄了。後來也是參加工作了,女兒都幾歲了,她省吃儉用,克扣全家人的口糧,花了一千塊錢買了手風琴在家裏自學。也就是為這,女兒經常拿它調侃閻雪清,說她克扣了她的營養費,才讓她長大了還依舊是一副瘦削的平板身材。郭石東和她的興趣就是搭不上界,他就愛看些武俠,還有軍事上的書籍。當初九十年代初,三毛自殺身亡,閻雪清還托著一個要去台灣的鄰居替她去看看三毛的故居,獻獻花。三毛是誰?鄰居以為她墮入了瘋癲,僅當她是神經病發作,不和她閑扯。
閻雪清是理想主義者,那郭石東就是實用主義者,他愛閻雪清也是衝著她的浪漫和感性。而換句話說,所謂的浪漫和感性在那時為著溫飽問題焦頭爛額的全中國人民來看就是無知和天真,傻唄。郭石東不以為然,他努力賺錢,為滿足閻雪清的精神需求無怨無悔地奉獻著。剛在一起生活的幾年裏,他感覺困不住她,她或許哪天一話不說就忍心拋下他們父女倆去追隨她所謂的自由了。等女兒長大了,他倆也漸漸老了,郭石東才算心裏穩定了。
畢竟去個詩會沒什麼大不了的,又不是生離死別,女兒尚在國外念書,讓閻雪清一個人在家發夢,還不如和外界多接觸接觸。那就去唄。
詩會還沒開始,主持台上就打著幾盞不太明了的小燈,在座是昏黃一片。三個女學生圍坐在吧台的右側無聊地觀察著四周,每人麵前放著一杯金湯力。其中一個披著長發的女學生呷了一口,“好苦,好難喝。”
另個一個紮著馬尾,顛著二郎腿,摸著杯子轉了一圈,“算了吧,這兒真正賣的是臉,不是酒。副業,習慣一下。”
“三十塊錢,我以為是杯檸檬水。”
另一個戴眼鏡兒的女生一言不發,微笑地擼著手裏的吸管喝著。
長發的女生轉過身子去,看到閻雪清跑前跑後的忙碌樣子,心裏一片茫然。她搞不清這個女人究竟在這場誦詩會上扮演的是什麼角色,但不過現在看起來好像角色挺重要,至少是個組織者。
閻雪清拉長了脖子,在眺望誰,又整理了下自己的儀表,輕輕摸摸後腦的發髻。此時,有許多種疑問和揣測在那個好奇的女生心中交織,“哎,阿姨。”
紮馬尾那個女生問:“你在幹嘛?”
她兀自用眼神瞥瞥閻雪清,“跟她說兩句”。
“哎呀,算了吧。”
“反正無聊嘛。”紮馬尾的女生又從鼻間呼哧了一聲,想看看她究竟要幹嘛。
“阿姨”,那個女生叫住了閻雪清,閻雪清覺得這聲音真是甜美,裏麵還摻雜了些許的仰慕和崇敬,她聽出來了。她麵露悅色,轉過身去“誒”。三個和她女兒年紀相仿的女學生癡癡地把她望著,她要盡力穩定自己的情緒,讓自己從容淡定。
“阿姨,您是做什麼工作的?”
女生這個問題,閻雪清並沒有直接予以回答,但首先要聲明的是,她現在心情很不舒暢。女生謙卑柔和的聲音裏裏外外滲透的都是她們無知之下的譏諷和嘲笑,什麼阿姨?閻雪清一眼掃過三個女孩兒,“叫我閻老師。”
話題挑起的氣氛不錯,閻雪清卻急於擺正自己的姿態,把場麵搞得過於尷尬了,她自己卻沒有察覺。她明顯是把這三個女大學生當做了有少許自主意識,對老師虔敬的三個小學生。她錯了。
“你們都是大學生?”
“恩,是的。”
“您是老師嗎?”
“哦,不,不。這隻是個愛好。”閻雪清連忙作解,而那個女生瞬間心中對她的原有的尊重被擊潰,尤其是求證了她不是老師一說。她要求她們叫她老師,就是自顧在貼金,披著長發和紮馬尾的女生覺得可笑,那個戴眼鏡兒的女生一言不發地觀看著這場驚天的大笑話。
閻雪清依舊洋洋得意的舒展自己的表情,眉飛色舞地談起他們的詩社,“一切都是基於一種愛好。因為我一直很喜歡詩,所以我們就成立了一個詩社。詩社就經常搞些活動,讓詩歌的愛好者參與進來,大家一起分享詩歌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