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與仆(2 / 3)

“詩社?”長發女孩兒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看似很能引起她的興趣。

“你等等,我們的社長也在,我去找找他,具體的情況他來跟你們介紹介紹。”她踮起腳四處張望,看到了在人群中一個瘦巴巴的身影,便和幾個女學生暫做告辭。她們幾個還是在嘴巴上畢恭畢敬地回敬她,“再見。”

看著閻雪清走遠了,那個紮馬尾的女生用手指戳了下長發女生,“你看你都幹些什麼事兒,你是多無趣啊?那個老女人還要自詡為‘老師’,多不要臉,她是受了多大的糟踐,到咱們這兒來賣弄玄虛。”

“原諒她吧,人有了錢就附庸風雅來裝點自己,管他的。”第三個女孩兒點點頭,三個人又轉回頭來自己聊起了這間酒吧的主人,那個女詩人。

閻雪清離開那幾個女生就趕緊用眼神抓住了之前在人群中瘦削影子——舒誌高,他就是他們詩社的社長,正在和一位短發的小姑娘說什麼。舒誌高瘦瘦矮矮的,帶著一副方形金屬框眼鏡,一看就是一個老實的書呆子,過於謙卑而顯得他畏首畏尾。一副幹癟的身材在短袖T恤裏掖著,像個佝僂的肺結核病人,他精神卻是矍鑠的。

關於詩社的成立,閻雪清也了解的不是很多,她不是詩社的元老級人物。入社是郭石東看她成天在家閑得慌,怕憋出什麼病,才四處打聽,跟她說了這麼一個詩社。詩社裏邊的成員的年紀都差不多,四五十歲數,在社會上算是砥柱中流的中青年了,但是在年輕的學生們看來就是一群步入了死亡歲月,卻還不甘心地為自己的青春燒遝紙錢的老骨頭。

閻雪清可從不覺得自己老,當初她見到舒誌高的時候,甚是覺得寒磣。她家老郭特別在銀杏酒樓定了一個雅間宴請舒誌高。閻雪清為此精心裝扮了一番。詩社社長,好歹也是搞文藝的,在他的麵前不能穿得太過妖嬈,那樣會讓人覺得豔俗,也不能太樸素,搞得像是鄉下娃子進城沒有吸過一點文本味,渾身吐露著裹不住的土氣。

老郭引見舒誌高的時候,她腦子裏關於外表文質彬彬,口吐馨香的老文藝青年的夢想就完全是於一瞬間石化,腦子裏有石頭炸裂的聲音。炸開的石子彈射在她脆弱的腦壁上,讓她頭痛難耐。舒誌高還是今天一般的打扮,外麵多了一件灰撲撲的外套,看到了郭石東就從板凳上騰空立了起來,右手摸左手,左腳搓右腳。怎麼都不是。“郭總”。

她,感覺自己回到了20多年前還在服裝廠的日子,舒誌高就和呆頭呆腦的車間主任一樣,叫她後背發涼,四肢哆嗦。這張臉如此懷舊,實在是不易。麵容是父母給的,滿腹的才情才是她真正欣賞的,何必搞得自己那麼膚淺呢?從外貌上去判斷一個人,閻雪清的生活經驗幾乎倒退了20年。她提醒自己不要在意識裏形成既定的概念,貼標簽,劃界限,就要被歐美甩出幾個地球了。

老郭把閻雪清安排在中間位置坐下。還沒坐下,老舒誌高很熱情地介紹起詩社的情況。閻雪清還是很吃這一套的,想到即將有更多誌同道合的人一起在大太陽的樹蔭下喝喝茶,讀讀詩,交流交流啊,就很是興奮。

蜀人吟詩社?名字不太俗氣,也不太雅氣,更像是一個文縐縐的古板老先生,滿嘴吐出來的是迂腐。閻雪清隻是這麼在心頭亂想,舒誌高滔滔不絕地嘰裏呱啦一大堆,她也沒有聽出什麼特別的。總之,社裏人還是不少的,大家都是熱愛詩歌的。“熱愛”,這是舒誌高親口說出來的,嚇了閻雪清一跳。雖說舒誌高看起來老老實實、本本分分,還帶著些二狗子氣,當他說出“熱愛”二字的時候,閻雪清熱血澎湃,對舒誌高的感覺也變了。中規中矩的外表下,還藏匿了一顆不安分的,甚而激情還未退卻的心,點燃了她青春的棺柩前火盆裏的半遝紙錢,越燒越旺。

席間的交談都很輕鬆,得出來的結果是閻雪清入社沒有問題。

詩歌是沒有年齡老少的區分,隻要你喜歡它,那麼任何人都可以在心靈上結為知己。這是舒誌高上車離開前對閻雪清說的最後一句話,閻雪清本來還想附和他幾句。郭石東攔著她,“好了,好了,哪有那麼多說不完的話,改天說啊。人家老舒也累了。”

舒誌高從窗戶探出頭,額頭上沾滿用力過度的汗水和腦油,街燈投射在他腦門金燦燦一片,“不累,不累的。”

郭石東敲敲駕駛室的窗戶,“小李,把舒老師送回去,注意安全。”

滿臉青茬的小夥子搖開窗戶,“是,您放心,郭總。”

“那就再見了啊,老舒”,郭石東跟舒誌高揮揮手,“那一籃子螃蟹,盡快吃了。家裏有冰箱的話,就放上邊。不過,凍了也不太鮮。”陽澄湖大母蟹,滿肚子的膏,三百多一隻。在席間,上了八隻大閘蟹,舒誌高雖然一直嘴巴說個不停,但是送到嘴巴裏的食物也沒休息過,筷子保持著勻速運動。這會兒眼睛還瞅著閻雪清,下一秒上菜了,他就用眼角沿著女服務員手中的盤子往人家的上半身瞄。秀色可餐呐,可也沒見他飽,換成“秀色佐餐”更合適,壘在餐盤上的蟹殼成小山,服務員倒了七八次吧。“小李快走吧。”

“真不好意思,吃了那麼多,還要拿……”剩下的半句閻雪清沒聽清楚,不知他到底是說了還是就此知恥地閉上了多舌的嘴,一句話就貼著車麵在空氣中灰飛煙滅了。

閻雪清的“舒老……”還沒從喉嚨裏拉扯出來,伸出的左手在微風中像隻得了雞瘟的小母雞乖乖地縮了回去。

沒有什麼不好意思,吃都吃過了,那要是真的不好意思就吐出來,顯示你的誠意。舒誌高這種人,郭石東見得多了:不抽煙,不賭博,不殺人,不放火,不嫖娼,不坑蒙拐騙,就喜歡占點兒小便宜,這人對社會構不成危害,也成不了氣候。故作些風雅,他也僅能用他的滿口懸乎的道義和文學類類的逗樂逗樂閻雪清了。千金難買美人一笑。郭石東清楚,隻要給舒誌高點兒小恩小惠,博得閻雪清一笑是值得的。

閻雪清找著舒誌高時,他才剛來一會兒。詩社就來了閻雪清和他兩個人,壓根兒他就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個活動,那天閻雪清打電話跟他說了女詩人的頌詩會後,他一臉的驚詫。

“舒老師您知道那個瞿塵吧?”

“哦,恩。”

“請來了蘇格蘭、愛爾蘭的三位詩人,將和三位咱們本土詩人一起朗誦詩歌,同台表演。我覺得這是個很不錯的機會,您不是一直說想發展發展我們詩社,讓更多喜歡是詩歌。哦,不,是熱愛詩歌的年輕人參與我們的活動嗎?”

“恩,不錯,你這個點子好。不過,蘇格蘭聽起來是國外的,我們的社員都是一些接受中國傳統教育,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中青年骨幹,你有考慮過他們的教育背景和接受能力嗎?”

這個問題她沒想過,也沒必要,最重要的是要擴展這個蒼蠅屎大小的詩社的影響力,不然光是幾個以滿腔的愛國主義情調或者是滿腹的鬱結朗誦唐詩宋詞有什麼意義呢?每次頌詩會更像是一次次的祭禮,飄滿了紙灰。“但是,這是個不容錯過的機會啊。況且瞿塵是全國一流女詩人,很多名人也會慕名前去。”

“名氣很大?恩,這個可以考慮考慮,我同副社長,理事們商量一下。看樣子,我們是該吸收些新社員了。”

什麼蘇格蘭、愛爾蘭還是德黑蘭詩人,都比不上咱們中國傳統詩歌的魅力。什麼瞿?乍一聽,他還以為是那個瞿穎的女演員。演員還辦什麼詩會啊?表演話劇吧。而且是英語,你家條件好,女兒出國,老公把你捧手心裏,你閻雪清能聽得懂,我能聽得懂嗎?你這不是存心找茬,讓我出洋相嗎?要逞能也得分清楚場合不是?年輕血液,說得好聽,現在的年輕人願意和你們這些七老八十的老古董好聲好氣地說上一句話,我都佩服。閻雪清真是癡人做夢,白日夢做多了,覺得天都藍了。

一天,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舒誌高思忖著這件事兒,騎著車就拐進了巷尾一家黑網吧。他查查女詩人的事跡,又看看女詩人的照片,怕到時候會認錯了人。榮譽和鮮花都是她的了,還有錢開酒吧,看來確實混得很不一般呐。舒誌高挨個告知幾位詩社的名譽領導,都聲稱自己的水平不高,怕是不能夠理解大英帝國幾位詩人詩歌的真諦,舒誌高去是對的,為詩社打打廣告,如果錢上有什麼困難,他們可以幫助解決,人就不去了,有閻雪清和老舒你倆,他們就放心了。

瞿塵的酒吧離舒誌高的家很近,但是舒誌高把自行車扔在家裏,坐了公交車繞了幾個彎兒才姍姍來到此地。他一進門,就看見許多年輕女學生圍作一團站在當口,甚是詫異。這些乳臭未幹的臭毛孩知道什麼叫詩嗎?不妄是圖了詩人的名聲來開開眼界,學生是最好糊弄的。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身子從一群貌美青春的姑娘鑄就的肉盾塞過去,一位熱情的短發姑娘就朝他走過來。

“先生,您幾位?”

“一位。”

“您是想坐外麵,還是裏邊?這是我們的酒水單,您看有什麼需要的嗎?”

“坐那兒吧”,舒誌高拎著下巴朝裏屋門邊一張桌子的方向提提,“暫時沒什麼需要,我就是過來看看。”

“對不起,先生,我們這裏必須消費才能就坐。”

舒誌高被這位小妹妹的幾句話逼得很窘迫,來詩會的就他和閻雪清,可現在還沒看到個人影兒。早知道就和閻雪清讓她來接他一道來了,現在她在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