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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之心”,顧名思義就是城市最中心的地帶。它又不僅僅隻是地域指向,它也象征著從黑土拔地而起的傲然與高貴的姿態。在其之上,你可以俯瞰城市中心的繁華與雍容。多霧的氣候會消磨掉城市大樓外層鍍得的金身,光彩亮麗在朦朧又昏暗的薄霧中,盡是壓抑和沉悶。

成群的人們從四麵八方朝這裏湧來,汽車被迫停滯在道路中央避讓突然在眼前穿行的路人。人山人海。

有時抬頭仰望盤踞在地麵上的高聳大廈,有時你又會擔心正在上麵作業的工人會不小心隨手扔下些什麼東西,砸到下麵擁擠吵鬧的人群。杞人憂天。沒有人會在意那些懸在半空中的細枝末節。

身邊的人再走,為什麼你會可以挖掘某些潛在的危險而阻礙了自己尋歡路途中的快樂呢?所有人將生死置之度外。你為什麼要杞人憂天呢?於是你埋下頭重新投入這人山人海之中,頓時安心了。

從“城市之心”俯瞰而去是成片的熱鬧非凡,狂躁的氣氛灼熱著空氣中的水汽。人與人,走馬觀花似的。放眼遠眺,城市周圍混沌霧氣中的一切,對掀起熱潮的城市中心的人們來說隻是未知數。他們常常用兩個字來戲謔地稱呼這些生活在城市周圍村鎮的人們——“彎彎”。穿著土鱉、言語粗俗的野蠻人妄圖從城市周圍的濃霧中衝出來,擠進城市,讓城市原本高雅、潔淨的空氣中彌漫了塵埃與臭味,讓赤條條的柏油路上沾滿了瑕疵。

是土地束縛了人身,是土地給予了人生,是土地分化了人群種類。他們互相憎恨,而卑下的一方又心懷妒忌,暗自將敵視的對方當做欣羨的對象、目標。當然,我要講的不是一個農民如何躋身城市的奮鬥史,也不想講分化階級之間的鬥爭和種種不公平。我甚至都難得做一個憤懣的嚎叫者,何談身份呢?我隻想把我知道的故事講給大家聽。因為這個人連真正意義上的名字都沒有,我要說得就在下麵,且當做是我的懺悔和贖罪。

老金頭,大家都這麼叫他,其實在三環以外的高家小區裏每個人都認識他,但就是說不出他的真名。當然這個稱呼不明確卻並不妨礙他的業務。為什麼這麼說呢?老金頭天天騎著他那輛破三輪車,車龍頭上掛著一個小蛇皮袋,車後麵還馱著一個大口袋,走街串巷收收廢品啦。

如果看見路邊有個被汽車碾得滿地滾的塑料瓶,出於職業習慣,他即刻刹住車硬要把那個活蹦亂跳的瓶子裝進自己的口袋才會心滿意足。汽車司機對突然朝自己衝來的老金頭猝不及防,腳快要踏穿了刹車板,終於避免了一場悲劇的發生。他伸出頭,破口大罵:“想死啦?”

老金頭滿是皺紋的臉上擠出一個笑容,一對眼軲轆在眼眶裏找不到正確的位置一上一下地擠兌著。

那被惹惱的司機一見他的樣子甩下一句:“哼,是個瓜娃子。滾遠點!”啟動了車,突突地開走了。

林蔭道邊坐著茶客們也被老金頭上演的“精彩”一幕嚇出了冷汗,見他又化險為夷,大家罵開來“傻得很”、“為了一個瓶子命都不要”。

撿到瓶子穩穩當當放進了口袋裏,老金頭踏實多了。街對麵騷亂的茶客朝自己這個方向指指點點,他笑笑騎上三輪車繼續尋找目標。收廢品是個力氣活,活路越發不好做了。像早先,小區還是一片鄉野,收荒匠騎上自行車,後麵馱著兩個大竹簍,一會兒到這個村晃晃,一會兒又竄到了別村,生意保準好。

老金頭以前也有一輛鳳凰大杠子車,我也說不上來,後來賣了。他發覺自己蹬不上那車了,即便蹬上去又下不來。車筐裏的物品很沉,兩個筐子的重量很難平衡。他有好幾次都在泥路上歪歪扭扭地顛簸,有一次連車帶人滑進了陳家門口的池塘。幸好有一棵沒有被刨的枯樹抵住了,老金頭卡在那兒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逗得別個院子裏的人都來看他的笑話。

揭露老金頭糗事的是李麻子,不是我們大隊的人,是二大隊的。在大家看完了老金頭為了一個瓶子舍命攔汽車的驚險一幕後,他添油加醋將陳年往事抖了出來。聽完了稀奇,他又開始擺起了葉家幹的缺德勾當。

“是啊,他們想把人家的房子霸占了,還要打官司來解決。隻怕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哦!”

“那一家人太可惡了。夫妻離了婚,再說還有個孩子呢,也不怕遭報應。娃娃還小,盡教的啥子嘛!造孽哦,硬是!”

另一個茶客拍拍臉蛋,“臉皮子都放到包包頭揣起來了,還要啥子臉咯!”

巫三妹提起茶壺給茶客添水也忍不住多嘴了幾句“舀蜂糖的罐子也越來越大。”什麼罐子?茶客不解。巫三妹說話的方式如蒙太奇片段零碎,沒有喚起大家的共鳴,她略顯失望。“哎呀,就是豆豆嘛,去他媽那兒舀蜂糖。以前用的是小瓶子,後頭越來越大了。”

他們說的是“葉兒耙”一家人。當初村子拆遷,年輕一代未婚的男男女女算是趕上了好時候了。在經濟適用房修建起的那段過度時間,很多年輕人急急忙忙地就結了婚,以便在轉簽成居民戶口的時候能夠給家裏多添一口,這樣就能多分一套房產。假如能再這期間再添丁的話,真的就是撿到寶了。想一想,足足就多了兩套房產!買房子對於農民而言,是一個多麼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結婚、生子就能達成夢想,為什麼不選擇走捷徑呢?所以很多年輕人匆忙地選擇了婚姻。

等到搬進了新房後,許多的矛盾也就漸漸顯現與爆發了。就單從葉家的事情來說就是一個例子。“葉兒耙”的兒子就是在那個時候取了兒媳婦,生了一個小孫兒。搬進新房後,小葉兒耙沒有田做了,就靠著收幾套房子的租金過活,成天遊手好閑。很快,他就和自己的媳婦離了婚,還妄圖把女方的房子奪過來。理由是:你是靠著我們葉家才有了這套房子!

雖說村子被拆了,但是又在原地上修建了居民樓。以前的老鄰居依舊聚集在一片區域裏,葉家的缺德事情在茶館裏被傳遍了,大家都為那個小兒媳抱不平。

現在巫三妹他們又在說“葉兒耙”的老婆慫恿自己的小孫兒到兒媳那兒去舀蜂糖,剛開始的容器很小,慢慢越變越大。有次兒媳問兒子:“豆豆,那麼多蜂糖吃得完嗎?”兒子睜著無邪的眼睛說:“奶奶說,吃不完就給祖婆送去。”你說心好狠!不知巫三妹從那兒聽來的這個消息,義憤填膺的樣子好像自己就是那個被葉家欺負的小媳婦。一邊可惜被舀的蜂蜜,一邊唾棄沒良心的葉家人。

巫三妹搖了搖空蕩蕩的茶壺走開了,厭棄了葉家那沒心沒肺的兒子,又指責完養出這白眼狼的葉家老兩口。話是這麼說:“上梁不正下梁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茶客們無所不談,從國際政壇再落實到街坊鄰裏的家務事;從激烈的討論再到強烈的指責;大到宇宙地球,小到蒼蠅蚊子。沒有什麼逃得出這些紛繁雜亂的口舌。在他們談論之際,老金頭一無所知,也不知道人們在他背後議論過他。他騎著車已走了老遠。

算起來今天運氣不太好,早上六點出門,街邊的垃圾桶被他翻了個遍,收獲很小。從人家手上收到的廢品也就是幾個瓶子和紙箱子。你肯定要問:收個廢品為什麼還要那麼早起來呢?大家還沒起,天還沒亮,怎麼收廢品?現在小區裏越來越多的老婆婆跟老金頭搶生意了,沒了田做,她們勞累了一輩子閑不住就開始撿廢品。老金頭越發覺得這個日子難過。

早起是出於多年的習慣,再說了老金頭住的地方與小區隔著一條鐵路。那裏是居民區的盲點,但也是通向另一個小區必經的捷徑。老金頭就住在兩個小區之間的荒地裏。以前它還是曠遠的田野,田裏的禾苗茂盛地生長著,一條河流包裹著肥沃的土地順流而下灌溉嗜渴的土地。自幾年前附近肥沃的土地被開發了,這塊土地被當做廢棄堆就被遺留下來,無人過問。老金頭就在裏麵搭建起了棚屋,這算是對一個外地人的優厚禮遇。

老金頭那專屬小棚屋還是工地上工人們留下來的,荒草茂密得可以藏得住成年人,更別說小孩了。老早以前這是一塊油菜地,油菜長得正茁壯,花開得正鮮豔的時候,一眼望不到底,密密麻麻的亂人眼。成群的蜜蜂在花頭上飛舞,大人們就不讓小孩們往裏竄。在孩子們的眼裏,油菜地是受了詛咒的百慕大充滿了吸引力,在大人們的眼中這就是藏匿人販子的最佳地點。

自然了,小棚屋的位置介於熱鬧地帶之間的“無人區”,沒有哪家的大人敢讓自己家的小孩單獨在那一片玩耍。鐵路洞子上轟鳴的火車也是吃人不眨眼的大蟲子。出於這兩個原因,人們很少有小孩會到荒地裏去。老金頭在一片神秘的土地上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而且還挺愜意。

大家著實認為他是一個沒有結婚的怪老頭。大人們看見老金頭從包裏摸出糖果、鍋巴對著別家的小姑娘笑,就會好心提醒家長“可得小心,老鬼頭對你家孩子起了打貓心腸”。家長們呢?為了避免孩子和老金頭接觸就恐嚇他們說,老金頭是專背小孩的,而且他喜歡吃小孩嫩嫩的屁股。小孩禁不住大人的威嚇,一看見老金頭騎著三輪車,還有車上圓鼓鼓的袋子就不由地害怕。同時,又同情地注視著被裝進了蛇皮袋的“小夥伴”。不久,老金頭在孩子們樹立了難以攫取的威嚴和恐懼感。每到放學時候,他的出現近乎於十裏長街送總理的態勢,孩子們自然開出一條道。而他卻很享受這番土地主般的待遇。

這一年,我剛考上了外省的大學。輪到了暑假好不容易擠上火車,受了三十個小時的折磨,終於到家了。全家人不顧我的反對硬說要湊一起吃飯,算是為我接風。我是我們家裏迄今為止唯一一個大學生,他們以我為驕傲。大學生歸來,當然理當受到熱烈的歡迎。桌上大家客套地詢問我的學業情況,飲食是否習慣,讓我很不自在。好在大家寒暄了幾句就各自聊起來,也把我這個大學生撂在了一旁。

“最近茶鋪多了個瘋子。”

“是嘛,每天都在茶鋪裏見到人就要吃的。”

“我也見到過,她見到人就喊‘爸爸’,而且隻對往男人身上靠,對著男人發嗲。”

“說她瘋也不是真瘋嘛,該知道的她都知道。真是搞不懂,哈哈。”

那瘋子我沒見過,更談不上什麼印象了。我從小就對所有異於常人的人都充滿了興趣。於是我老想著什麼時候能碰見她,經常我會下樓到河邊的茶鋪等她出現,而似乎沒有什麼機會。暑假一過,我又回了學校。應對著口袋裏裝著大把閑暇的時光,我和幾個朋友白天睡覺,夜晚泡吧,又過上了黑白顛倒的日子。我忘了家裏的人,忘了父母在家鄉流汗掙錢供養我。而我隻需一伸手一開口,自然不會吃錢的虧。

茶館裏的女瘋子,原來不像現在瘋癲。隻能說她的腦子確實和正常人比起來沒有那麼好用——略顯遲鈍。論起年紀,她也隻有二十三歲。三年前,她家裏人向隱瞞了事實就跟別人訂了親。可是男方娶回家後,發現她智力方麵的欠缺,才硬把她退回娘家。至今兩家人還在為了退還彩禮一事爭執不下。男方認為女方沒有把新娘的病史事先告知,而且故意隱瞞,騙了彩禮錢。女方則認為男方占了女兒的便宜之後又不認賬。自古以來,哪裏有“退人”一說?有問題也絕對是男方的問題。兩家人就此糾纏不休,新娘也因為被退回娘家一事受了刺激,反而加重了病情。

一個溫柔內斂的“假傻子”就越發得不懂禮義廉恥成了“真瘋子”。她經常蓬頭垢麵地在公共場合狂奔。這個消息在高家小區炸開了鍋。

為了擺脫男方的糾纏,家人帶著她舉家搬到了這個城市,花了點小錢在小區菜市場做起了小本買賣。老兩口把幼子送到了廚師學校學藝,女兒則留在身邊。

早上老金頭騎著三輪車先到菜地裏打理打理。這片菜地在鐵路邊,由荒地開墾出來的。種的菜自己吃,更多的是賣錢。現今對於食物人人自危,什麼東西不是合成的?可老金頭種出來的菜跟老金頭的臉蛋一樣長滿了蟲蟲眼眼。也隻有他才能種出這樣的菜。然而為了這麼點不起眼的蔬菜,經常有人來偷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