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南轅永遠走不到北(1 / 3)

《我不是藥神》reference_book_ids\":[6870543656852392974]}]},\"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屋漏偏逢連夜雨。十二月初,巡視組對華南銀行係統突擊專項巡視,麻子急得雙腳跳,一連給光頭打了好幾通電話,問他到底該怎麼辦。光頭思前想後,最終奉上了“絕招”:“這回恐怕真是躲不過去了。要麼拿錢,要麼拿命,沒有第三種方案。”

“拿錢?找誰拿錢?謝建偉?他!三個億全部丟水裏了,哪來的錢?拿命?你想拿誰的

命?我的?謝建偉的?這個老狐狸,真是夠絕的,說得個含含糊糊的。沒錯,他最想要我的命。謝建偉的命,隻對我有用,對他用處不大。不對,謝建偉的命對他也有用!要了謝建偉的命,我的職位就保住了。我的職位保住了,就不會找他老狐狸的麻煩,他自然也就不會再要我的命。看來,謝建偉的命是要定了。除非他會變魔術,變一個億給我。否則,必死無疑。話說回來,就算我不要他的命,那些供應商也會要了他的命。隻是供應商不會立馬要了他的命,他一定還會像上次一樣,騙得供應商的信任,短則半年,長則一年。我可等不了那麼長時間。因此沒辦法,隻能是我來要他的命。”麻子經過一番分析,很快就理清了思路,下定了決心。至於啥時候采取行動,他還沒有想好。他關掉所有燈,辦公室漆黑一片。他的心漆黑一片。“應該盡快解決才好,不然夜長夢多。”這個主意和他發飄的腳步,一同邁出了辦公室大門。走出辦公室才發現,褲襠濕了一大片。

“這回恐怕真得栽在楊誌瑜手上了,這狗日的一天到晚隻曉得賭,我看你還能賭到啥時

候!這回的八九百萬貨款你就別想再收了。沒了這筆款,我看你還怎麼賭?”謝建偉也還沒有回家,也還待在辦公室想對策:“巡視組來了,銀行的錢要是不還上,麻子肯定要遭殃。我沒有那麼多錢,他也沒有那麼多錢,我們兩個加起來也沒有那麼多錢。就算他有那麼多錢,他也不會拿出來。我已明確給他表了態,一年之內不可能還錢。他能等一年嗎?巡視組會給他一年喘息嗎?絕對不會。他會持僥幸態度嗎?也不會,他已經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了。

“那麼,他要是遭了殃,光頭就得跟著遭殃。光頭會讓他遭殃嗎?肯定不會。光頭能保他不遭殃嗎?絕不能。別說光頭那點權利不能,恐怕再大的權利都不能。再大的權利都大不過人民賦予巡視組的權利。難道一點辦法都沒有、隻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麻子遭殃,然後他自己遭殃?

“那也不是。要是麻子死了,他光頭就不會遭殃。麻子會死嗎?如果要死,怎麼個死法?自殺?他沒有那麼無私。他完全可以殺我滅口。我死了,他就安全了,不僅不會死,位置也保得住。他安全了,光頭跟著安全。除非光頭一定要他死。光頭會一定要他死嗎?想要,但沒那個必要。連我都想得到,我死了,他們都安全了,難道光頭想不到嗎?肯定想得到。是我死了對他光頭利大,還是麻子死了對他利大?肯定是我死嘛。這個破廠現在等於說全都是銀行的了,供應商的幾億貨款還不知道拿啥來付。當然,要是銀行的這一個億可以緩個一年半載,用後麵訂單的盈利來填補虧空,三五年後,還是有利可圖的。可他們哪等得了這麼久?看樣子是一刻也等不了了!而麻子更是想得到,我手上捏著他的把柄,他巴不得我立馬死掉,到時任憑他一張嘴胡說八道!

“他們兩個其實也可以不要我的命,隻要我啥都不說,他們同樣沒事。可他們會相信我啥都不會說、更不會把那份要命的合同交出去嗎?斷然不會,他們隻會狗急跳牆,先發製人,把我拿下再說。他們會采取啥手段拿下我呢?給我下毒?製造車禍?放火?找狙擊手暗殺?他們啥時候動手?讓杜鵑去打聽一下?不行,他們已經不信任她了。那我該怎麼辦?

“舉報他們?坐牢我不怕,就怕這些年的苦心經營全泡湯。萬一他們沒事呢?再熬個幾年,自己也開發一些新客戶,一定還是能掙到不少錢的。至少能保住這個廠,給小軍打個基礎也好啊。

“要不先去外麵躲一陣,等巡視組走了再回來?如果他們沒事,我肯定也就沒事了;如果他們有事,被抓起來了,我也沒啥大事,大不了就是欠錢嘛,該還的還,該抵就抵,公司沒了就沒了,不至於坐牢吧?不,還是會坐牢,麻子不可能那麼好心,一定會拉我墊背,把我們的合同交出去,告我行賄,告我拉攏腐蝕官員。不,還是不對,要是光頭知道我跑了,他為了保住烏紗帽,一定會想辦法弄死麻子,免得他亂咬。

“可要是我跑了,小軍、杜鵑和黃姐他們該怎麼辦?光頭和麻子不會找他們麻煩嗎?把他們都帶上,一起跑?都跑了,公司怎麼辦?誰來給我們傳遞巡視組、麻子和光頭他們的信息?讓小華代管一段時間?那也不行。誰代管誰遭殃。光頭和麻子一定會把他們抓去審問,搞不好就會丟命。

“那怎麼搞?直接把麻子幹掉?殺人償命,遲早會被查出來。再說,麻子死了,銀行的

錢就必須得還了。現在可是沒錢還。沒錢還,銀行就會拍賣地皮廠房,公司同樣保不住。還有,供應商們能不能像上回那樣爽快答應,也還是個大大的問號。要是他們起訴我,公司照樣保不住。”

“有沒有既能保命又能保公司的辦法呢?”他待在黑漆漆的辦公室裏想了整整一夜。

上班不久,還不到九點,保安就領著快遞員到了謝建偉的辦公室。保安說,他不讓我簽收,說這個快遞很重要,非要您本人簽收。

“怎麼這麼早?平常不是要十點鍾才來派件嗎?”謝建偉很納悶。

“急件一般要送得早點。”快遞員笑著說。

謝建偉不再說話,簽名,收下,扔到一邊。保安和快遞員走後,他才快速拿來包裹,小心翼翼地剝開。他十分擔心包裹裏裝著炸彈。

一個精美的黑匣子!活像一個骨灰盒!裏麵到底裝著啥東西?這快遞員到底是誰?他慌慌張張追出去,想把快遞員攔下。剛跑到保安室,快遞員就鑽進了一輛捷達車。有開捷達送快遞的嗎?保安問謝建偉有啥事。謝建偉笑著說:“沒事,送快遞的忘了收錢。”

謝建偉繞著匣子轉了好幾圈,遲遲不敢打開。他認定這匣子裏一定裝著要命的東西。至於到底是啥,他判斷不來。

他藏好匣子,趕緊給黃姐、杜鵑和小軍打電話,讓他們馬上到他辦公室來一趟。小軍已上班。杜鵑和黃姐都還在家裏,他讓她倆帶上換洗衣服和日常用品,都不要開車,都要化妝成一個老太太的模樣再出門。接著又給仇小華打電話,讓所有保安全部到崗,一律不準外來車輛和人員進入廠區。把卸貨區設置在廠門外。所有貨物都要開箱查驗,一旦發現可疑物品,立即交給常務副總處理。他還讓仇小華把剛才這快遞員送快遞時的全程錄像調出來,存入U盤。

小軍第一個到。謝建偉遞給他一個沉甸甸的布口袋和一個封了口的信封,輕描淡寫地說:“你把這個帶上,路上千萬不要打開。等下讓送貨的司機送你到南城華博物流園大門口。區亮叔叔在那裏等你。你把這口袋和這封信都交給他。你現在啥都不要問,到了區亮叔叔那裏,自然啥都清楚了。你寫份辭工書再走。辭工書的時間寫上個月十號左右。”

小軍不理解謝建偉到底啥意思,卻也不問,寫好辭工書,扛起口袋就走了。

杜鵑和黃姐都還沒到。謝建偉又急急地打了幾通電話,為他想了一夜的“辦法”做最後的準備。打完電話,他很想打開匣子,可最終還是忍住了。

一個小時後,謝建偉親自到廠門口把杜鵑和黃姐接進辦公室。一路上誰都沒認出她倆。她倆卸完妝,謝建偉才說:“……因此,從現在起,直到明年春節,你們兩個哪都不要去,二十四小時都得待在公司。杜鵑你等下把廚師放了,給他一筆錢,讓他回老家休息一段時間再出來。你們兩個就住在餐廳裏,想做飯就做,不想做就到公司食堂吃。這裏安靜,沒人來打擾。千萬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們住在這裏。我也住在這裏。但我不會見公司任何人。公司暫時由你們兩個代我主持。你們解決不了的問題,就來問我。進出注意點,千萬不要讓人發現。不管誰問起我,就說我回老家了。後麵的事,我們後麵再說。先這樣,都去忙吧。”

杜鵑和黃姐走後,謝建偉才“放心”地打開匣子。果然!盡管他有心理準備,但還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一把手槍!

還有一封信!

這槍他熟悉,他和麻子、光頭過去常到一個秘密會所練習實彈射擊,用的就是這種槍。他漏出彈夾。彈夾裏隻有一顆子彈。“難道隻要我一個人死嗎?難道你們就不擔心我把合同交給小軍、黃姐和杜鵑他們嗎?你們一定是忙中出錯了。沒關係,你們沒想到,我幫你們想到了。放心吧麻子,我會把合同原件寄給你的。我也會好好地死給你們看。”他想到這裏,快速撕開信封。

信是麻子用電腦打印的,他說隻要他沒事,保證讓建偉公司好好活下去,讓小軍來繼承。可隻有謝建偉“離開”,他才能做到。否則,大家都活不了。

謝建偉把麻子的保證全當屁話,卻也不生氣。他裝好彈夾,解開薄薄的羽絨服,把槍藏進貼身的口袋裏,收撿好信件、匣子、快遞單和包裹袋,才若無其事地給麻子發微信:“東西收到,謝謝成全。供應商們已逼我走投無路,我也正想和你告別。你我兄弟合作一場,情同手足,相信你能幫公司渡過難關。為了防止合同落入他人之手,對你不利,我把合同寄給你處理。我走後,擔心小軍受不了,做傻事,請你無論如何都要保他周全。跪謝!”

麻子回道:“牢記牢記!一定一定!”回完就把謝建偉刪了。

那邊,區亮等貨車走遠,才把車開到小軍麵前。小軍上車後,給謝建偉報了平安。謝建偉說:“從今天起,我不找你,你就不要找我,千萬不要給我和公司裏的任何人打電話。你讓區叔叔給你買個新號碼,把這個老號碼注銷。我有事會給區叔叔說。你啥都不用擔心,隻管好好工作,好好生活。”說到這裏就掛了。

回到公司,區亮和小軍一起打開布口袋,裏麵裝的全是百元大鈔,總共兩百萬。區亮和小軍都很吃驚,不知道謝建偉葫蘆裏賣的啥藥。小軍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呆呆地看著兩百萬想心事。區亮打開信封,認真地看起來。

區亮老弟:

你好!

首先給你說聲對不起,當初沒讓你給我供電池,的確是我打了小算盤,請你原諒老哥的不是。其實誌瑜給我的單價比你的還高。現在我遭到報應了,那是我活該。我這裏的情況你都清楚了,我也就不多說了。

我今天把小軍交給你,請你看在我們同事一場的份上,收了他。小軍是你看著長大的,他的脾氣和德性你多少還是了解的,他總的來說還算比較懂事。但他還年輕,還需要磨煉,很多地方都還很不成熟,希望你把他當自己的親兒子來待,該罵罵,該打打,不要姑息。

在這個世界上,我已找不到第二個像你這樣的好人了,我把小軍托付給你,由你來做他的師傅和人生導師,我完全放心。兩百萬就算我幫他交的學費。我知道,這點錢太少,可我現在實在是拿不出更多的錢來了。要是這次我能僥幸脫身,以後等我掙了錢,再來補償你。

在這裏,我跪請你相信,從今往後,不管我的公司還能不能繼續經營下去,也不管我還能不能再見到你們,小軍這輩子都由你來安排,都跟著你走。我說過了,就當是你的兒子。他要是不認你,你告訴他,他不是我謝建偉生的,我謝建偉從來沒有他這個兒子。這封信就是憑據。

大愛不言謝,多餘的話我就不說了。我現在得抓緊時間為最壞打算做準備,但願我們還能再見麵。

拜托了,老弟。請你把這封信也交給小軍看看吧。

最後,我衷心地祝願你好人一生平安!

一個不稱職的父親,一個不夠格的朋友:謝建偉

2016年12月7日深夜

區亮看完心,心髒都快跳出胸膛,他感到呼吸困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把信紙給小軍,緩緩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窗外下著小雨,灰蒙蒙的一片,他已分不清眼前那片熟悉的樓群,哪些是凱旋國際,哪些是幸福公館。東莞大道粗壯的車流聲,好像奔流不息的澗水在吼叫,不斷地把他翻飛的思緒裹卷又撕裂,撕裂又裹卷,遠遠近近,飄飄渺渺……

小軍看完信,情緒更是激動,禁不住把他那一米八的身子跪了下去,哭著說:“區叔叔,救救我爸爸吧。”小軍雖有兩年留學經曆,年齡也不小了,可他從小到大一直生長在福窩窩裏,沒有經曆過磨難,逆商較差,感情脆弱,和同齡人相比,他要“嫩”得多。

區亮遲疑片刻,才轉過身來,扶起小軍,安慰說:“你放心,區叔叔會盡力的。你不要太難過,也許事情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糟糕,欠賬還錢,不違法不犯罪。退一萬步講,即便還有別的事,到時不盡人意,你也不要害怕,你至少還有區叔叔,還有你媽媽,還有我們這個大家庭,你不是一個人。你要堅強些,勇敢些。好啦,不哭啦,振作起來,走,我帶你去見喻芳阿姨和樂紅姐。”

區亮讓喻芳和樂紅多給小軍一些關愛,使他平穩渡過這段難熬的日子。喻芳和樂紅都願意用“母愛”去關懷他溫暖他。

喻芳建議把小軍帶回家住,區亮很感動,眼裏竟有了淚花。他倆沒有商量就達成了共識:一定要把這個“撿來”的兒子培養成公司的接班人之一。

小軍見過喻芳和樂紅,區亮立馬安排他去外貿部上班。區亮讓他從業務員做起,他要把他培養成外貿部老大,盡快接管整個外貿部,在職位上同範童平起平坐。

這邊,謝建偉上午把合同寄走之後,一直在想麻子收到之後的反應和采取的行動。他十分希望麻子高高興興地把合同銷毀。

麻子在下午四點多鍾收到了合同。他相信了謝建偉在微信上對他說的話。這一直以來,謝建偉在麻子麵前,說話做事都很低調,從來都是有禮有節,在麻子看來,謝建偉很尊重他,也很懂事,能屈能伸,能明辨大是大非,而且具有極強的犧牲精神。麻子收到合同的那一刻,有些感動,險些放棄讓謝建偉自殺的念頭。他按照謝建偉的提醒:不要讓合同落入他人之手,當即銷毀了合同。

時間似乎過得不如往日快,好不容才盼來了晚餐。黃姐做的晚餐不如二級廚師做的可口,但謝建偉不挑剔,敞開肚皮吃,還喝了幾口酒,那吃相有點像赴死之人吃最後的晚餐。他晚上還要幹體力活,幹完體力活還要“自殺”,自殺也需要力氣,不多吃點,到時哪來的力氣?他現在啥都準備妥當了,隻等深夜來臨。黃姐和杜鵑不知道他為啥要吃這麼多,也沒看出他的吃相有啥不對勁。

夜漸漸深了,晚餐已過去四五個小時,他感覺肚裏空落落的,嘴裏竟冒出了清口水。這四五個小時不同以往的四五個小時,這四五個小時他的每一個細胞都處在高度亢奮中,消耗了大量能量。他想吃點夜宵,可黃姐和杜鵑早睡下了,他不想驚動她倆,隻好拿花生糖就酒,一口氣嘭嘭嘭地嚼了五盒,酒喝得不多,二兩。他摸了摸肚子,感覺差不多了,就看了手表,十二點,正好,出發。

謝建偉關掉燈,還像往常一樣,提著他那可以裝下十本產品目錄的黑色大公文包,不慌不忙地走出辦公室,鎖好門,又不慌不忙地走出公司前台自動大門。司機小王和賓利已等在門口。

賓利開離廠區不久,後麵就跟來了一輛車。謝建偉很想知道這輛車是不是上午送槍的捷達。捷達的車牌號他還記得。可燈光強,距離又較遠,看不清。他反轉身,背靠小王座椅,讓小王點個急刹。緊隨其後的那輛車反應慢了點,來不及刹車,一下就衝到了眼前。沒錯,就是送搶的捷達。小王問他為啥要點急刹,他微笑著說:“沒事,試下刹車。這車從買來還沒換過刹車片。還不錯,都四五十邁了,一腳刹車還能站住。走吧。”

賓利到達謝建偉的獨棟別墅,小王下車給謝建偉開門。捷達已熄火滅燈,停在離賓利一兩百米處。

謝建偉走下車,對小王說:“明天早上你不用接我,你去找杜總,她有事跟你說。你回去吧,路上小心點。”邊說邊用餘光掃視捷達,心想:“看吧,都給我看好了,接下來有你們好看的。”

謝建偉進屋,開燈,全開。爬上二樓,一盞燈不開,輕輕撥開窗簾,露出一條縫來觀察樓下。兩個男人在抽煙。他放心了。於是合上窗簾,開滿燈,收拾一通。接著下樓去,拿來“朋友”白天幫他準備好的棉花,鋪滿一樓二樓。然後提來汽油淋透棉花,又卸下廚房早已敲鬆的窗戶,把一個大大的背包和高凳順出窗外,關掉手機,穿上長衫,戴上鴨嘴帽,套上鞋套,拉下電閘,最後才打開手槍保險。

他現在隻要扣動扳機,他和上千萬的別墅很快就會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這一刻,他的確想到過死。他感到身心俱疲,這個世界已沒有多少人和事讓他放不下。父母已走,前妻他嫁,小軍有區亮,至於黃姐和杜鵑,他從來都沒動過真感情。這個世界,溫情不多,麻煩卻不少,尤其是供應商的幾億欠款,想想就頭疼。走到今天這步田地,全因利令智昏,忘了自己姓甚名誰、幾斤幾兩,原以為可以掌控一切,殊不知一切都由不得自己胡來,現在的一切更是隻能聽天由命。他覺得讓自己死一千次一萬次都不過分。

可他還不想這麼快死去。他想看看遞給他手槍的人的下場,也想看看供應商們能不能再支持他一回。還有銀行,等麻子和光頭出事後,看看能不能借訂單和銀行合作。他現在有足夠的信心讓麻子和光頭出事。他隻需把麻子、光頭、捷達、秘密會所和處理過的合同複印件提交給巡視組,就可坐看風起雲湧。他認為收拾一下麻子和光頭,不讓他們繼續為非作歹,也不失為一種貢獻,盡管有些冒險。

他站在漆黑的廚房中央,又想了會兒心事,才爬出窗外,背上背包。接著站到高凳上,點燃一支煙。左手煙,右手槍,雙保險。煙和槍都對準一大堆幹柴。幹柴上鋪著厚厚的油棉。他沒再猶豫,快速扣動了扳機,投進了煙頭,又極快速地把手槍和高凳扔進廚房,轉身就跑,一路向東。他剛才是從南門進來的,現在要從東門出去。

兩個“跟屁蟲”聽見槍聲,趕緊起身,猛地轉過頭,驚恐地撲向別墅,想看看謝建偉到底有沒有死。可哪裏進得去?別說大門緊閉進不去,就算敞開著,也進不去。他倆沒跑幾步,衝天大火就包圍了整棟別墅。他倆趕緊往後退,其中一個喊道:“快跑,等下人來了,把我們當嫌疑人就糟了。”

捷達一路向南開走了。還沒存夠冬糧的老鼠們,也不得不四下逃竄。熊熊燃燒的別墅,就像曠野上的一堆篝火,熱烈而孤獨。這個點,淩晨一點多,天這麼冷,除了老天爺,誰會在乎它?周圍其它的別墅,大部分時間都無人居住,今夜入住的人們,這會兒都在黑甜鄉裏做美夢;巡夜的保安,早已巡累,都待在崗亭裏打盹,連穿著“奇裝異服”的謝建偉,背著那麼大一個背包,大搖大擺地走出東門,也沒有一個保安好奇,都懶洋洋地“睜隻眼閉隻眼”,直到消防隊員趕來,另一隻閉著的眼睛才大大地睜開。打119的是別墅區外高層住宅樓的夜貓子。

遠水救不了近火。遠道而來的消防車,還沒來得及大動幹戈,火魔就被火神收走了。

謝建偉從第二天的新聞得知,他已經死了,他留給現場的手槍和一堆散亂的白骨,引起了爭議。有人說他是開槍自殺的,有人說是被大火燒死的。隻有麻子和光頭不議論,他倆一致認為,肯定是先放火,後開槍自殺。這堆白骨,是他通過一“朋友”,花高價錢買來的。

麻子和光頭也就高興了兩三天,謝建偉的匿名檢舉信一到巡視組手裏,他倆立馬就被監管了,接著就約談,很快就挖出了一大堆他倆涉黑和瀆職的罪證。可他倆都沒懷疑到謝建偉頭上。他倆想到“耿直”的謝建偉已死,不想和死人過不去,更不想給自己頭上扣屎盆子,因此也就沒有交代同謝建偉的交易。謝建偉和他的公司暫時是安全的。

然而,這個世界到處都有正直的勇士,也從來不缺落井下石之人。麻子氣數將盡,可終歸還沒盡,之前飽受麻子欺壓的勇士們,紛紛站出來,揭發他,努力鋪平他的黃泉路。在他們揭發的名單中,謝建偉和他的建偉公司名列第一。

雷厲風行的巡視組經過一番調查,見情況基本屬實,立馬就請黃姐、杜鵑和幾個副總前去“喝茶”。

謝建偉死去,別墅燒光,建偉公司高管被抓等等新聞,很快就刷爆了朋友圈。這是從不玩朋友圈的謝建偉之前所沒想到的。他更想不到的是,黃姐、杜鵑他們才被帶走不到兩小時,公司大門就被供應商們包圍了。他從監控視頻上看得清清楚楚。有的要求見財務,有的要求見采購,有的要求見倉管,有的要求拿貨拿材料抵貨款,有的要搬電腦,有的想卸空調,有的說謝建偉辦公室的紅木家具和名人字畫貴得離譜,隨隨便便拿上幾件,都是幾十上百萬……

謝建偉終於慌了神,心想,這下完蛋了,弄巧成拙,看來這個年是過不清靜了,黃姐和杜鵑肯定經不住逼問,我很快就會被暴露,幸好她倆都不知道小軍去向,幸好司機小王已回老家。其實也沒關係,找到他們兩個也沒事,他們既沒參與公司管理,也沒做啥壞事,更不知道我們的所作所為,好吧,既然老天爺執意要滅我,那就結束吧,死了清靜。

天終於擦黑,他又穿上風衣,戴上鴨嘴帽,又翻過圍牆,幾天前他從別墅“自殺”回公司,也是從這段圍牆翻進來的。他原打算直接去到他和杜鵑的歡樂窩,這歡樂窩是他送給杜鵑的。可翻出圍牆後,卻繞道去了商場。他買了一大堆木炭。他之前也買過木炭,那時是用作燒烤。他今天買木炭,是要生一堆大火,把門窗都關起來,烤暖冰涼的身心,然後在飽含一氧化碳的暖氣陪伴下,美美地睡它個千年萬年,再也不醒來。

木炭都燃燒起來了,房間裏很暖和,也很安靜,他現在隻要閉上眼睛,按平時那樣睡一覺,所有的煩惱都將被炭火吞噬。可他突然有了新的煩惱,睡不著,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他煩他自己簡直不像一個男子漢,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怎麼能夠讓女人替自己受罪呢?他也煩他自己不是一個好父親,怎麼能夠就這樣輕飄飄地死去呢?隻有懦夫才這樣死去!為啥不給小軍樹立一個敢作敢當的榜樣呢?再說,我連死都不怕,還有啥可怕的?他想到這裏,趕緊打開門窗,澆滅炭火。然後換了一身體麵衣服,匆匆出了門。

他打的去公司,“活著”去公司。他這會兒才想起還有幾樁心事未了。離公司大門還有四五百米,他叫停了的士。他不確定是否有警察封廠,也不確定還有沒有供應商在。他想觀察清楚了再做打算。沒有警察,也沒有供應商,他大大方方地走到了保安亭。保安見到他,以為見到了鬼,嚇得直哆嗦。謝建偉見狀,笑了,說:“放心,死不了。”說完掏出手機,還是原來的號碼,給仇小華打電話。

仇小華一看是謝建偉,接起來就叫:“哈哈,老謝!我就知道你沒事。怎麼樣?要不要我陪你一起跑?現在跑還來得及,明兒個,說不定明兒個就有警察來了哦。”

謝建偉苦笑道:“跑個啥子跑嘛,要跑我早跑了。你把所有保安叫到大門口來,我有重要事情給大家講。”

謝建偉讓所有保安立馬分頭行動,把全體員工召集到公司停車場開會,住在公司外的也叫來,不管有沒有睡覺,統統叫來。

全體員工悉數到齊,已是夜裏十二點。謝建偉站在收貨區的高台上,深深地三鞠躬,然後才說:“尊敬的兄弟姐妹們,大家辛苦了!”這一回他沒有等大家鼓掌,不斷地往下講:“這麼晚把大家召集起來,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真是對不住了,請大家再原諒我一回吧。明天一早我就要去自首了,這一去恐怕就再也見不到大家了。在離開公司之前,我想拜托大家幾件事。第一,明天上班,大家該幹啥還幹啥,就算警察來了,大家也不要驚慌。好嗎?

“第二,今後要是你們有機會創業,請大家最好不要和朋友做生意。如果非要和朋友做生意,那一定記住,朋友不代表品質,好朋友就更不代表好品質,我所說的品質是指產品的品質。我們公司之所以走到今天這地步,就是因為我那朋友的整批電池都出了嚴重的品質問題。這個事情大家都應該聽說了,我就不多講了。

“第三,我們這個廠至少要值一個億,地皮、廠房都是我們自己的。現在國家有政策,如果這個廠要破產,首先會把你們的工資結清,然後才考慮銀行的貸款和供應商的貨款。所以請大家放心,大家該拿的工資,他們一分錢都不會少給的。另外,請大家千萬要注意,在這期間,不要鬧事,也不要損壞公司財物,拿了工資就安安靜靜地離開。謝謝大家!拜托了!

“我就講這麼多吧。最後祝大家身體健康,家庭幸福,一生平安!”說完又給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家都默不作聲,有序離開。謝建偉目送大家,發現有不少人在抹淚。他的心跳頓時變得不規則起來,眼睛也癢癢的難受。可他還是堅持送走了最後一個員工。

送走了一兩千人,他就帶著仇小華和采購五人,回到了辦公室。他讓采購們討論一下,看看哪些供應商較為弱小,而貨款還不少。

半小時後,討論結果出來了,十三個供應商,總計貨款近兩千萬。謝建偉讓采購們趕緊通知十三個供應商,叫他們務必馬上趕來公司。他要拿所有車輛、住宅和物資來抵貨款。

十三個供應商隻來了十一個,另外兩個關了機,聯係不上。

辦完所有手續,路燈已迷蒙。謝建偉送走十一個供應商,回到空蕩蕩的辦公室,打開保險櫃,把所有手續放進去,取出僅有的幾萬塊現金,全分給了仇小華和五個采購,說是給他們的加班費。

謝建偉讓五個采購回家休息,讓仇小華留下來陪陪他。他交給仇小華三件東西:一把鑰匙、一張銀行卡和一封信。鑰匙是他辦公室保險櫃的。銀行卡裏有一百萬,是今年八月份存進去的,他剛才清理保險櫃時才想起來。這是他前妻的卡,密碼他不知道。他原本打算明年春節回家給父親上墳時,再交給前妻,就算對她的補償了。他讓仇小華回家時交給她。信是寫給小軍的,剛才采購們討論供應商,他就寫信。信的主要內容就三點,一是要求小軍好好做人,二是要求小軍每年都要回家給爺爺奶奶上墳,三是要求小軍盡早成個家,將來一定要好好孝敬他媽。

謝建偉離開公司去自首時,再次叮囑仇小華,讓他務必盡全力安撫好其他供應商的情緒,在警察沒有到來之前,保安們千萬不要和他們起衝突。仇小華也叮囑他,讓他記得老實交代,爭取寬大處理,不管怎樣都得把命保住。謝建偉很感動,沒想到最後為自己送行的竟是仇小華。而此時的仇小華並沒有因自己倒下而離開,更沒有提出非分的要求,好像不那麼小氣了。於是他東摸一下西摸一下,最後從內衣口袋裏摸出一把鑰匙來,遞鑰匙也遞話:“這是杜鵑家的鑰匙,我在她書房的抽屜裏放了五萬塊錢,你拿去補貼一下家用,你兒子眼看就要上大學了,你馬上又要麵臨失業。我建議你去找找區亮,春節後他要搬廠,搬去鬆山湖,正缺人手。跟著他幹,你不會吃虧。”

“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我擔心他不要我。畢竟——哎——算了,不說了,到時再說吧。你不用管我了,你管好你自己,我們大家就放心了。走吧。來,把包拿上。”上回在寧波出差,他想和區亮搞“一夜情”,區亮嘴上雖沒說什麼,心裏恐怕跟明鏡似的。他擔心的是這事。

“麻煩你幫我把杜鵑的房間打掃一下,尤其是書房裏的那些碳,全都幫我清出去。別的沒啥事了。我走了。你回去眯一會兒。”

謝建偉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在此時的仇小華心裏,這背影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高大。

仇小華很想給區亮打個電話,最終卻打給了楊誌瑜。

楊誌瑜正在驗收生產線。他花了一百多萬,買回一條二手生產線。他已把這條二手生產線翻新,打算通過一中介公司去銀行融資一千萬。新買這樣一條線至少要三千萬。有了這一千萬,公司就可渡過難關。仇小華告訴他謝建偉投案自首去了,他立馬來了精神。他這段時間一直擔心謝建偉找他麻煩。謝建偉真要找他賠償損失,他也無話可說,畢竟是他的電池漏液,腐蝕了玩具機芯。

這一天,“東莞出口玩具質量安全示範區”“東莞出口嬰童用品質量安全示範區”正好通過考核驗收,東莞市成為廣東省首個同時成功創建兩個行業的國家級質量安全示範區的城市。一個生產兒童玩具的客戶,告訴楊誌瑜這個好消息時,興奮到手舞足蹈,而楊誌瑜卻哭笑不得,雞皮疙瘩漫天飛。

四五年來,電池都沒再漏液,最近怎麼老是漏液呢?

問題出在隔膜紙。隔膜紙穿孔了,導致正負極短路。隔膜紙是陽陽買的。陽陽買的隔膜怎麼就一定會穿孔呢?她收了人家一大把好處,不穿孔才怪。她怎麼能這樣呢?她怎麼就不能這樣呢?誰叫楊誌瑜那麼信任她,非要把采購大權也交給她?這能怪楊誌瑜嗎?他一天到晚都在麻將桌上忙得天昏地暗的,陽陽是他最貼心的人,不交給她,還能交給誰?一張小小的隔膜紙能有多少油水?為了這點可憐的油水,差點把整個廠都給毀了,值嗎?誰說隻是一張小小的隔膜紙?難道她就不會整合整合,把鋅粉、鋼殼、電解液、二氧化錳等等材料集中到一個供應商那裏采購?誰說不值了?廠毀了關她啥事?又不是她的廠。廠不毀,腰包不肥!各算各的賬,她隻算她個人的賬。在她那裏,個人的小賬大於一切。她接近楊誌瑜,別以為真是愛上了他那瘦不拉幾的二兩肉。她啥都不愛,隻愛錢。楊誌瑜發現隔膜出了問題又怎樣?陽陽僅幾口枕頭風一吹,楊誌瑜頭腦一發熱,便大筆一揮,好的好的,埋單埋單。

二零一七年元旦後不久,楊誌瑜的貸款順利到手,他又大刀闊斧地幹了起來。他也要“轉型升級”。他不是拿翻新後的“高檔”二手生產線來轉型升級,二手生產線根本生產不出電池,隻能當擺設,做亮點,忽悠供應商和客戶。他的轉型升級項目是生產充電器。他隻做了個簡單的市場調查,便拉起一條生產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