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理分明不帶任何感情波動的口吻，在昔日的談判場上，花裴曾經見識過很多次。一旦康鬱青開始用這樣理智到冷酷的態度說話，就表明他想要的東西已經在心底紮根發芽，再沒有討價還價的可能。
事已至此，再說什麼也於事無補，陳然離開幻真加入長青，想來已是無法改變的定局。花裴指尖緊掐著掌心，對自己衝動之下麵見康鬱青的舉動甚是懊惱——對方的性格她最清楚不過，已經權衡利弊後做下的事，怎麼會有任何回旋的可能？
試圖將心比心，讓他理解一家困境之中的創業公司進退維穀的窘境，的確是自己太天真了。
“康總說得對，這件事是我魯莽了。”幾秒鍾後，花裴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衝默不作聲的康鬱青點了點頭，“那康總你先忙，我就不打擾了。”
“等一等！”康鬱青踏步上前，站在離她不到半米的地方，眉頭緊擰著，“裴裴，我其實很想知道，你今天是以什麼身份來問我這件事？”他頓了頓，在花裴迅速冷下來的臉色裏，聲音放得輕了些，“我聽說，你現在新交的……男朋友，是幻真科技的創始人容眠？”
“聽說？聽誰說？”花裴籠罩在他的身影之下，幾次試圖拉門離開，卻又被強勢地堵了回來，輕微的糾纏中她幹脆站定腳步，哼聲笑了出來，“一直以來，我隻知道康總致力於高科技產業，沒想到如今也開始對各種八卦感興趣了。”
“這個消息是戴晨告訴我的，究竟是事實還是八卦，我等你親口告訴我。”
康鬱青似乎並不在意她口氣裏的冷嘲熱諷，而是忽然間緊緊抓住了她的手，眼神看上去有些焦灼，“裴裴，我就想問一句，幻真究竟是個怎麼樣的公司，容眠他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你真的清楚嗎？”
花裴覺得自己快被氣笑了。
她簡直想不到世界上還有什麼比曾經拋棄自己的前男友，理直氣壯地來質疑自己的現男友更荒謬的事。
偏偏站在眼前的男人滿臉關切，注視著她的眼神裏充滿了真情實感。這讓她不得不好奇，戴晨為了引發康鬱青的興趣，究竟在他麵前描述了一個如何曲折狗血的故事。
“看樣子康總果然是要進軍八卦產業了，要不然怎麼和戴總如此趣味相投，一拍即合？”眼看一時半會兒脫不了身，花裴也想聽聽容眠在戴晨口中，究竟被塑造成了一個怎樣的角色，幹脆掙開對方的拉扯，走到沙發前坐了下來，“行，康總你說說看，你又對幻真了解多少？在你看來，它究竟是一家怎樣的公司？”
康鬱青看她擺出一副願意長聊的態度，終於鬆了口氣，悉心地倒了杯茶遞到她眼前，才沉聲開口：“裴裴，我知道戴晨是什麼人，也知道他和我說這些的目的是什麼。他的話我未必都信，但這段時間，我的確花了點時間了解了一下幻真。”
以充分的調研了解競爭對手，抽絲剝繭地挖出那些潛藏於表象下的薄弱點，繼而集中全力徹底打擊，向來是康鬱青在商業戰場上的撒手鐧。
昔日長青科技還隻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公司時，他就憑著這種隱忍蟄伏的耐性和不發則已、動則搏命的廝殺方式，硬生生狙擊過好幾個力強勁的競爭對手。如今對付一個起步未久，還在蹣跚學步的創業公司，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
眼看花裴隻是嘴唇緊抿並不說話，康鬱青的神色越發嚴肅起來：“據我所知，幻真科技在半年前，隻是一家連銷售渠道都不健全的草台班子，創始人借著國人對人工智能產品不怎麼了解的機會，做了個低端的山寨產品後就到處找融資。後來能勉強活下來，是因為和Toy Town有了合作。我直接聯係了一下Faye許，她告訴我幻真之所以能和Toy Town合作，你可是費了不少勁……”
“所以呢？康總你到底想表達什麼，直說可以嗎？”
麵對對方長長的一段鋪墊，以及夾雜其中滿是敵意的用詞，花裴一時半會兒沒轉過彎，不知道康鬱青究竟想和她說些什麼。
“我想說的是……如果沒有你的話，幻真是走不到今天的。更不要提現在讓政府和投資人都加以關注的眾籌事件，也是出自你的手筆。所以裴裴，你有沒有想過，容眠究竟為什麼要和你在一起？”他頓了頓，有些謹慎地繼續補充，“據我所知，幻真的這位小容總比你小了足足三歲，而且他還有一個年輕漂亮，至今都保持著曖昧關係的前女友……”
“康總！”花裴終於消化了他這番措辭後藏著的潛台詞，隨之而來的巨大憤怒讓她臉色漲得通紅，聲音不由自主拔高了幾分，“你這是在侮辱誰？我？容眠？還是你自己？是不是在康總的認知裏，全天下的男人都和你一樣，在和另一半交往之前，會先帶著功利心盤算一下能從對方身上賺到的利益？”
一絲受傷的神情讓康鬱青的目光瞬間暗淡了下來，隔了許久，他才勉強出聲：“裴裴，我知道你怪我。之前你一聲不吭走得那麼突然，沒有給我任何挽回或者補償的機會，我就知道自己對你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傷害。雖然你可能覺得我沒有立場和你說這些，但我還是得提醒你，幻真正在經曆的一切，長青都曾經經曆過。作為同樣從創業期過來的人，容眠現在的心情和想法，我比誰都明白。幻真不是一個值得你這麼投入的公司，至於容眠……從他對待前女友的態度看，就足以知道他究竟人品如何。”
“你查他？”花裴猛地站了起來，眼中都是憤怒，“康鬱青，你憑什麼查他？”
“你誤會了，我沒有興趣查他，而且有關他的那些事，也不需要特意去查。”
康鬱青也跟著站了起來，說起容眠時的表情帶著幾分冷酷和不屑，“他那位前女友葉珊夢和戴晨詳聊過，該說的事已經說得差不多了。”
葉珊夢……
這個名字聽在耳朵裏，花裴像被千萬根針狠狠紮著一樣疼。
她不理解是怎樣的偏執和不甘，才會讓這個女孩在改變了容眠的人生後，還能如此口不擇言地，再次傷害這個至今將她溫柔庇護的男人。
“康總，你這是在為我操心嗎？就算幻真和容眠都有問題，請問和你有什麼關係？正如你所說，你也經曆過創業期的艱辛，知道有多麼不容易，那你現在又是出於什麼目的，要這樣處心積慮地為難一家剛剛起步的公司？”
事到如今，任何辯白和解釋都是徒勞，何況那段關於容眠的往事，花裴不欲向任何人提起。
陳然的離職既然已是板上釘釘，未來康鬱青是否還要繼續對幻真施以打擊，不是她能阻止得了的。她能做的，也隻能是站在容眠身邊，無論成敗，和他一起並肩戰鬥到最後而已。
隻是康鬱青自以為是的出發點，讓她感覺好笑又無力。
“裴裴！”眼見她冷聲喝問之後準備離開，康鬱青猶豫了片刻，有些艱難地再次出聲阻止，“我說這些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希望你不要再在感情上受傷，也希望能夠對你……有所補償。”
說到這裏，他想到了什麼一樣，主動拉開了玻璃牆上的遮光葉，指著外麵氣派十足的辦公區：“你看，長青科技現在已經發展得很好了，以後還會更好，這一切都和你的心血分不開。長青科技在納斯達克上市時你不在，那麼現在，我們隨時歡迎你回來。你原本就應該屬於這裏，屬於一個城市最核心最前沿最繁華的地方，而不是待在幻真那樣生死未卜的企業裏，一天天消耗自己的能力和才華。”
“康總這是找了陳然還不夠，又準備來挖我了嗎？”花裴冷聲一笑，“承蒙康總賞識，隻是康總有沒有想過，我要是真到了長青，你該怎麼和盛澤投資還有丘總交代？”
康鬱青猛地一怔，眼見她毫不停頓地把門拉開，已經到了嘴邊的話最終被吞了回去。
辦公室大門前，丘苓抱著厚厚一疊文件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裏，也不知道究竟把他們之間的對話聽去了多少。
花裴的目光從她臉上掠過，微微笑了笑，在許多昔日同事疑惑又驚詫的目光裏，快步離開了。
回到幻真辦公室時，已經過了下班時間，整個辦公區卻依舊燈火通明。
自從陳然離開後，原本就頗為緊張的辦公氛圍因為諸多揣測和流言，更增添了無形的壓力。這種壓力某些時候能逼得企業和團隊快速成長，某些時候卻隻會讓人抑鬱得想要快速逃離。
“給大家帶了奶茶和芝士蛋糕，誰要吃的話自己去冰箱拿，肖淩你幫著招呼一下啊！”
花裴知道如今是非常時期，即使解決不了實質性問題，也得用自己的方式給大家一些鼓勵，於是不時自掏腰包買點下午茶、消夜什麼的，幫加班的員工提提神。
通常情況下，一旦有美食出現，加班的技術宅們都會蜂擁而上，借著休息時間稍微熱鬧一下。然而今天除了寥寥幾聲“謝謝”之外，整個氛圍依舊沉悶而壓抑。
“怎麼了？”花裴感覺到了異常，悄悄把肖淩拉到一邊，“怎麼大家看起來都沒什麼精神，是研發上又遇到什麼困難了嗎？”
“那倒不是……”平時總是活蹦亂跳的肖淩看上去都一臉沮喪，歎了半天氣才哼了個聲音出來，“今天你不在的時候，研發那邊又有兩個技術人員遞交了離職報告。江宸問了半天才知道，他們通過老陳介紹一起去了新的公司。對方待遇應該給得挺不錯，所以他們連最後半個月的薪水都沒要就急匆匆要走。江宸生怕他們這一走起連帶效應，已經找研發團隊一一談過話了。雖然剩下的人暫時都沒什麼異動，但心情肯定都不怎麼好……”
“那容眠呢？他知道這事了嗎？”
“知道啊，那倆哥們兒怕江宸為難他們，先一步就找容眠說了這事。容眠好像簡單問了一下，就直接放人了。你說從老陳離職開始，這打擊一個個的，我有點擔心他是不是還扛得住。”
“他現在人在哪兒？”
“辦公室裏待著呢。晚飯也沒出來吃，一直都待在裏麵趕工。我不敢打擾他，就盼著你回來。花裴，要不你先進去看看唄？其他事我和老江先頂著。”
“好……”
花裴安慰性地朝他點了點頭，悄聲推開了容眠辦公室的大門。
房間裏窗簾緊拉著，也沒有開燈，隻有幾台顯示屏泛著悠悠的光，成串的代碼正在上麵飛速跳躍。容眠合著眼睛趴在桌上，像是極度困乏下終於頂不住了，正在簡單補眠。
花裴拉了張椅子在他身邊坐下，借著幽微的光線，靜靜看著眼前的這張臉。
短短小半個月而已，容眠消瘦了不少，本就線條分明的一張臉如今更加淩厲，尖尖的下巴上多了一圈胡楂，連眼睛周圍都是青的。
即使在睡夢中，他的眉頭依舊緊鎖著，看上去像個心事重重的小孩子。
研發的壓力，公司的未來，員工的跳槽，同伴的背叛……
這其中每一項單抽出來都足以讓人夜不能寐，如今卻一股腦地拋到了容眠眼前。
誰也不知道這段時間裏，他一邊調整隊伍，一邊身先士卒地加班加點趕進度，表麵上還要以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樣穩定軍心，內心究竟承擔著多大的壓力。是不是像肖淩擔心的那樣，快要扛不住了。
可眼前，這一切的一切花裴都不願想，她希望自己守在這裏，讓這個疲憊至極的青年能夠享受一段安靜的無人打擾的睡眠時間。
偏偏包裏的手機在這時振動了起來。
花裴稍微瞥了一眼，是個陌生號碼，隨手把它摁掉。對方卻像鐵了心一樣，被掛機後不到兩秒鍾，再次撥打了過來。無奈之下，花裴隻能插上耳機起身走到角落，壓低了聲音輕聲開口：“喂，您好。我現在不太方便說話，您有什麼事的話，能不能稍微晚一點……”
“裴裴……”含糊不清的呢喃聲從電話那頭傳來，帶著顯而易見的醉意，“我……我有話要和你說……”
康鬱青？
花裴隻覺得無語：“康總，我們今天下午該聊的已經都聊了，現在沒什麼好說的。”
“不是……”像是害怕她掛斷電話，康鬱青的聲音驟然間急促了起來，“我有很重要的事一直想和你說，可是今天見到你時……一直不知道怎麼開口。”他等了一會兒，發現花裴並沒有掛斷電話，受到鼓勵一樣繼續開口，“我沒有告訴你，其實我……一直都沒有打算結婚。”
“康總你打錯電話了吧？”花裴皺著眉，“關於您是不是打算結婚，準備什麼時候結婚，您應該和丘總商量，我對這件事並不關心。如果沒什麼其他事，我先掛了。”
“等一等！”康鬱青的聲音帶上了幾分痛苦的哀求，“裴裴，我後悔了，雖然我沒說，但是我早就後悔了……公司上市也好，一年賺好幾個億也好，這些年我真正在意的，其實是你還在我身邊。所以我一直在努力，這次回國也意味著長青科技有了足夠的資本，不用再受盛澤製衡。所以隻要你願意，我們是可以重新開始的……”
“那丘苓呢？”在這長篇大論的表白中，花裴忍著嘔吐的欲望，“丘總在長青上市的過程中盡心盡力拉了你一把，後來作為你的女朋友，或者說是未婚妻，也絲毫沒有對不起你。你打算把她怎麼辦？”
“我可以用其他任何東西補償她，什麼代價都可以！”花裴的嘲諷讓對方會錯了意，口氣中迅速帶上了幾分急迫的欣喜，“丘苓她的確幫過我不少，我也一直很感激。可是感激並不等同於愛！裴裴，我很清楚，隻有你才是我想要共度一生的那個人……”
“康鬱青。”片刻的沉默之後，花裴輕輕笑了笑，“你不覺得自己演瓊瑤劇的樣子，真的很狗血很難看嗎？”
聽筒那頭忽然間安靜了下來。
幾秒鍾後，一陣忙音傳來，電話被掛斷了。
花裴徹底關了機，重新走到電腦前。
被她打電話的聲音驚擾，容眠蒙蒙矓矓地睜開了眼睛，神誌依舊有些不太清醒，看著她的眼神也懵懵懂懂的，連說話聲音也帶著幾分迷糊。
“裴裴，你下午不是出去了嗎?怎麼又回來了？”
“回來陪陪你。”花裴在他身邊坐下，輕輕摁住他欲撐起的肩膀，“現在還早，你如果要繼續加班就再睡會兒，隔半個小時我叫你。”
“我還行，已經不困了。”簡單說了兩句話，容眠已經清醒了過來，在她的溫柔注視下，還是順從地保持著趴在桌上的姿勢，“你剛才和誰打電話啊，怎麼感覺不太高興的樣子。”
“房地產中介。”花裴笑眯眯的，“給我推銷房子呢。你說現在的中介吧，居然一開口就是頂級豪宅，稀有物業，一套僅要3000萬而已……3000萬？這目標用戶定位也太不精準了，我去哪兒給他搞這3000萬？”
“誰說定位不精準了？”容眠也跟著笑了起來，“你之前不是慫恿過我兼職房地產業務嗎？等Dream2成功上市了，我們就把價值3000萬的房子承包個十套八套的。”
“這想法聽起來不錯。”花裴伸手揉了揉他柔軟的頭發，順勢把他拉到了自己懷裏，“既然小容總這麼說了，我就提前奉獻一點愛的溫暖，當精神投資。咱們先好好休息一下，起來以後接著幹！”
“這投資還真是大手筆……”
容眠的確累了，勉強說了兩句話後，靠在她懷裏輕聲笑了笑，很快又閉上了眼睛。
或許對於幻真而言，這是它成長道路上經曆的最黑暗的時刻，是否能成功衝破，一切尚待天命。
但此時此刻，花裴的下頜和容眠的側臉緊貼在一起，被那些眼帶藍光、倔強站立的小機器人和不斷跳躍著的代碼圍繞其間，像是身處曙光待現的星空下一般，他們心裏充滿著堅韌的希望和溫柔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