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服務生的指示下,她放輕腳步走向露台,剛把落地的玻璃門拉開了一半,右前方那張巨大的遮陽傘下,已經傳來了顧雋略顯急躁的聲音。
“容眠,我這次過來不是找你吵架,我隻是想告訴你,我姐那人心眼實,雖然活了快三十年,但感情上還是單純得很。大家都是同齡人,你處在創業期需要人幫忙我也能理解,但是你是什麼人自己心裏清楚,能不能離我姐遠點,別玩弄她的感情?”
容眠站在遮陽傘的陰影裏,比起神情激動的顧雋,他整個人看上去要從容得多,就連回應的語調也是不疾不徐:“我是什麼人?聽上去你似乎很了解我?”
顧雋被他這帶著不屑意味的回答噎得臉色青了好一陣,一直忍耐著的態度也隨之激烈了起來:“你是什麼人我不清楚,但別以為身邊就沒人知道。”
在容眠略帶疑惑的眼神裏,他狠狠地咬著牙:“我實話告訴你,我女朋友也是X大畢業的,就比你小兩屆。之前在我外公的靈堂上她一眼就認出你了,你在學校裏的那些事……她也都和我說了!”
“噢?是嗎?”
容眠一直波瀾不驚的臉上迅速掛上了一層陰霾,神色看上去格外冷冽:“X大的學妹我見過不少,倒是很少遇見這種見到學長不光明正大打招呼,反而偷偷摸摸在背後嚼舌根的。”
“你!”
顧雋原本不想撕破臉,因為顧及花裴的麵子,說話也留著幾分情麵,此刻被他冷冷一擊,當即就跳了起來:“有你這種學長又不是什麼光榮的事,見麵了躲都躲不及,誰願意上去打招呼?再說了,為了個女人爭風吃醋,打架坐牢鬧得全校皆知,哪件事不是你自己做過的,我女朋友還冤枉了你不成?把人肚子搞大了也不負責任,說跑就跑,動作倒是挺快的。現在搖身一變頂著個CEO的旗號,在我姐麵前裝情聖糾纏不休,你不就仗著自己臉長得好看嗎?之前的黑曆史就當不存在了?作為一個男人你能要點臉嗎?”
“顧雋!”
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中,花裴快步走上前去,厲聲喝止了顧雋口不擇言的激烈叫囂。容眠原本已經冷著一張臉把拳頭捏得“哢哢”作響,似乎就要動手,見她忽然出現,迅速側過身去,狠狠咬著牙把頭扭向了一邊。
“姐……你怎麼來了?”
顧雋沒想到她會忽然出現,立馬消停了下來。
“你說我怎麼來了?”花裴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你現在還真是長本事了,都開始幫我出頭了?”
“姐,我不是那個意思……”
“行了。”花裴如今也沒空收拾他,神色嚴厲地朝出口方向挑了挑下巴,“你自己先回去,晚點我再找你算賬。”
“那你呢?你不走嗎?”
花裴沉著臉不說話,也沒有要搭理他的意思。顧雋難得被她這麼冷臉對待,知道自己衝動之下這番口不擇言的申討,大概真是惹惱了她,於是不敢再多問什麼,最終猶猶豫豫地慢慢退了出去。
空氣終於安靜了下來。
花裴輕輕歎了口氣,眼看容眠始終背對著自己,挺拔的脊背微微顫抖著,顯然在極力壓抑著滿心的激動和憤怒,幹脆上前幾步繞到他身前:“不好意思啊,顧雋他不懂事,說話做事都不過腦子,我這個做姐姐的替他給你道歉。”
“你……不用道歉。”容眠在她的注視下,終於把眼睛抬了起來,“他其實也沒說錯什麼。這些事……遲早也要告訴你的。”
“嗯?”
花裴極少見到他渾身僵硬滿是窘迫的模樣,輕輕歪了歪頭,努力讓氣氛變得輕鬆些:“既然你有話想說,那我聽著就是。”
“你之前不是問過我,是哪裏畢業的嗎?那個時候,我告訴你我和肖淩是X大的校友……”容眠自嘲似的笑了笑,“事實上,我的確是在X大念了四年書,和肖淩也做了四年同學,但是在大學畢業前的最後那段時間,我因為和人打架被刑事拘留了三個月,留下了案底……所以最後其實沒有拿到畢業證……”“原來如此。”花裴略微想了想,神色不變,聲音卻放得更輕了些,“能告訴我為什麼和人打架嗎?”眼看容眠的表情變得有些扭曲,她趕緊補充說明,“沒關係,我隻是隨口問問,如果不想說也沒問題。”
“其實也沒什麼不能說的……”青年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好一陣,才略帶嘶啞地重新開口,“因為我當時的女朋友遇到了一點麻煩,我不想看她被人欺負,衝動之下就動了手。”
“那後來呢?出了這麼大的事,她沒有幫你和校方解釋一下緣由嗎?”
“沒有什麼好解釋的,人的確是我打傷的,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而且從我進看守所開始,我們之間就沒有再聯係了。”
“這樣啊……”
花裴沒想到一臉高冷,看上去什麼時候都文質彬彬的青年,居然還有這麼一段與人逞凶鬥狠的過往。眼看他說完之後有些忐忑,像是等著被發落,她忍不住笑了笑:“聽起來你還挺厲害的嘛!搞得跟熱血漫畫似的。當時具體是怎麼個場景,一對一單挑還是多對多群毆?”
這種細節好像並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花裴語速飛快地問完了這幾句,自己也覺得不妥,趕緊抱歉似的解釋:“對不起啊,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小時候漫畫看多了,總是會忍不住腦補自己遇到危難的時候,能遇到一個英雄大殺四方救我於水火,然後開著摩托車在雨夜裏狂奔什麼的……”
容眠的眉目在這一通胡言亂語的逗趣下終於舒展開來。她幹脆指了指旁邊的椅子示意大家坐下,才繼續開口:“既然你都這麼坦誠了,我也和你解釋解釋今天的事。我大學的時候交過一個男朋友,在一起相處了很多年。本來我家裏的親戚,包括我自己都覺得一定會嫁給他,結果……前幾個月我們分手了。因為他比我小上半歲,家裏人其實一開始都不太看好,顧雋大概也就是因為這個,才變得驚弓之鳥似的對你出言不遜……”
“你說的那個男朋友,是長青科技的康鬱青嗎?”
“嗯?”雖然是在用近乎調侃的口氣訴說這段往事,但康鬱青這個名字忽然從容眠口中冒出來,還是讓她吃了一驚:“你怎麼會知道?顧雋他和你說的?”
“他沒說,不過不難猜。上次你在我家,聽到他們聊起長青科技的時候忽然失態,我就隱約感覺到了什麼。後來在敬老院那次,你爺爺一口一個小康的,我就差不多能確認了。”
“腦子挺好使啊!不愧是搞尖端科技的。”花裴故作輕鬆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過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他現在差不多也該結婚了,而我呢……也不會再想這些有的沒的了。畢竟人都是要向前看的嘛。所以呢,你也一樣,過去的事情就別再糾結了,誰年輕的時候沒有一些糟心的經曆呢?拿不拿畢業證其實也不重要了,至少你現在有了幻真。”
這樣推己及人的安慰方式充滿著誠摯的力量,容眠低頭想了一會兒,握住她的手:“裴裴,我還有一件事想要問問你。”
“嗯?什麼事?”
“之前你爺爺拜托我的那件事。你……願意給我機會,讓我照顧你嗎?”
花裴咬著嘴唇坐在那裏,被對方緊握著的手心裏都是密密的汗水,整個身體燙得幾乎快要燒起來。
他們認識的時間並不太長,彼此之間應該再多些了解;幻真科技剛剛才衝過生死線,誰都不知道明天能否繼續存活;而且她已經快要30歲了,按照世俗的規則,大概應該老老實實地找一個收入穩定、性格穩重的對象以結婚為前提交往……
但對著眼前這麼年輕英俊又滿是認真的一張臉,這些原因似乎都不足以成為她理直氣壯表示拒絕的理由。
所以到了最後,她也隻是漲紅著臉,在對方緊張的注視裏微微把頭別向一邊:“容眠,我覺得這事你得想清楚。畢竟你還這麼年輕,而且前途無量,或許時間再久一點,你就會發現我們其實並不合適,你現在的心情大概也隻是因為感激我幫過你而產生的錯覺……”
“你願意考慮就好。”容眠輕聲打斷了她的話,“裴裴,我沒有怎麼追過女孩子,也不知道怎麼才能表現得更好一點,讓你感受到我的誠意。可是隻要你願意給我機會,更多一點地了解我,就會知道在這件事情上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而且……”他低下頭去,滿是虔誠地在花裴的手背上落下一個吻,“請相信我,如果不是因為愛,隻是因為欣賞或是心存感激,我絕不會就這麼輕率開口,想要和一個女孩子共度一生。”
因為顧雋這場自作主張私下約談容眠的舉動,花裴心下甚是惱火。向來親密無間的兩姐弟之間為此冷戰了好一陣,就算在花建嶽的三七之禮上,也隻是不痛不癢地打了個招呼,供完香燭後就沒再多說什麼。
如此這般安靜地過了一個多星期,花裴冷眼觀察,發現向來活潑鬧騰的小表弟一直蔫乎乎的,就連日更不輟、滿是熱鬧的朋友圈,也許久沒了動靜,難免有些心疼。再加上鄔倩倩那邊,時不時通過微信向她透露顧雋這些日子情緒低落、心情不佳的種種近況,花裴仔細一想,決定還是趁著周末時間約這小子吃個飯,主動示好,解開這橫亙在他們姐弟之間的心結。
做完決定的當天下午,估摸著對方已經下班後,花裴一個電話打了過去。叮叮當當的彩鈴聲響了許久才被人接起,聽筒那頭傳出的卻是個輕柔的女聲:“裴姐,你是找顧雋嗎?他點菜去了,電話沒帶在身邊,你有什麼事的話,我一會兒讓他打給你?”
“是倩倩啊?”花裴對這個性情溫柔,說話向來輕聲細語的準弟媳倒是一直很喜歡,因此也沒在意對方語調裏藏著的那股子緊張情緒,“你們現在在吃飯?那我就不打擾了。顧雋回來了你和他說一聲,我明天約他吃個晚飯,你要是有空的話也一起過來?”
“好的,謝謝裴姐……”
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越發小心翼翼,說到最後甚至還帶上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心虛。花裴雖然知道鄔倩倩向來臉皮薄,之前和顧雋交往時很少願意在顧家長輩麵前露臉,但作為同輩人,她和自己的關係一直還算親近,因此如今這心存顧忌的架勢,讓她不由得有些好奇。
她想了想,正懷疑這對小情侶之間是不是因為什麼事鬧了不愉快,聽筒那頭忽然由遠及近地傳來了兩句模糊的對話。
“先生,您找的包間就在這兒了,裏麵請。”
“好的,謝謝你……”
對話雖然很簡短,夾雜在各種瑣碎的背景音中,幾乎快要被湮沒。但花裴還是瞬間捕捉到了什麼,眉頭迅速擰了起來:“倩倩,你們和誰一起吃飯?”
“沒……沒誰……”
“容眠怎麼會和你們在一起?顧雋又去找他了?”
“裴姐……”電話那頭的小姑娘被她的發問氣勢鎮壓著,聲音越發支支吾吾,“那個……今天這場飯局不是顧雋約的……”
“那是誰約的?”
“是……花伯伯和顧阿姨……”
嗯?
花裴驚詫之下細細一咀嚼,已然推敲出了其中緣由——想來是顧雋前段時間意圖私下勸退容眠卻碰了一鼻子灰後,病急亂投醫,最後竟是和自家父母結了盟,跳過自己搞了場鴻門宴,把人拉到飯局上準備搞個三司會審。
對這種狀況還沒搞清楚就急於自作主張的行為,花裴憤懣之餘不禁有些擔憂。畢竟昔日康鬱青和她戀愛之初,也曾經遭遇過類似情形,正是因為那場她至今不知具體內容的對談,康鬱青和花氏夫婦之間始終維持著尷尬而僵硬的關係,在他們交往的數年間幾乎沒有任何來往。
可讓她始料未及的是,如今容眠和她之間的關係尚未確定,居然也因為種種流言而被迫卷入了這種隱私大揭秘的境地。
以容眠那種孤傲驕矜的性格,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又怎麼會願意赴約去接受一群毫不相幹的人的探究盤問?
光是想到這裏,花裴的一顆心就狠狠揪了起來。
“倩倩,把你們吃飯的地方在微信上發個定位給我。”
她深吸了一口氣,也顧不上電話那頭小姑娘為難得幾乎要哭出來的樣子,厲聲強調:“就現在,馬上!”
容眠坐在包間的飯桌上,麵對前方正在泡茶的花氏夫婦,向來從容淡定的神色中帶上了難得一見的拘謹。
雖然顧雋給他打電話時,擺出的邀約理由是“為了感謝之前的幫忙,花家長輩想請他吃個飯”,但從對方生硬的口氣和“最好別讓我姐知道,免得她為難”的叮囑聲中,他已然明白過來這場邀約意味著什麼。
大約是花建嶽喪禮期間,他前後奔忙的模樣的確讓花、顧兩家感激承情,這次的“答謝宴”也並非全然是個幌子。從他落座開始,各種菜色在服務生的操持下陸陸續續擺滿了一桌子,看上去甚是豐盛,但眾人各懷心事,麵對滿桌的佳肴都有點食不知味的意思。
靜默之間,顧婷伸手給容眠遞了一杯茶,主動打破了眼前略有尷尬的局麵:“小容,我聽顧雋說你是倩倩的學長,所以你之前也是在X大念的書是吧?”
容眠趕緊放下筷子:“是的,阿姨。”
“那你今年多大了?”
“26歲……”容眠斟酌著想了想,很快補充道,“很快就要27歲了。”
“那也很年輕啊……”
顧婷看著眼前直挺脊背,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成熟一些的青年,臉上掛著笑,暗中卻歎了口氣。
爭風吃醋,打架鬥毆,違法入獄,外加大學時代混亂又出格的男女關係……
這些橋段從顧雋那裏聽來時,她和天下所有母親一樣,第一反應就是惶恐而擔心。但從和悅敬老院第一次打照麵開始,到之前喪禮上的幾次短暫接觸,對這個樣貌出眾又氣質幹淨的小青年,她又實在難有什麼實質性惡感,因此略加猶豫之後,她盡量委婉地組織了一下接下來的措辭。
“我知道裴裴回國和你認識以後,你們關係一直挺不錯,我們家裏人也都很高興她能有你這麼一個不錯的朋友。所以今天約你吃飯除了表示感謝之外,剛好阿姨身邊認識蠻多和你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阿姨幫你介紹介紹如何?”
“謝謝您。”容眠的眼睛抬了起來,輕聲打斷了她的話,“可是阿姨,我想顧雋應該和您說過了,我喜歡的人是花裴,而且也正在認真追求的過程中,所以並不想認識其他的女孩子。”
這直白得全無迂回的句子,聽上去口氣並不激烈,也沒有任何抗議或者挑釁的意思,平淡安靜的語調仿佛是在陳述一件最理所當然的事,那堅定到不容置疑的態度卻讓顧婷赫然一驚。坐在一旁的顧雋當即就要跳起身來,在鄔倩倩的死命拉扯下,才終於咬著牙沒吭聲。
“小容……”一直默然旁觀著的花柏川聽到這裏,也終於忍不住開口了,“按道理說你們年輕人之間的事,做長輩的是不方便多幹涉的。可是裴裴畢竟是我的女兒,之前因為不懂事,在感情方麵吃過不少虧。現在她年紀也不小了,又被耽誤了這麼久,所以遇到感情方麵的問題,我們做父母的難免會比較慎重。”
“我能理解。”容眠十分禮貌地點了點頭,目光坦然地看著他,“所以我也想懇請叔叔阿姨,是不是可以多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證明自己可以擔負一個男人的責任,也可以以男朋友的身份好好照顧你們的女兒。”
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