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1 / 3)

一切都趨向單一

偉大的哲學和宗教都主張:一切作為生命生存下去的東西所應該具有的正確目的,是克服其天生的自我中心主義,並消滅它。就是說要舍棄自我。這種努力與人的天性相悖,做起來自然很難。人總想使自然為人服務,使人這個地球上的生物從宇宙中分離出來,確立人的中心,這從人這種生物本身來說極自然。在弱肉強食的動物世界裏,也可以不同程度地發現某類動物同樣有著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願望。這往往成為一種生物生存的基因——生命力的表現,然而從整個宇宙來看便不是那麼自然而然的了。如何通過克服自我或自我犧牲來獲得自己的充實,如何在肯定自我與順乎自然規律上達到“天人合一”?這是一種悖論,然而生存於這顆地球上,除了這一悖論之外,卻再也不會有真正充實自身的途徑,也不會有使自己得到滿足和幸福的途徑。人的自我獻身或自我犧牲意味著不再以自己為中心,而使自己向宇宙法則靠攏,這時,一切才趨向單一,這便是佛教的“依正不二”。一切趨向單一,是通往人與宇宙和諧相處的更高層次、更完美的人生境界。

通往理想的路,往往荊棘叢生。讀《混沌初開》,我們會聯想到但丁和他的《神曲》,班楊和他的《天路曆程》。

在《神曲》和《天路曆程》中,詩人和作家都有著對現世的通盤否定與棄絕。在《神曲》中,地獄分為九層,淨界分為九級,天堂分為九重。九層地獄裏住有形形色色的罪人,貪官汙吏,教皇僧侶,在受各種嚴厲的刑罰。淨界則是罪惡較輕的人修煉之所在,那裏住有犯貪色、貪食、貪財、惰、怒、妒、驕七種罪行的人,他們要經過淨火的焚燒,斷除孽根,方可超度升天。這些罪人雖已悔悟前非,但仍要接受懲罰。嫉妒者雙眼被鐵絲縫起;貪食者眼前佳果累累,腳下清泉潺潺,卻在忍受饑渴的煎熬。淨界的頂部是天堂,天堂是幸福的精靈的住所,但丁在《神曲》中是把天堂作為人類最高的精神境界來寫的。但丁筆下的地獄、淨界、天堂三部曲是人經過不斷的自我犧牲達到自我完善的心路曆程,他所展示的苦難與罪孽是通過一個旅行者的所見所聞傳達給讀者的。《天路曆程》寫的是一個名叫“基督徒”的男人受“書”的啟迪,拋家別子,離開居住的“毀滅城”,隻身去尋找上帝的天國的經驗。這個叫“基督徒”的男人先後在“灰心沼”裏掙紮打滾,在“屈辱穀”裏蒙難,在“死蔭穀”裏與魔鬼搏鬥,也曾在“艱難山”上吃力攀登,在“老世故”的勸說麵前有過遲疑和動搖,從“名利場”穿過時,不為名利所動,居然引起芸芸眾生的憤怒而被判罪羈押,最後他終於到達了天國。驚心動魄的天路曆程,說得更明確些,也就是人生曆程、心路曆程,是靈魂一次次拋開了許多許多之後,認識自我充實自我的人生曆程。

我們不得不驚歎,無論東方哲人還是西方詩人,在描述人類最高最理想的精神境界時,都驚人地一致認為:一切趨向單一,依正不二。

在《混沌初開》中,有這樣的訴之於直覺的描述:“認知自我的曆程是穿透隧道,緊密、厚實,嚴加遮蓋隻留一個孔道,你能不能不停地剝落,蛻脫,挖掘,直到舍身?你將開始知道你之所失就是你之所得,你將在失去中獲得。”

洋洋灑灑兩萬餘言,詩人向我們展示了“上窮碧落下黃泉”的一個生動的上下求索過程。這是一個剝落、蛻脫的過程,詩人告訴我們的這個過程與《神曲》、《天路曆程》相比,幾乎完全沒有故事或情節可言。需要拋棄的不僅僅是思維方式,還包括拋棄那些習慣了的感覺,習慣了的語言,習慣了的時間、空間過程,習慣了的回避、躲躲閃閃,等等。詩人在詩中大聲反詰道:“你那顆受潮的心,人間煙火幾時曾烤幹它?”

而這種混沌世界裏“沒有圍牆,豁穀,關卡,暗礁,沒有燈塔的暗淡的警告,沒有航標”。

於是詩中的“你”,一次一次遇上麻煩和不習慣,“你”不能停,不能站,不能找一個掩體藏身,在類似幹渴的感覺中掙紮,再也不必在美女麵前小醜一般遞上等級不同的阿諛奉承,也不必擔心一心想幹掉你的家夥一個箭步竄上來,讓你來個倒栽蔥,隻一個寒顫,就把性命送掉。“你”也終於拋棄後腦勺上再長出一隻眼睛的空想,紛紛擾擾,歸於單一,順從單一。就連最最揪心的前塵往事,也不值得帶進這個世界了。

詩人的單一,決不是雙腳尚未沾過塵土的嬰兒的單一,卻是曆經磨難,曾經滄海之後的超脫與升華。飛翔於混沌之間的思緒(或詩緒)時時在閃爍著人的神性力量,也時不時劃出一道道類似在《神曲》的地獄、淨界,在《天路曆程》的“毀滅城”、“灰心沼”的艱辛苦楚的心跡。這是一種豐富的單一,飽滿的單一,是衝破自卑、自大等種種理性精心設計的虐殺之後的新生。

新生之後,“你”才發現自己不那麼可笑了,才發現鞋子十分可笑。這種套在自由雙腳上的精致牢籠,曾經使“你”粘在地球表麵多少年,耗盡“你”的活力。還有頭發的諷刺性附加物帽子,“除了方便某些人給你以某種稱呼,它還有什麼用處?”

讀到這些,我忍俊不禁,想笑,想脫下自己腳下的鞋子,摸摸自己美好的頭發上,是不是也有一頂為了方便別人稱呼的帽子。借去履脫冠,詩人向我們展示的是現代人的精神曆程。這些尋常物一經提煉為某種意象,便刺動我們的神經,難道我們的枷鎖原來都是我們自己設計自己製造用來進行自我虐待的?

隻有勇於失去的人,才有可能走出人生困境,趨向單一。

混沌不是天外之物

我們不能說混沌是什麼,所以我們隻能說混沌不是天外之物,而不能說它是什麼……之物。就像我們不能說什麼是“道”一樣。

“道”可道,非常“道”。

混沌猶如“道”,“道”包含萬物之理,它卻沒有形狀,沒有聲音,沒有實體,並且永恒不變,所以“道”才不能用語言、文字解說明白。然而,它無時無刻不存在於你的身邊。

混沌覆蓋一切,混沌包容一切。

它讓你忘記箴言、符咒,不必去身外追尋什麼,依賴什麼,也不必去說明什麼了。你敢於不打自招麼?敢於急流勇退麼?你勇於敢,也勇於不敢麼?妨礙你笑的鉗子被你收繳了沒有?螺絲再也擰不緊了麼?你也敢於拋棄那些精密的天平和多功能計算尺,讓你的心靈鬆弛下來麼?當你“終於丟掉包裹你的一層又一層人造皮殼,慶幸你終於能夠坦露你的肉體的崇高的本真”,“就這樣,你開始整個地加入混沌之中”。

詩人的“混沌”之路,的確是類似參禪的一條向內心省察,在精神深層意識之下探求與“終極的精神之存在”的相互接觸、彙合之路,這是一條謀求人與宇宙“天人合一”的協調之路,是追求和諧之路。

和諧即美。

和諧是麵對人生種種異化的挑戰的奮起應戰,是人性的勝利。

有人提出80年代所進行的是一場全球性的信息革命,而90年代乃至21個世紀初將麵臨的是人與大自然如何和諧相處的挑戰。謀求“天人合一”,首先是對“人定勝天”的否定,這也許首先是對一種思維模式的挑戰。在現代物理學的高度發展與返樸歸真的東方古代哲人的玄學思想日趨吻合的今天,我們驚喜地看到劉勰所宣稱的“人是天地之心”的判斷,已被現代科學所證實,人腦有10的14次方個神經元結合在運行,其複雜性確實不小於大宇宙。老子在幾千年前預言:“無,名天地之始”,認為“無”就是道的本體,宇宙的本源。這一預見已被今天量子學家的“粒子是無物”所證實,宇宙的最基本結構正是這種粒子無限連鎖的彌漫直至永恒。

在《混沌初開》裏,內心反省的“你”與宇宙遨遊的“你”融為一體,借助當代先進的航天技術,詩人的幻想翅膀劃出了一幅一幅前人曾經憧憬卻無法這般周密這般質感地表現的宇宙“人”飄滾景觀:

“在翻滾的氣流中,在全光的通身發亮裏,你付出了代價。”

這朵光就是你自己

在最近發表的彭燕郊先生另一近作《漂瓶》附記中,詩人談到,雪峰曾說過中國應該產生思想家式的詩人或詩人式的思想家,也許這正是彭燕郊先生寫作《混沌初開》的初衷。詩人從少年時代意氣風發的詩章到現在的《混沌初開》,似乎從一個感性世界進入了理性王國。他把思考當作寫詩,把寫詩當作悟道,把每寫一道詩當作對人類精神源頭的一次探險行動了。

於是詩人與宇宙中的發光體有了一次一次巧遇。人與宇宙的關係,這個多少年來一直讓思想家科學家孜孜不倦探求的哲學命題,順理成章地湧向詩人的筆端。

美國當代詩人斯塔福德曾有這樣的詩:“我們思考——喝著冷水,/水看著天——/天是家,宇宙是一個地方。”無疑,這裏寫的是斯塔福德與天、地、宇宙的關係。他與月亮也曾有過一種類似鄰居的關係:“現在月亮失了業,/這幾夜爬得太容易/他找到一個可住一家的空農場,/又滑到森林裏……”我十分欣賞這樣一種一塵不染的澄澈清淨的目光,和這種與宇宙的親切關係。當然,彭燕郊先生的《混沌初開》與斯塔福德的詩風是截然不同的,卻表達了同樣一種人與宇宙間的一切:包括星體、有機物、無機物之間的一種〖ZZ(睦鄰〖ZZ)關係。

我們不妨讀讀下麵這一段:

“終於你又有了一次巧遇,你遇到曾經和某個星球相撞,而被某個銀河係吞下去,又不得不把它吐出來的某個巨人的影子,因為它隻是影子,它冒冒失失地踩痛了天體的某一條敏感的神經,難過得它連連打噴嚏,熱淚盈眶,吐出陣陣煙氣,如注的淚珠傾瀉而下,簌簌地響個不停,那淚珠,撒豆般拋出來,於是,滿天都是點點發光體。……”

這時,詩人對天體的目光,不再是探詢,不再是渴望,更不是征服,而是介入,直率的介入,如同知己,如同鄉親。“介入進程已不再和生命進程分開。”這便是詩人的宣言——多麼理直氣壯的率直的坦露!——當你能夠把星體、月亮都當成鄰居和睦相處時,你便也是一個發光體了。這裏,我們很容易聯想到唐朝還有一位“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李白。可見,這是一種十分古典而又全新的情緒的坦露。

在這裏,我們會發現隻能用“坦露”這個詞兒了,什麼流露,什麼躲躲閃閃的隱喻,什麼傷感,什麼離愁別恨,都十分遙遠了。因為一旦你能成為發光體,你就已經有了新的運動方式,你的蛻變,你的能源補充,你的生命內容全因為位置的改變而變了,“身軀早已是斟滿瓊漿的杯,光液早已漫出杯沿”。

唯有博愛與自我犧牲,才使你崇高、充實、豐富,直至發熱、灼痛,成了一團火球,在你的四周,火星迎風飄散。

當你宣布“這朵光就是你自己”時,你贏得了人的尊嚴。

一口氣寫了這麼些不能稱為評論的評論,就因為按捺不住想寫,便寫了,全然不去想它屬於哪一類文體。自從“尋根文學”(這是一個約定俗成的說法)偃旗息鼓之後,對東方文化尋根的熱情,對創建精神家園的冷靜剖析和銳意進取,很難見著了。曾經為尋找浩蕩深廣的楚文化源流所鼓舞的我,在讀完彭燕郊先生的《混沌初開》後,又一次為產生於楚地的豐富玄想振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