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2 / 3)

昆巴廣場的夜晚有五大洲的文化之夜文娛晚會輪番演出。在“非洲文化之夜”,最讓我激動不已的是來自撒哈拉沙漠的聲音,我不知道她是否享有女歌唱家的榮譽。得過或是根本沒有得過什麼大賽的金獎,這一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歌,她的歌聽起來曠遠,曠遠到了荒無人跡的一種極至。我想那就是撒哈拉大沙漠,是撒哈拉大沙漠的老祖母、老老祖母傳下來的歌,那是被風沙磨礪而沒有被風沙淹沒的歌。我連她的名字也沒有記住,但是我記住了撒哈拉,她的憂怨、她的傾訴全是沙漠才有的。記得我在貴州的一個苗族山寨也聽過苗族婦女高亢的女高音,那是山地的歌,唯有高亢,歌聲才能翻過崇山峻嶺。而沙漠的歌高亢而曠遠,它也不是草原的歌,它的節奏是風沙的節奏。全場的掌聲隨那節奏整齊地呼應著,我們你們他們都情不自禁地跟隨她“尼古拉亞,撒哈拉”。掂一掂那一個個的音節,一個個的字母,我體驗到了駝隊和沙漠的分量。

不僅僅如此,歌聲,不僅是地理人文環境和曆史的折光,是一個民族心靈史的記錄,更有一種拆除人與人之間的藩籬,將人與人的心靈溝通的力量。在等待西拉裏·克林頓夫人參加的一次大會上,一位來自美國的黑人女歌星唱起了“我們繼續前進,決不後退”,接著全場唱起這首歌,大約唱了半個小時,發言人仍沒到會,會場的情緒有些渙散了。這位歌星立即開始她的演講:姐妹們,今天還有許多的姐妹不能到懷柔來參加我們的會議,有的是因為丈夫不同意她們來;有的是因為貧困,她們不能來;我們要大聲地歌唱,我們要拉起手來同聲歌唱,讓那些不能到會的姐妹們聽見我們的歌……”話音沒落,大家的手拉起來了,這些不同膚色的手隨著歌聲的節奏揚起來了。歌聲是突破語言、突破國界、突破種族隔離的最好的突擊手,歌聲是地球村最好的協調者。我們走到一起來了,因為有了歌。我們將繼續前進,決不後退。

回到住宿地,廣播傳來的流行歌曲,“哥哥呀,妹妹等你你不來”之類,聽來渾身不自在。這種聲音雖然是女性在歌唱,卻使人感覺不是女人的心聲,是商品化的某些流行歌曲在某種程度上弱化女性,讓女性處於一種卑微、屈從的位置。我想,正是因為如此,我們需要自己的聲音,自己的歌。

自己的眼睛

在懷柔,幾乎每位NGO的代表,都背著一個中國組委會贈送的布袋子。上麵用英文寫著:用婦女的眼睛看世界。這是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非政府論壇(NGO)的宗旨。

在“婦女與和平”論壇,我看見一位俄羅斯婦女在慷慨激昂地發言。她說,我們政府總是在說,生產軍火是為了給我們提供更多的麵包,我們說,我們喂養給戰爭的是人肉。戰爭的曆史不是婦女的曆史,婦女是千千萬萬個士兵的母親,她們是戰爭的受害者。接著,她將帶來的錄像帶“關於車臣戰爭的真相”公布於眾。她是用俄語發言,在場的聽眾大多戴著同聲傳譯的耳機,聽到從戰場傳來的母親的痛哭,不少婦女都摘下耳機,不忍再聽下去。

用婦女的眼睛看世界絕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它尤其需要智慧、真誠和勇氣。尤其是我們被男權為中心的文化統治了幾千年,我們有許多婦女自從受過教育,有了文化之後,便自覺不自覺地接受著男尊女卑的道德戒令,或者不再打算與自己的性別認同。所以魯迅先生有句名言——“人生識字糊塗始”——形容某些知識女性也十分合適。當然足不出戶,目不識丁,沒有接受文化教育的婦女,世界有多大,對她們來說都是一道難題,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就更加為難了。

可喜的是今天的新的女性已經和她們的母親、祖母、老祖母的時代大不一樣了,她們可以選擇自己獨特的語言方式表達自己的生命體驗。在女青年藝術家的演出晚會上,我看了一位印度女青年的舞蹈。她打破了那種由舞蹈教練教出的統一規範的表演程序。一開始,她是自敘家世:“我很小的時候,我的爸爸很早就去世了,我的母親帶著我改嫁,家庭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憎恨我的母親對我的虐待……”音樂從這裏開始,接下去的述說,我聽不大清楚了,她開始邊說邊唱,說到唱到十分激動時,音樂嘎然停止,她倒下去了,再一次音樂開始,她的舞蹈開始了。跳到情緒最高昂處,她從舞台上跳了下來,讓觀眾和她一起舞蹈。我突然發現舞蹈不再是過去的舞蹈,朗誦、舞蹈和歌唱都是她傾訴心聲,渴望新生的語言。她不僅僅用她的舌頭發言,還用她舞蹈的身段來發言,發表她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的愛與恨,喜與哀。這種表演也許更多地帶有一種即興表演的意味。打動人心的不在於她的技巧多麼精湛高超,而是真實、坦誠而富於女性和個性。

也有評論家認為目前的女性藝術有過多的自戀自憐情緒,而缺乏男性藝術家那樣超越自我,進入對藝術規律和人類的普遍經驗做執著的追求。我想,這大概是女人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必然出現的一個過程,一個從不那麼自信逐步自信起來的過程;一個用自己的眼睛審視自己擴大到用自己的眼睛看更為廣闊的天地的過程;一個從不那麼自由王國向自由王國過渡的過程。

有趣的錯位

從懷柔回來,有人問道:你參加了世界婦女大會還沒有學會化妝?言下之意就是外國的婦女都會化妝。正巧,在懷柔,我遇見一位美國的學者,她是80年代從中國去美國定居的。她說這些年我們國內的女人怎麼啦,一個個都塗脂抹粉的。她認為中國的女性退步了,80年代婦女那種事業和工作進取精神少了,穿著打扮消費的心思多了。這裏的兩種看法形成了一個有趣的錯位,說得概念一點,我們以為進口國外的化妝品是引進西方文明,而在西方生活的中國人卻認為現在的中國婦女化妝成風是一種倒退。

在一次“關於家庭內青少年道德教育”的論壇,來自馬來西亞的女主持人用一個小小的話劇作為論壇的開場白。話劇講的是一個孩子從學校放學回來,媽媽不在,奶奶問他今天的學習怎樣,他說沒有考好。爸爸回來,聽說孩子學習不好,妻子又不在家,很惱火。這時,妻子回來了,兩人為了孩子的教育爭吵了。男的怪女的,不管孩子不管家務,回來家中沒有飯吃;女的怪男的,你在學校教學不是很拔尖,你為什麼不能輔導孩子?女的說,她要去北京參加婦女大會。這時男的說,你再出去開會,就別再回家了。話劇演到這裏,嘎然止住。主持人請論壇參加者談談自己的感想。有一位中國婦女馬上請求發言。發言的大意是在中國在我的家庭,這種問題不存在,因為我的兒子和丈夫都會做飯,然後她介紹她如何培養兒子和丈夫熱愛家務活,如何經常表揚鼓勵他們參加家務勞動。主持人打斷了她的話,說請注意,我們今天的主題不是做家務,而是家庭中對青少年的精神關懷。這樣一說,對話中斷了。

懷柔的幾萬婦女的著裝打扮體現了一種多元文化的取向。有濃妝的,有淡妝的,不化妝的,女式男裝的,五花八門,休閑裝比西裝更多。衣著的色彩絢麗以黑人婦女最顯著,她們的黑皮膚和高大的身材最適合穿大色塊的鮮豔的衣裙。

難怪老外說,看你們中國婦女都長成一個樣子。其實不是長相一個樣,而是扮相幾乎一個樣,表情幾乎一個樣,這就讓老外一下子很難辨別張三和李四了。這說來恐怕也是一種文化心理。當年講究樸素,打補丁的黃軍裝最時髦,眼下數金錢美女最時髦,也就都追求美女效應,一個個塗脂抹粉的。其實個性是一種美,這裏需要一份自信。

也許東西方的文化交流中,都有錯位的地方。一些老外一說起中國婦女,老是喜歡談論“小腳女人”的問題,東方女性並不等同小腳,放足的風氣在本世紀初就已經開始。而西方的女人呢,也並非像我們所認為的脂粉味十足。現在我們大量地引進了啤酒、可口可樂、化妝品這些洋文化,對於我們自己的文化傳統和西方文化中的優秀的傳統究竟是什麼,可能琢磨得太少了。

一些問題的看法已經國際接軌,而實際上關注的焦點不一樣。空間依然是空間。例如談女童教育問題,我們很可能聯想到是失學女童、希望工程一類的問題。而第一世界國家談女童教育是指如何從小教育女童有敢於冒險、敢於承擔風險的意識;教育女童有領袖意識而不是屈從意識;為了真正實現男女平等,從小應該讓女孩子與家庭成員建立合作關係,這些話題我認為都很有價值。尤其是提出了必須重新審視傳統文化,編寫教材都必須考慮到是否有利於女童建立自信。這樣說來,我們入了學的女童同樣存在女童教育問題。還有說到健康,我們很容易聯想到是婦幼保健院的業務,然而我這一回看到這樣的口號:“健女健家健社會。”這就說明健康不僅僅是醫生的事了。

開會與吃飯

開世界婦女大會,那裏吃的什麼飯?不少的人向我提出這個問題。

問這話的人有一個錯誤的概念,大概世界婦女大會是一場比吃年飯或者家宴國宴更大更豐盛的宴席。這不由得讓我想起懷柔的開會與吃飯。

我在北京大學參加過國際婦女問題研討會,會議沒有充足的午睡時間,就讓我很痛苦,不習慣。沒有想到在懷柔開會不僅沒有午睡時間,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了。我說的沒有當然不是說大家都不吃飯了,而是說會議的日程安排上根本就沒有用餐時間,論壇上午9∶00到下午的7∶00,7∶30便開始了晚上的文娛生活,一直要延續到將近夜間10∶00。我參加的“婦女與中國傳統文化”的論壇,是NGO的第一天,又是會場的第一場,我發言談的是“從楚文化看婦女”。為了讓眾多的外國婦女能明白,我特意用一套幻燈片作為發言的輔助手段。那天,來的人特別多,連地毯上都坐滿了人。論壇有同聲傳譯,我是用中文發言的。發言下來,一位金發碧眼的小姐迎了過來,她說她是意大利人,她的中文名字叫馬玲玉,她在北京語言學院學過中文,她在台灣做博士論文,研究的專題是中國唐代婦女的婚嫁問題。她這次來中國還有一個目的。她的一位好朋友研究中國的女書,女書是世界上唯一的女性文字,流傳在湖南的江華一帶,我在談楚文化與婦女時,就有一張幻燈片是介紹女書。她希望和我有更多的接觸,我便和她一道走出門外,從上午9∶00到下午1∶00,我沒有經驗,沒有帶幹糧,隻以陪馬小姐為借口,好出來買吃的。吃的東西到處都是,賣盒飯的窗口常常有長長的隊伍,看來,外國婦女很願意吃中國飯,哪怕是盒飯。有一位不會用筷子,吃魚的時候,一隻手將魚刺提起來,滿手的醬油色,另一隻手抓飯,見我們用筷子,還張開五個指頭比劃了一下子。買方便麵的人真不少,我在論壇還吃了幹方便麵,讓她代買的,居然連碗仔麵都省略為袋子裝的,問她怎麼吃法,一邊幹咬,一邊喝礦泉水,一看周邊,這種吃法大有人在,也就認了。艱苦奮鬥了兩天後,學聰明了一些,每天先研究論壇指南,精選一下,盡量騰出吃飯和午睡時間。畢竟幾千個論壇中,你的精力顧及得過來的就那麼一些。對論壇,大家都十分珍惜,吃飯反倒不顯得那麼重要了。

我們湖南團是由湖南駐京辦事處送盒飯。好心的朋友說我在懷柔恐怕吃不慣北方的口味,便也給我送一份湖南口味的盒飯。結果十分抱歉的是,我無法在12點準時趕到送飯地點。

由此我想到我們的一些會議,飯桌上花費的精力恐怕不亞於會議桌上的精力,所以有人把開會說成去“撮”一餐飯。要是我們中國人吃飯方麵可以向西方人學習,簡單一些,恐怕節餘的時間可以多辦好多好多的事。

有些在我們看來是過時的東西,老外卻很喜歡。例如在這次會議上,很多歐洲、北美的婦女都穿上黑燈芯絨平底的北京布鞋。街口上擺著“的士”很少人去坐,倒是買自行車的不少,騎著花花綠綠的山地車,或者拖著行李車,她們運宣傳品,貼論壇廣告,上街采購物品,往返論壇與住宿地,倒讓無數的的士司機傻了眼。

朋友馬玲玉

去取我的行李,在林蔭道上迎麵來了幾位苗族婦女,穿著民族盛裝,我便告訴馬小姐,在我國的苗族服飾中還保留著唐代婦女服飾的遺風,我建議我們和這兩位苗族婦女合影。我和馬玲玉剛剛走過去,一群外國婦女便爭先恐後地搶入鏡頭裏。馬小姐的中文不十分流利,然而你可以感覺到她的心十分透明。我們在賣茶和咖啡地段的太陽傘下坐下來聊天,她便拿出了她的男朋友的照片。她還沒有結婚,她說她打算以後有12個孩子,哇,滿滿一屋子,她說有孩子的世界才是年輕的世界。我便笑了,我說將來有一個孩子時,你便知道帶孩子的滋味了。

出來找行李很不方便,我已經弄不明白我們的車停到什麼地方。我們隻好約定明天見麵的地方。以後的幾天裏,我們幾乎都在預訂的地點時間見了麵。第一次我對時間不是很在意,晚去了10分鍾,她卻是準時到達的,我很不好意思。因為她是從北京乘車來懷柔,她住在北京的一位朋友家,那天下著雨,我還以為她來不了呢。結果她說她提前了5分鍾,一直在等著我。以後幾次約會我也不敢拖拖拉拉了。她說她要來湖南的,讓我以後等著她的越洋電話,我相信。我倒發現和她打交道,雖說語言有點不方便,卻比和許多講著國語的同胞打交道要方便多了,人家是用心靈溝通。而我們的同胞之間,語言相同,心靈卻不是那麼容易溝通的。

比如在一次論壇上,有一位馬來西亞的婦女向中國婦女提了一個問題。她說,她這一次來懷柔較多和中國婦女接觸,覺得中國婦女幾乎都一致認為,要幹好工作,要當好母親和妻子。她說,要這樣做我會覺得很累,不知道中國婦女覺得累不累?她是用十分標準的中文表達的,在場的幾乎都是說華文的人,大多數是中國婦女。結果一下子冷了場,沒有一個中國婦女回答這麼一個簡單的問題。

窘迫的平等

在懷柔,我遇到過一種窘迫的處境。

美國的弗吉尼亞聯邦大學舉辦的一個論壇,主題為:婦女研究、理論、方法與成果。我很想去聽聽域外婦女研究的動態,便按照NGO的論壇指南找到了她們。

進門時,已經開始了自我介紹。我找個靠邊的地方坐下來,心想自己的英語口語不行,老老實實地坐在一邊聽聽吧,沒想到這樣不行,所有進了這個論壇的成員都得開口。這叫做參與。我趕緊搜羅我腦子裏有限的英語單詞,盡快地將它們組合成句子,我甚至顧不得我的口型,我的發音是否標準,我已經被她們那種相互鼓勵、相互信任的眼神感動了,我必須參與。談談我自己。幾句英語說完,已是滿頭大汗。好在我身邊有一位朋友馬上說了句“GOOD”,這個肯定當然有強心針的效用。那天的論壇有好幾位中國女性。她們也都用流利或不流利的英語作了自我介紹。正因為來了幾位中國婦女,弗吉尼亞聯邦大學的一位白發蒼蒼的老教授一再說抱歉,她不會說中文,她非常希望用中文和英文兩種語言發言,她很熱愛中國文化和中醫。

論壇的形式很注意平等,沒有上下座次之分,是坐成一個圓圈,進來一個人,大家就得挪動位置,圓圈圍了好幾層,還有人陸續進來的,就席地而坐。主持人不像我們稱之為的“主席”,而是叫做協調員。大家自我介紹完了,協調員便問道:大家是不是已經有收獲了?我已經是很有收獲了,因為我今天認識了這麼多的新朋友,她們都在各自的研究崗位上作出努力,大家的研究成果就是我們共同的成果。這些聽起來似乎是我們開會的閉幕詞怎麼會議一開始就說很有收獲了?我有點疑惑不解,我身邊的一位女士告訴我,是這樣的,在美國的大學裏,連導師帶研究生采取的也是這種形式,有時一位導師帶幾個研究生,到了上課時,導師先讓研究生談自己的研究近況,談來談去,一節課的時間到,就下課了。她有點幽默地說,所以美國的大學教授帶研究生是很輕鬆的。我看這位會議協調人也是很輕鬆的。她自我定位是協調,而不是由她來主講,大家來聽。隻要到會者都暢所欲言,氣氛很和諧,她的工作就可以打滿分了。因為按照她的說法:你的我的研究成果,就是我們大家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