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傍晚,李頗黎、李白、肖如梅等人從例竟門出來,李駱穀、奎尼則被押去了大理寺。
夕陽西下,這一日長安的落日血紅一片,城內的屋舍在落日的映襯下亦變得金黃。
好美!曆經了生死,當那些驚心動魄地日子成為往事,眼前的一景一物,都變得分外妖嬈。
李頗黎、肖如梅從例竟門出來後,說要去與裴旻會合,李白則說在長安有位故人,急需一見,讓他們先走,稍後會合。李頗黎知道他的性子,平時就行蹤不定,便與他道別。
兩個年輕人第一次以輕鬆的心情行走在長安街頭,都覺夜郎城所經曆之事,如夢如幻。
“肖姑娘日後有何打算?”李頗黎看了一眼,問道。
肖如梅道:“回梅花衛,聽從宗主吩咐。”
“莫非姑娘沒有為自己想過嗎?”
肖如梅知道他指的是什麼,臉上一熱,放低了聲音:“沒有。”顯然說這話的時候,連她自己都沒有幾分底氣。
李頗黎看著她紅彤彤的臉,心頭一蕩:“若是有人要帶著你,行走江湖,姑娘可願意?”
肖如梅一直跟著武月娘隱居,何曾遇到過這般赤裸裸的表白,羞得手足無措,因不知怎生答話,加快腳步,徑往前走。李頗黎見她害羞,哈哈一笑,跟了上去。
是晚,杜嘯林入宮向李亨彙報了內鬼的案子;李亨倒是覺得,內鬼是安慶緒的人,更讓他容易接受些,批複了杜嘯林呈上來的奏章,將奎尼、李駱穀、尤三念三人斬於市。
夜郎之事算是過去了,可此事尚未真正了結。現在最讓李亨擔心的是兩件事:一是那批寶藏在李隆基手裏,他會怎麼利用?二是永王李璘揮師北上,兵鋒直指鄴城的安慶緒,大有欲一舉滅了叛軍之勢頭。這兩件事無論哪一件,對李亨來說皆非利好的消息。
雖然說他們之間是父與子、兄與弟的血肉至親,可一旦與政治掛上鉤,就沒那麼簡單了。李璘真是在為他滅叛軍嗎?隻怕未必。如果這一戰李璘勝了,大唐舊朝的聲望便會提高,李隆基手握一筆巨大的寶藏,會否招兵買馬,號召天下兵馬,來與他一爭高下?
李輔國道:“陛下無須過於擔心,靜觀其變就是。”
旁邊的高適看了眼李亨,道:“此事怕是不能靜觀其變。”
李輔國“哦”了一聲,問道:“高先生有何高見?”
高適撫須道:“其一,當今之大唐,唯陛下為正宗,永王未經許可,率江南之兵馬,隨意北上,於私是目無尊長,於公則無法無天;其二,不可不防永王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此落一落,著實把李亨嚇了一跳,他和李璘的感情深厚,從沒敢往這方麵去想,然而經高適說起,盡管內心兀自不想承認,但涉及國家安全,卻也不得不心生警惕。要知道李璘被李隆基封為四道節度使,江陵郡大都督,統領江南大部分兵馬,其勢力不可小覷,如果他真的突然掉轉兵鋒,直指長安,倉促間隻怕真的招架不了。當下問道:“依先生之見,朕當如何行事妥當?”
“以防範叛軍南下為名,派兵出東都(洛陽),駐紮於黃河以北。”高適道,“如此既能牽製永王,又不會使永王過於難堪。”
此計甚合李亨之意,因又道:“先生可願往?”
高適知道李亨很是信任於他,特別是在對待李璘的問題上,須謹慎小心從事,容不得半點兒魯莽之舉,這才點他為將,前往東都。從這個角度而言,乃是作為臣子之榮幸,高適躬身道:“臣願往!”
李亨笑道:“如此辛苦先生了。”於是封他為淮南節度使,特許在危急之時,可便宜行事。
次日,李亨給高適餞行,並親自送至長安城外,回宮時,已是當日下午未時,太陽已然偏西。入宮後,內侍說裴旻、武月娘已等候多時了,李亨這才想起今日早上下旨召見了他們,便又趕去相見。
武月娘雖不曾在真正在宮裏當過差,但對宮中禮儀很是熟稔,見到李亨,躬身揖禮。裴旻則手提酒葫蘆,笑吟吟地杵著,渾然不施禮。李亨隻裝作沒看見,道:“兩位請坐。”兩人在殿內的小桌前跪坐下,一時誰也沒有說話,武月娘不免有些緊張。她雖隻認李隆基為大唐的君王,在沒有被李隆基承認前,李亨充其量也隻是個太子罷了。然而這個太子實在不一般,不僅提前登了位,且擊敗叛軍,入主長安,在氣勢上壓人一頭,偏安於一隅的李隆基反倒是落了下風,麵對這樣的人,她作為李隆基的忠臣,自然不免心慌;裴旻本就是個目空一切之輩,麵對李隆基也敢喊他作李老兒,如李亨這般的小輩自然更不會放在眼裏,坐在一邊,隻管喝酒。
沉默了會兒,李亨開口道:“父皇可好?”
武月娘回答道:“太上皇身體健朗,無恙。”
李亨眉頭一垂,沉吟片刻,說道:“現已查明,父皇得到的那批寶藏,正是神龍令所潛藏的秘密,虧得是兩位發現及時,才未落入安慶緒叛軍手中,此舉於我大唐而言,可謂是勞苦功高啊!”
武月娘正要謙遜兩句,卻聽得裴旻陡然哈哈一笑:“陛下是要犒賞還是懲罰我倆,直說就是。”
“懲罰?”李亨明知故問,“此話卻是從何說起?”
裴旻道:“各方勢力對神龍令都勢在必得,我倆誤打誤撞,劫獲了那筆寶藏,拱手給了太上皇,陛下莫非真的甘心情願嗎?”
李亨尷尬地笑了一笑,順著他的話頭問道:“那麼太上皇是何意思?”
“太上皇是何意思老子如何會知道?”裴旻道,“自安祿山叛亂以來,烽火四起,百姓苦不堪言,陛下毅然北上,抵禦叛軍,今已初見成效,大唐之亂將定,接下來會否再生內亂,就要看陛下的意思了。”
李亨歎息一聲,起身走過來,至裴旻身前站定,而後席地坐下:“兩位都是絕世之高人,我的心思,想必兩位早已一清二楚,因而無須拐彎抹角,彼此都敞開心扉,聊一聊可好?”
看著當今的皇帝麵對麵地跟他們相對而坐,而無上下尊卑之別,著實是大出了裴、武二人的意料之外,心想:這李亨倒是謙和得緊啊!
人與人之間,站在不同的方位和角度,所看到和想到的都會不同,當李亨跟他們平起平坐麵對麵的時候,他們便陡然感覺到,李亨其實也極為不易。北邊叛亂未靖,南邊又有太上皇牽製著,還有各個王爺虎視眈眈,特別是握有兵權的李璘之輩,如果無法左右他們,那便如懸在頭上的一把刀,時時都得提防著落下來。
裴旻看了他一眼,“咕嚕嚕”喝了幾口酒,道:“陛下隻管說。”
李亨道:“兩位可還記得,吾弟李璘曾欲綁我入川一事?若非兩位出手援助,我今日便不能站在大明宮裏了。他是我從小一手帶大的,名為兄弟,實如父子。那次南下,我想勸他收手,即便不能為我所用,也希望他能回父皇身邊去。說心裏話,我是有私心的,他所掌之兵力越眾,便越讓我感到不安。倘若真有一日,兄弟間以死相搏,讓我情何以堪。”
裴旻點點頭:“老子理解你的心思,古往今來眾多帝王中,你算是宅心仁厚的。但是,如果李璘不退兵呢,你當如何?”
“這正是今日要與兩位說的。”李亨道,“兩位有所不知,昨日我接到消息,李璘現已揮師北上,至黃河南岸了。”
武月娘聞言,著實大吃了一驚:“為何?”
李亨道:“以除賊為名。”
武月娘吃驚地看了眼裴旻,顯然她也看出來了。北方畢竟是李亨主導的,即便李璘要平定安慶緒,也該事先跟李亨打招呼,或是雙方配合,聯合除賊才是。這般擅自用兵,其動機的確令人擔憂。更為關鍵的是,李璘此舉是太上皇的意思嗎?至少從眼下的情形來看,就算不是太上皇的意思,隻怕他亦是默許了。如果真是這樣,一場血雨腥風恐是在所難免。
裴旻也禁不住變了臉色:“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李亨長長地歎息一聲:“我不想動兵,但也不得不防。”
裴旻聞言,也是長長地一聲歎息,看來這權力和財富端的害人匪淺,本來李亨驅叛軍、入長安之舉,足以使李隆基死心,如此一來,百姓便不會再受戰亂之苦。現在倒好,有了那批寶藏,反而長了李隆基的野心。從內心上講,他是理解李隆基的,可你一家一姓爭天下,百姓何辜啊?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響起,沒一會兒,內侍出現在門口:“啟稟陛下,杜統領求見。”
李亨轉過頭去,外麵天已落幕,杜嘯林在此時出現,看來是長安城的魑魅魍魎又出來活動了。
“傳他進來。”
須臾,杜嘯林急步而至,見裴旻、武月娘在側,微愣了一下。
李亨道:“說吧。”
杜嘯林遵命,道:“拜火教主奎尼、內鬼李駱穀以及第九個人尤三念於今日下午斬首。此後臣故意沒有清理刑場,讓人暗中監視了起來。剛才臣得知消息,三具屍體已讓人悄悄收走了。”
斬首後有人收屍,本是平常事,然而那三人身份特殊,誰敢在長安城內替安慶緒的人收屍?
裴旻顯然也聽出了異樣,問道:“你故意不清理刑場,用意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