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村姑”(1 / 3)

在從多倫多到蒙特利爾的火車上,她意外地發現了中國“最年輕”的城市。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她在火車開動前的一分鍾才氣喘籲籲地上了車。她需要在兩節車廂的聯接處站一會,等自己的呼吸平緩下來。然後,她走進了前麵的那一節車廂。周末的乘車狀況對她並不陌生,但是整個車廂裏隻剩下一個空位的情況她卻是第一次碰到。她從車廂的尾部一直走到車廂的頭部,隻看到了那一個空位。她果斷地折回來,搶在另一位乘客之前將挎包放到了那個空位上。那好像是她命中注定的位置。她坐下來。她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有點汗濕了的襯衫。然後,她從挎包裏取出一小包薯片,一小瓶礦泉水以及那本保羅·奧斯特的《紐約三部曲》。她一邊吃著薯片,一邊翻動著書頁……同時,她用餘光打量著自己的鄰座。他是一個東方人。他的頭倚在車窗玻璃上,好像正在明媚的陽光中做夢。已經五年了,她每個月都要乘坐一次來往於蒙特利爾和多倫多之間的火車,這是她唯一一次碰到車廂裏隻剩下了一個空位的情況,這也是她唯一一次坐在一個東方人的身旁。

她住在位於蒙特利爾和魁北克城之間的三河市西南三十公裏處的一座村莊裏。從她的住處開車到蒙特利爾郊外的多瓦爾車站大約需要九十分鍾時間。最近五年來,她每個月都要乘火車去多倫多看望她深受老年癡呆症折磨的母親。那個隻有一個站台的小站就是她每次上下車的地方。在那裏上下車,她可以避免將車開進在她看來又嘈雜又擁擠的蒙特利爾市區。她是一個“村姑”,她總是這樣告訴別人,大城市的嘈雜和擁擠讓她身體不適、心神不寧。

她出生在魁北克與安大略兩省交界處的一座小村莊,她成長的地方是安大略省東部的一座大農場。她習慣了一望無際的視野。她習慣了田園的節奏和空氣,甚至那種空氣中夾雜著的牛馬糞便的氣味都被她當成是生活的基本素質。她就讀的大學也遠離鬧市。她得到了兩個與語言相關的專業的文憑:一是法語語言和文學,一是翻譯理論和技巧。在她看來,語言是自然之外最自然的事物。她從小就熱愛語言。那種熱愛更強化了她對自然的依賴。“每一種語言都是一望無際的視野。”她曾經在日記裏寫下過這樣的一句話。

大學畢業後不久,她與小學班上總是惹得她不高興的那個小男孩結了婚。他們在從小一起長大的農場裏與家人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快要出生的時候,她從事民用建築設計的丈夫在三河市的一家建築公司裏找到了工作。他們離開了安大略。這是令她激動的遷移,因為她一直都希望法語成為她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成為她的另一種視野。在她的堅持下,他們最後選擇在這座距離三河市中心三十公裏的小村莊裏定居下來。他們村舍前麵是一望無際的農田,後麵是似乎沒有盡頭的叢林。她希望她將來的孩子也有像她一樣幸福的童年。在她看來,與田園氣息相伴的童年才是幸福的童年。

她在自己簡陋的村舍裏當了整整十二年的家庭婦女。每個周末在三河市內上的那一次健美課是她唯一的社會生活。在這十二年裏,她的丈夫多次提出想搬到三河市內或者市郊去住。他認為城市裏有更好的娛樂設施和更好的學校,更有利於孩子的成長。這與她的看法正好相反,每次搬家的提議都遭到了她的斷然否決。八年前的那個聖誕節前夕,她的丈夫突然告訴她,他已經辭去了在三河市的工作。他說他實在受不了了。他後悔來到了魁北克。他要回到安大略省去,那裏才是他的“家”。他要在那裏的任何一座城市裏生活……當時他們的女兒還不到十歲。

一個偶然的機會讓她隻用不到半年的時間就渡過婚變引發的經濟和情感危機。那一天,她在健身班上的一位同學從她的村舍附近路過,特意拐進來看她。在閑談中,那位信息靈通的同學提起剛剛完成擴建的核電站正需要一名從事英法對譯的翻譯。那家核電站與她的村舍相距不到十五公裏,是離她最近的“上班地點”。而英法的對譯正好是她的專業,她在做家庭婦女的十二年時間裏也曾經零零散散地接過一些類似的翻譯。她向核電站遞交了申請和簡曆。她得到了麵試的機會。她的麵試也進行得十分順利。她得到了那份工作。收到合同的當天,她在日記中幽默地寫道:“一個家庭婦女因為婚變而變成了職業婦女。”

她有模特的體型和影星的姿色。她很快就同時遇上了兩個嚴肅的追求者,這一點都不讓人感覺奇怪。她的體型和姿色也許來自“雜交優勢”。她的母親是奧地利人,出生和成長於奧地利西部與瑞士接壤的山區,她的父親則來自愛丁堡南部的蘇格蘭高地。她充滿青春活力的舉止掩蓋了她真實的年齡:沒有人會相信她已經是兩個“大”孩子的母親,也沒有人會相信她已經做過十二年的家庭婦女。

在性格和外表都有點對立的兩個追求者之間,她選擇了那個比她矮了半個頭的財務部經理,理由是他也喜歡閱讀。她很快就意識到這是一個很不充分的理由。因為他們的閱讀興趣沒有交叉之處。他隻喜歡斯蒂芬·金,而她覺得讀保羅·奧斯特才稱得上是真正的閱讀。他們的關係斷斷續續地維持了將近三年。正式分手的那一天,他送給了她那本她後來總是帶在身邊的《紐約三部曲》。他們的關係是沒有激情的關係,所以他們的分手沒有傷痛。她完全不需要“痛定”和“思痛”的時間:兩天之後,她就愉快地接受了那位身體彪悍的工程師的邀請,與他一起在村舍後麵的叢林裏做了兩個小時的越野滑雪。當他們在村舍前分手的時候,那位工程師問他可不可以親吻她。她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他們被夕陽浸透的親吻將她帶進了新的關係。這種與閱讀無關的關係同樣沒有觸動她的美感和激情。就在她那次去多倫多探望已經病危的母親之前,她正式向他提出結束他們之間的關係。這次結束對她的心理稍微有點影響,因為她覺得自己似乎不僅是厭倦了“這種”關係,而且好像還已經厭倦了“關係”本身。她相信需要一段時間她才能夠從這種沮喪的狀況中恢複過來。母親的病情加深了她的沮喪。她那是第一次在火車開車前一分鍾才匆匆上了車。她隻想多留點時間給早就已經認不出她來了的母親。她那是第一次坐在一個東方人的身旁,第一次離東方近得觸手可及。

她更沒有想到她自己會被那個東方人“認”出來。他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的頭依然靠在車窗玻璃上。他顯得有點迷茫,好像不知道身邊的空位上怎麼已經坐了人。但是,他的表情突然變了。他認出了她手裏的那本書。“你在讀保羅·奧斯特?!”他說。他虛弱的聲音裏夾帶著明顯的驚喜。

她側過臉來對他笑了笑。這是她想象和等待了許多年的場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個陌生人注意到了她正在讀的書。但是,她沒有想到這個問題會來自一個東方人。“你也知道他嗎?”她故意用很平靜的語氣問。

那個東方人稍稍猶豫了一下,然後說:“我不僅知道他,還很喜歡他。”說著,他彎下身去,從放在椅子下麵的背包裏取出一本書,遞到了她的手上。“你看,這就是你正在讀的書。”他認真地說。

這讓她覺得不可思議,因為那本書的封麵上沒有一個她認識的字。她將書翻開,裏麵也沒有一個她能認出的字。她將那本書翻到她正在讀的書的同一頁,將兩本書並列攤在眼前。“這兩本書是同一本書嗎?!”她說。她的目光和聲音都充滿了驚奇。

“這正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那個東方人說,“一本書的翻譯與它的原作到底算不算是同一本書?或者說,翻譯到底可不可信?”

他的話好像是對她的挑戰。她覺得有趣又覺得不安。她自己也經常挑戰她所學的專業和她從事的職業。翻譯到底可不可信?這是永遠也不會結束的挑戰。她不想回答那個東方人的提問,盡管她確信她所從事的技術翻譯能夠做到“高保真”,是完全可信的……盡管她同意弗羅斯特的觀點,認為詩歌無法翻譯……盡管對於其他的翻譯,她沒有一點把握。

那個東方人也並沒有在等待她的反應。“奧斯特自己都讀不懂這本自己寫的書。”他指著他的那本《紐約三部曲》說。

她笑了笑,將書遞回給他。“它翻譯得好嗎?”她隨意地問。

“這也是我經常想的問題。”那個東方人說,“一個沒有讀過原文的人有沒有資格評說翻譯的好壞?我通過翻譯喜歡上了奧斯特的作品,這到底是因為原作的好還是因為翻譯的好?”

“奧斯特本人也肯定回答不了這些問題。”她說,“他自己就是一個翻譯者,他曾經將一些法文作品翻譯成英文。”

那個東方人說他知道。他說他還知道他曾經將一本法文的中國現代史譯成英文。

而她不知道這個細節。這讓她覺得有趣又覺得不安。她意識到坐在她身邊的是一個真正的奧斯特迷,盡管他從沒有讀過奧斯特的原作。“你是中國人嗎?”她好奇地問。

她的鄰座點了點頭。

她接著問他來自中國的什麼地方。

“你去過中國嗎?”那個中國人問。

她回答說她沒有去過。她說她哪裏都沒有去過。她說她住在魁北克的鄉下,隻是一個沒有見過世麵的“村姑”。

“喜歡讀保羅·奧斯特的‘村姑’。”那個中國人用虛弱的聲音說。

這明顯帶有恭維色彩的補充令她的臉紅了一下。

“那你知道中國的哪些地方呢?”那個中國人接著問。

她說她隻知道北京和上海。“還有,”她有點膽怯地問,“香港算不算?”

那個中國人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餐巾紙和一支圓珠筆。他在餐巾紙上畫出了中國的“地圖”。他在圖上標出了北京、上海和香港的位置。然後,他用筆尖頂著邊界上緊靠香港的位置說他就來自那裏。一座很特殊的城市,中國“最年輕”的城市。二十多年前,那裏還隻是一座小漁村,他說,現在,那裏的人口應該已經超過一千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