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麼年輕的城市。”她說。
那個中國人看了她一眼,他顯然很欣賞她對他的措詞的注意。“那座城市裏幾乎所有的人都是‘移民’,就像這個國家一樣。”他說。
她也很欣賞他的“就像”,這給她提供了想象那座“最年輕”的城市的角度。“那你出生在哪裏呢?”她指著那張餐巾紙繼續問。
那個中國人用圓珠筆在“地圖”的東北部點了一下。“這就是我出生和成長的地方,”他說,“一座長年濃煙籠罩的工業城市。”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直到離開它之後,我才知道新鮮空氣的味道。”
她的臉又紅了一下。她覺得他非常在意她剛才關於“村姑”的說法。那種說法似乎令他難以接受。
在將近五個小時的旅途中,他們的交談幾乎沒有中斷。她談起了她的外祖父母和祖父母,她談起了他們在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帶著家小離開歐洲,移民到加拿大來的不同的原因;她還談起了她的父母。她說她的父親做任何事都要做到極點,而她母親做任何事都從不過分。她說他們性格不合,卻恩愛一生;她還談起了她的兩個孩子。她說她的兒子活潑外向,女兒卻安靜內向。她說她不知道同一個母親為什麼會生出兩個性格完全相反的孩子。她甚至還談到了她的“前夫”。她說這麼多年以來,她始終不知道他突然離開她的真實原因。她覺得想回“家”以及想在城市裏生活都隻是表麵上的解釋。她說她懷疑他有同性戀的傾向。但是,她沒有提到她後來的那兩位追求者,就好像自從“前夫”離開之後,她將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兩個未成年的孩子身上。
而像她一樣癡迷保羅·奧斯特的中國人幾乎沒有談及自己的“現在”。她隱隱約約感覺到他對自己的“現在”有很深的恐懼。他隻說他是“失敗的”藝術家。她覺得他選用這個形容詞有點攀比“村姑”的意思。他說他六歲就開始學畫。他的啟蒙老師是他們城市裏最著名的藝術家。他說他不僅將他當成老師,而且還將他當成“父親”。他的學習因為這位精神之父的兩次坐牢而中斷:一次他是因為臨摹了安格爾的《大浴女》而被判“流氓罪”坐牢;一次是因為別人發現他那幅成名的風景畫畫的其實是“西風壓倒東風”(與偉大領袖的信念正好相反)的景象,他被判“反革命罪”坐牢。他說在“文化大革命”中,那是司空見慣的事。他啟蒙老師的第一次婚姻在他第一次出獄之後結束:他的妻子說她不可能跟一個“流氓”生活在一起,她帶著他們的兩個孩子離開了他。他們的城市裏也沒有任何一個女人願意與“流氓”生活在一起,他最後經一位遠房親戚的介紹與一個“村姑”結了婚。“中國的‘村姑’,真正的‘村姑’,”他解釋說,“那種沒有文化,沒有品位,甚至沒有在城市居住所需要的戶口的‘村姑’。”那個“村姑”在他第二次出獄之前離開了他,她沒有能力獨自在城市裏居住,她回到深山深處的村莊裏去了。
他花了很長的時間談論他的啟蒙老師,而她真正感興趣的是他本人的經曆。他關於自己的談論非常粗略。他後來離開了那座沒有新鮮空氣的城市,去北京上大學。他在大學裏學的是油畫專業。大學畢業之後,他回故鄉城市工作了一段時間,然後,“移民”來到了中國“最年輕”的城市。他在那裏的博物館工作了十三年。五年前,他再一次移民,來到了蒙特利爾。“開始我並不知道這座城市對我意味著什麼。”他說,“現在我知道,這裏就是我的歸宿。”
他用虛弱的聲音提到的“歸宿”讓她覺得有點沉重。她注意到他稍稍調整了一下位置,避開了陽光的直射。她問他為什麼要離開中國。他說他在那裏有一種沒有根的感覺。這種感覺他不僅在沒有根的“最年輕”的城市裏有,在北京和他的故鄉城市也同樣會有。而在他的啟蒙老師去世之後,這種感覺就變得更加強烈了。他的說法讓她覺得非常新鮮:在自己祖國和故鄉的“沒有根”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她好奇地問:“到了在這裏,不就‘更有’那種感覺了嗎?”他好像早就思考過她的問題。“不是‘更有’,”他說,“是‘也有’。是的,在異域他鄉,我也有沒有根的感覺。”
“就是說你生活過的兩個國家就有點像這兩本書,”她說,“它們是同一本書,又不是同一本書。”她剛有點得意自己的這種聯想,卻注意到了他驚奇的反應。顯然他也覺得這是值得得意的聯想。這不是一個‘村姑’應該有的聯想。她的臉又紅了一下。
“當然還有安靜。我喜歡這裏的安靜。”那個中國人說,“還有新鮮的空氣。事實上,我是到了這裏才聞到了真正的新鮮空氣。”
她有點激動地看著他。“你應該去我們鄉下住一段。”她說,“你會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安靜和真正新鮮的空氣。”
那個中國人也顯然有點激動,他輕輕地抓了一下她的手。
在火車駛近多瓦爾車站的時候,他們都有意猶未盡的感覺。她說這麼多年來坐了無數次往返於多倫多和蒙特利爾之間的火車,這是感覺最快的一次。而他說,在這個國家定居五年了,他還從來沒有與人這樣深地交談過。“要感謝保羅·奧斯特!”他們不約而同地說。他們舉起各自手裏的《紐約三部曲》,用它們的書脊碰了一下。接著,他將那張餐巾紙分成了兩半,在有中國“地圖”的那一半裏留下了自己的電子郵箱號碼,又讓她在另一半裏寫下她的電子郵箱號碼。火車停穩了,她沒有想到他會站起來與她擁抱。她更沒有想到,他會在她的耳邊用極為虛弱的聲音說:“你的頭發真漂亮。”這意想不到的分別讓她在駕車回村莊的路上肯定車廂裏唯一的空位就是她命中注定的位置。
她在隨後的一個星期裏兩次夢見了這一趟充滿巧合的旅行。在兩次夢裏,她都隻聽到了他虛弱的聲音,而沒有看見他的臉。這讓她稍稍覺得有點奇怪。這無疑是她有生以來最浪漫的旅行。她幾乎從來沒有在火車與另一位乘客交談過,更不要說“深談”了。她也從來沒有與一個中國人交談過,更不要說還談到了保羅·奧斯特。這一趟旅行是概率論上的“不可能事件”。而更巧合的是,她在旅行之前剛剛徹底結束了她離婚之後最長的關係。如果還身在那種關係中,她是不會對一個陌生人那樣好奇,也不會讓一個陌生人對她好奇的。這兩次夢見讓她覺得剛剛結束的旅行其實並沒有結束。
在上下班的路上,甚至在上班的時候,她都會突然聽見他的聲音。她相信他們的交談一定會通過書麵語言繼續下去。她在等待他的郵件。她以為他們分手的當天,她剛回到家裏就已經有他的郵件等在收件箱裏了。按照慣例,他當然應該先給她寫來郵件。但是等了將近一個星期,她還是什麼都沒有等到。她覺得不應該再等了。這件事從一開始就不合慣例。她決定主動給他第一份郵件。她的郵件寫得非常簡單。她為那愉快的旅行謝謝他,她為已經“萌芽”的“友誼”謝謝他。就在她將這郵件發送出去的同時,他那份內容幾乎完全相同的郵件進入了她的收件箱。她為這巧合而興奮。她馬上就寫去了她的回複,她說他們之間已經“萌芽”的“友誼”一定會很快開花結果。
他們很快就控製住了“交談”的節奏:每星期交換兩次郵件。因為語言的優勢,她的每一份郵件都寫得比他的長一些。而保羅·奧斯特是他們“友誼”的基石。她不會忘記將她剛剛在奧斯特的書中看到的美妙句子附在郵件的最後。她在第四份郵件中“宣布”他們已經建立了兩個人的“讀書會”,而他在回複中提醒她說那還是讀一個人的書的“讀書會”。她欣賞他的這種淡淡的幽默感。他們的“讀書會”最大的成就是對他的“還原”。她不停地鼓勵他去讀原文的奧斯特,而不是繼續讀翻譯的奧斯特。這種鼓勵很快就奏效了。那一天,她興奮地看到了他從《紅色筆記本》中抄下來的句子。他說那是他有生以來啃下的第一本原文書。下一步,他準備挑戰她在火車上推薦過的《孤獨的發明》。他記得她在火車上告訴他,那是關於“孤獨”最精彩的隨筆。他說兩次移民的經曆已經使他對“孤獨”有了最近距離的體驗。他說“孤獨”其實就像情侶一樣有雙重的性格:它既是魔鬼又是天使。
她在第九份郵件裏首次提到了他們應該有“下一次”見麵。他最開始的回應是積極和溫暖的。他問她下一次什麼時候經過蒙特利爾。他說他們可以約好在多瓦爾車站的站台上見麵。這當然是一個浪漫的建議,但是她覺得那樣太倉促了。她告訴他,為了他們的見麵,她不反對將車開進蒙特利爾市區。那樣,他們就可以有更多的安排。他們還可以找一個有特色的咖啡館坐下來。他們可以一起去爬皇家山。他很高興她的這種“改變”。在隨後的郵件裏,他們不斷地做出安排,他們離“下一次”見麵越來越近。她絕對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那一天的淩晨被汽車熄火的聲音驚醒。她走到窗前,撩開了窗簾的一角。她的村舍前什麼都沒有。那又是一個夢,一個隻有結尾的夢。“它隻是魔鬼,不是天使。”她喃喃地說。她是在評論她突然感到的“孤獨”。她坐到電腦前。她打開了電腦。她給他寫了一份簡單的郵件。她說他們“下一次”見麵最理想的地點其實應該是她安靜的村舍。“你可以來這裏過周末,”她寫道,“你應該來探索我的小世界。”
他沒有回複她的郵件。這是他第一沒有回複她的郵件。在等待回複的過程中,她反複重讀了自己最近的這一份郵件。她十分懊悔那個淩晨的驚醒。她十分懊悔驚醒之後的不清醒。“探索”是什麼意思?“我的小世界”又指的是什麼?她十分懊悔自己這種模糊不清的措詞。她接著馬上又給他寫了兩份郵件。她的意思是向他道歉,盡管她沒有明確地表示道歉。在第一份郵件裏,她說其實在多瓦爾車站見麵是很好的主意,因為他們還需要時間,還需要互相認識。在第二份郵件裏,她幹脆就沒有再提“下一次”見麵的事了。她隻是說很久沒有他的消息,不知道他是否已經開始閱讀《孤獨的發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