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沒有參加那次慶功會的真實原因。那是市教委為我和我的老師舉行的慶功會。那是為我獲得了全國業餘鋼琴大獎賽少年組一等獎而舉行的慶功會。會議組織將會議的安排通知我父母的時候說,那一天全市所有的媒體都會派記者到場,而主管文教的副市長還將在慶功會上致辭並親自為我和我的老師頒發獎金和獎狀。
但是在開會之前二十分鍾,會議組織者突然接到了我父母的電話。他們說我因為高燒一直不退,肯定不能在慶功會上露麵了。他們說我是兩天前開始發燒的。他們說醫生已經做了最大的努力,我的病情卻還是不見好轉。他們向會議組織者表示非常抱歉。他們說他們自己仍會按計劃出席慶功會,為我代領獎金和獎狀。不過,他們將肯定沒有時間和心情接受媒體的采訪。他們希望會議組織者能夠體諒他們的處境。
實際的情況是,我父母那時候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去向。天剛蒙蒙亮,他們就已經發現了我沒有在自己的房間裏。他們四處尋找,找了將近八個小時,還是沒有任何結果。他們不得不打那個電話。他們不得不那樣撒謊。他們以為我第二次離家出走了。我的第一次離家出走發生在他們拒絕我更換鋼琴老師的請求之後。他們最後是接到廣州火車站鐵路公安辦公室打來的電話才知道了我的下落。這一次,他們卻完全“以為”錯了:我根本就沒有離家出走。我就躲在我們樓下的配電間裏。天還沒有亮,我就躲進去了。我決定一直躲到慶功會開始之後再出來。
我父母參加完慶功會匆匆趕回家的時候,我已經坐在自己的房間裏了。他們如釋重負。他們沒有問我任何問題。他們應該知道,如果不是因為他們又一次斷然拒絕了我的請求,我不會采取如此激烈的行動。我是兩天前向他們提出不去參加慶功會的請求的。如果他們稍微耐心一點,讓我有時間把話說完(也就是讓我說出早已經編好的理由),事情肯定不會發展到這種地步。但是,他們不由分說地拒絕了我的要求。他們甚至說,我即使是發高燒發到了走不動的程度,他們也會要將我架到慶功會的會場上去。
我父母一起走到了我的床邊。他們沒有責備我,也沒有問我任何問題。他們隻是說我沒有去參加慶功會非常可惜。他們說副市長在會上的致辭令人振奮。他們說我的老師關於我這一兩年琴藝飛速長進的介紹更是引起了到會的所有家長和琴童們的興趣,將慶功會的氣氛推向了高潮。我一直低著頭。我耐心地等待著我父母把所有的話都說完。在他們最後準備將獎狀打開給我看的時候,我突然抬起頭來,向他們宣布了我如果去參加慶功會的話就會在那裏當眾宣布的決定。“我再也不會碰琴鍵了。”我堅定地說,“你們打死我,我也不會再碰了,一輩子都不會再碰了。”
……十三年過去了,這一切都還曆曆在目。
那時候我隻有現在一半的年紀。那時候我是這座城市裏引人注目的“神童”。那時候我受家人的寵愛,受社會的關注,受媒體的追捧。那時候我是所有孩子的榜樣,更是所有家長用來評估自己孩子的坐標。所有人都知道我十三歲生日那天上午市長親自打來了祝賀的電話。所有人都知道我在那次生日之前不久舉行的全省初中生數學和作文比賽中都得了一等獎。所有人都知道我正在用原文閱讀《哈利·波特》。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國際象棋在我們這座城市裏已經沒有二十歲以下的對手……大家甚至記得我十二歲那年不僅已經熟知梁山泊全部好漢的姓名、綽號和座次,還讀完了《戰爭與和平》和《西線無戰事》。大家甚至還記得我十一歲那年就已經能夠背出《滕王閣序》和《過秦論》。大家甚至還記得我十歲那年發現了高考語文試卷上的一個錯誤。大家甚至還記得我九歲那年就能夠隨口說出耶路撒冷的麵積和塞拉利昂的人口……關於我的鋼琴,大家知道的當然就更多了:我幾歲開始學琴,幾歲開始得獎,幾歲考過了幾級等等等等都是報紙上重複過多次的內容。所有強迫孩子學琴的家長都用我的進度來測量和要求自己的孩子。我是這座城市裏引人注目的“神童”。而根據一位兒童心理學家的研究,我最“神”的地方還在於我沒有其他的“神童”都有的那些怪癖,比如偏執、比如憂鬱、比如孤僻。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心智十分健全。我一直都在擔任班級和學校的幹部,我經常去書城和圖書館做義工,我對鄰居們很有禮貌,我在同學們麵前非常謙恭……一句話,我是全麵的“神童”,我是健康的“神童”,我是快樂的“神童”。所有人都知道這一點。
但是,隻有我自己知道包括我父母在內的這“所有人”對我是多麼的無知。他們看不到也不可能看到我耀眼的生活後麵的黑暗。他們尤其不可能知道我在十三歲生日前後那半年多時間裏的特殊遭遇。我在那一段神秘的時間裏先後與“天使”和“魔鬼”相遇,身心遭受了巨大的折磨和震蕩。沒有人知道這一點。也沒有人願意知道這一點。慶功會本來是我的機會。我本來想利用那次機會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對我是多麼的無知。但是,我突然退縮了。我突然向我父母提出了不去參加慶功會的請求。我突然不願意向別人顯露自己心靈上的創傷了……可是,我父母根本就沒有耐心聽我把話說完。他們說那是為我舉行的慶功會,我必須去參加。他們以為我不去參加會讓他們丟盡麵子。他們不知道我去了才會讓他們丟盡麵子。
如果我去參加了慶功會,所有人就會知道我遇見的“天使”比我大十五歲。她是我的表姐。她在那個初秋的傍晚從石龍趕來。她的臉上沒有一點光澤,目光裏沒有一點生機。她顯得極為疲憊。我將近兩年沒有見過表姐了。我沒有想到她突然變了樣子:她已經不再是單純的“表姐”了,她已經變成了一個對我充滿誘惑的女人。哪怕她顯得那樣疲憊,我還是立刻就嗅到了她帶來的那種特別的“氣息”。那是從她生命深處滲透出來的“氣息”,那是女人的“氣息”,那是充滿誘惑的“氣息”。當她將手輕輕放在我頭頂上的時候,我的身體暢快又羞澀地痙攣了一下。
母親臨睡前過來督促我關燈睡覺。她順便告訴我,表姐要在我們家裏住一段時間。我問為什麼。母親說因為她自己的家裏已經不能住了。我又問為什麼。母親低聲問我是不是看見了表姐左頰上的那一道傷痕。那是很明顯的傷痕,我當然看到了。母親說那是表姐夫用滾燙的鍋鏟打出來的。我又問表姐夫為什麼要打表姐。母親說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還提醒我千萬我不能向表姐打聽那道傷痕的來曆。
表姐在我們家住了兩個星期。那是我生命中最神奇的兩個星期。那兩個星期裏,母親安排我睡在客廳的沙發上,而讓表姐睡在我的房間裏。那兩個星期裏的每天晚上,我都很難入睡。在我輾轉反側的時候,我總是聽見表姐在我的床上輾轉反側。這種對應讓我覺得“夜晚”是我們單獨相處的地方……應該說還有未來。我有好幾次看見了“我們”單獨相處的未來:我看見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英俊瀟灑的年輕人,而表姐還像現在這樣年輕漂亮。她穿著顏色鮮豔的圍裙,從廚房裏端出了我喜歡吃的麻婆豆腐和粉蒸排骨。我盯著她潔白的臂膀,那一陣暢快又羞澀的痙攣又穿過了我的身體……那是我生命中最神奇的兩個星期。夜晚的躁動和興奮讓我白天神情恍惚。我對任何事情都沒有辦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不管是在黑板上、在琴譜上還是在天空上,我看到的都是表姐的身影:她鼻尖上的汗珠,她嘴角上的紋理,她飄動的頭發,她隆起的胸脯,她大小臂擠壓在一起而形成的那道誘人的縫隙……那是我生命中最神奇的兩個星期。我每天下課之後都會以最快的速度往家跑。我隻想盡快回到表姐的身邊。我隻想聞到從她生命深處滲透出來的那種女人的“氣息”。
星期五的晚上,父母親要去醫院看望一位突然中風的同事。他們匆匆吃完晚餐就離開了。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有機會與表姐單獨相處。我們都還沒有吃完。我故意減慢了吃飯的速度。我根本就不想吃完。我一邊吃著,一邊感受著與表姐單獨相處的美妙。每次我們目光相遇的時候,表姐的臉上都會出現溫情的微笑。我覺得那是隻屬於我的微笑。那微笑帶給我至高無上的美感。那是音樂無法帶給我的美感。那是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獲得的美感。突然,我有點神魂顛倒了。我感覺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英俊瀟灑的男人,我覺得自己已經進入了未來的世界。“他為什麼要打你?”我突然很氣憤地問。表姐微笑著看著我,似乎並沒有覺得這是我不應該問的問題。“因為……”她說,“因為他知道我不愛他。”我沒有想到表姐會這樣回答。“你不愛他為什麼還要跟他結婚?”我接著問。表姐放下碗筷,將身體靠到了椅背上。“我也不知道。”她說,“生活中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問為什麼的。”我沒有被她的這句話嚇倒。我還有許多的“為什麼”想問。“那你為什麼不跟他離婚?”我繼續問。表姐用迷惘的目光看著我。“因為他不想離婚。”她用沮喪的聲音說。我比她還要沮喪。我不知道人為什麼會生活得如此地無奈。“你從來就沒有愛過他嗎?”我繼續問。表姐很傷感地點了點頭。“我愛另外的一個人。”她說。這“另外的”信息讓我感到了一陣欣慰,好像那另外的人就是我自己。“你為什麼不跟他結婚呢?”我迫不及待地問。“我不可能跟他結婚。”表姐說。“為什麼?”我問。“因為他死了。”表姐突然非常激動地說,“因為他已經死了。”我全身顫抖了一下。我不敢再問任何問題了。我不想讓表姐傷心。我低下了頭。我想起了我見過的第一個死人。那是一個在水庫裏淹死的初中生。那一年我才七歲。我擠進圍觀的人群。我盯著那慘白的屍體。我突然知道了死亡的恐怖。而那還隻是一個與自己沒有任何關係的人,自己愛人的死又該會有多麼恐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