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神童(3 / 3)

我衝動地站起來,衝動地收好琴譜,衝動地衝出了“魔鬼”的家。回到家裏,我馬上對我父母說我還是想跟原來的老師去學琴。我父母問我為什麼突然會有這種想法。我說我還是比較喜歡女老師。“你這孩子怎麼會有這種怪癖?!”我母親說。而我父親斥責我不知好歹,辜負了恩師的厚愛。他們不同意我更換老師。他們說我現在已經到了大賽的前夕,這是我有生以來遇到的最大的挑戰,不管有什麼理由,我在這時候都不應該更換老師。我母親鼓勵我堅持下去,我父親說堅持下去才能夠捍衛“神童”的“尊嚴”。

那天晚上,強烈無比的羞恥感讓我根本就無法入睡。許多稀奇古怪的意念在我的頭腦中橫衝直撞。其中最讓我無法承受的是我的小麻雀變成了一隻小爬蟲。而那小爬蟲又越長越大,越長越長,最後變成了一條大蟒蛇。那條大蟒蛇纏繞著我瘦弱的身體。我每到一個地方就會看見人們對著我指手畫腳。在城市廣場的一角,一個魔鬼舉著火把向我逼近。大蟒蛇迅速散開,與魔鬼展開了搏鬥幾個難舍難分的回合之後,一股白熱的毒液從大蟒蛇嘴裏噴出,將魔鬼頃刻間化為了烏有……

這些稀奇古怪的意念讓我的身心更加疲憊。

有一刹那,我甚至想到了自殺。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想到自殺。我想隻有那可怕的死亡能夠抹去我無法承受的羞恥。是表姐將我從絕望的感覺中領帶了出來。我突然想到了她。我想去找她。我想告訴她我不能告訴任何人的這一切。天還沒有亮,我從床墊下翻出我積攢壓歲錢的信封,然後悄悄溜出了大門。我在小區的門口上了一輛出租車。我讓疲憊不堪的出租車司機將我送到火車站。我在那裏買了一張去石龍的火車票。

剛上車,我就感到了強烈的睡意。我馬上就靠在窗戶上睡著了。我不知道火車已經經過了石龍車站,我甚至不知道火車已經到達了終點站廣州車站。是列車長將我叫醒的。她馬上就發現了我是離家出走的孩子。她將我交給了火車上的乘警,乘警又將我轉交給廣州火車站鐵路公安辦公室。母親接到鐵路公安的電話後馬上就趕了過來。

在回家的大巴上,母親問了我一些問題,我都沒有回答。我的頭靠在車窗玻璃上。我的右手手指在車窗玻璃上機械地重複著《哥德堡變奏曲》最開始的那幾個小節。突然,一個奇怪的想法出現在我的頭腦中。我決定認真練琴,爭取將在不久舉行的全國比賽中獲獎。我知道獲獎之後我們城市將會為我們舉行隆重的慶功會,我和“魔鬼”將會一起站在主席台上。那是我的機會。我會指著他的禿頭對所有人說:“就是他!”這個想法讓我振作起來。我告訴母親,我已經不打算更換老師了。不過,我希望她還是每次都陪我去上琴課。“現在每節課的內容太多了,”我說,“我自己根本就記不住。”

……十三年過去了,所有這一切都還曆曆在目。

後來的許多事情大家都很清楚:我果然在比賽中得了獎。市教委果然要為我和“魔鬼”舉行慶功會。那正是我為自己創造的機會。但是在開會前兩天,我退縮了。我知道我沒有勇氣將自己蒙受的羞辱公之於眾。我父母不理解我。他們拒絕了我不去參加慶功會的請求。我隻好用“失蹤”來逃避。躲在配電間的那一段時間裏,我為自己的退縮而羞愧。我更為鋼琴帶給我的恥辱而羞愧。我決定再也不碰琴鍵了。我必須遠離鋼琴。我必須忘記鋼琴。我的決定並沒有讓我父母大驚失色。我上一次離家出走的經曆仍然讓他們記憶猶新,仍然讓他們心有餘悸。他們回到自己的臥室裏去了。他們在那裏發生了激烈的爭吵。然後,我母親獨自從臥室裏走出來。她走到我的身邊,扶著我的肩膀,用很溫和的聲音提醒我應該抓緊時間複習學校的功課,因為期中考試就快到了。我從這句與我的決定無關的話裏聽出了父母們剛才爭吵的結果:他們妥協了。這是他們對我的第一次妥協。

……十三年過去了,所有這一切都還曆曆在目。

是“魔鬼”的死讓我重新想起了這一切。我從此再也沒有碰過琴鍵了。我也放棄了包括閱讀和國際象棋在內的所有業餘愛好。我變成了一個對什麼都沒有興趣的孩子。我的學習成績也迅速下降。我雖然勉強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但是高中階段的學習成績卻繼續下滑。最後,我隻考上了位於汕頭的一所普通大學。我學的是文秘專業。大學三年級的上學期,我受強烈的厭學情緒困擾,曾經一度有退學的衝動。但是當時我父母的關係已經到了最緊張的階段,我不敢再給他們添任何麻煩。我知道那一天他們在是否應該向我妥協的問題上出現了嚴重的分歧。那是他們關係破裂的端倪。我勉強完成了學業。畢業之後,我先是通過父親的關係進入了市政府屬下的一個小機構。在那裏工作四年多之後,我調到了一家著名的房地產公司。那家公司的辦公室主任是我母親大學時代的同學。我一直在她的手下工作到現在。

十三年就這樣過去了。這是極為平庸的十三年。父母最後終於還是離婚了。除此之外,我的生活中再也沒有發生過什麼重大的事件。當然,我經常還是會被人認出來。我也經常聽見別人在背後或者甚至當麵議論我。他們最常見的感歎當然是“太可惜了”。我對他們的議論和感歎無動於衷。他們不知道我經曆過的地獄般的黑暗。他們不知道“天使”帶給我的憂傷。他們不知道“魔鬼”帶給我的絕望。他們不知道我自己一點也不覺得“可惜”。他們不知道我一點也不在乎自己曾經是這座城市裏引人注目的“神童”而自己現在什麼都不是。

也許我心理的(或者是生理的?!)那種令我費解的變化可以算是發生在我生活中的大事。最近三年來,經常有人想給我介紹女朋友。可是,我發現自己對“異性”不僅已經沒有任何的興趣,而且還有了一種很深的反感。我覺得女孩子都很齷齪都很無聊。我覺得她們會弄髒或者弄亂我的生活。我隱隱約約地覺得這種心理的(或者是生理的?!)反感是十三年前那兩段痛苦經曆留下的創傷,但真凶到底是“天使”還是“魔鬼”,我卻並不清楚。

現在,“魔鬼”死了。這當然也應該算是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他是服用了過量的抗抑鬱藥片之後死在自己家的沙發上的。那是我坐過的沙發。那是帶給我許多痛苦記憶的沙發。我知道在我停止學琴之後,“魔鬼”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很快就不再帶學生了,他很快就不當評委了,他很快就不大出門了,他甚至很快就不接電話了。我母親每年都會去看他兩次。她說他家裏亂七八糟,氣味也很不好聞。她說不少人想為他物色一個合適的女人來照顧他的生活,他總是斷然拒絕。她說最近這些年來,他抽煙抽得非常厲害,喝酒也喝得非常厲害。他得了很嚴重的抑鬱症。

是母親首先將“魔鬼”的死訊帶給了我。她沒有想到我會想去參加“魔鬼”的葬禮。她用費解的目光看著我。她知道這十三年來,我從來沒有對“魔鬼”的狀況表示過任何興趣。“你不知道你停止學琴對他是一種怎樣的打擊。”母親說,“我一直都在為這件事感到深深的內疚。他曾經對你寄托過多麼大的希望啊。”

我很容易就可以終止母親的內疚,甚至將這深深的內疚轉化為深深的憎恨,但是我不想那麼做。我不想讓她知道十三年前“魔鬼”在我的生活中和身體上留下的痕跡。身體上的痕跡在我回家之後就被衝洗掉了。但是,生活中的那種痕跡卻永遠也不可能抹去。我已經帶著那種痕跡生活了十三年。這是平庸的十三年。經過時間平庸的浸泡,我現在不僅一點也不恨他了,甚至還有點感激他。這是我想去參加他的葬禮的原因。我真的有點感激他。如果不是因為他有點肥胖的手指,如果不是因為那些手指將音樂送進了我的褲襠,如果不是他對我的那種特殊的“啟發式”教育,我現在肯定還是“神童”,我肯定還以為自己是“神童”。我肯定還在做“神童”的夢。那是我父母讓我做的夢。那是我們這個狂躁的社會讓我做的夢。真的,我現在甚至還有點感激我的恩師:是他魔鬼般的行徑將引人注目的“神童”變成了一個平庸的人。我其實就是一個平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