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同居者(1 / 3)

像許多哲學係的學生一樣,他在大學二年級上學期迷上了馬基雅維利。他用一個通宵讀完了驚心動魄的《君主論》。那個通宵和那種閱讀成了他生命中的轉折點。從此,他對世界的看法完全變了。或者說,他從那個驚心動魄的通宵開始才真正對世界有了“看法”。他轉過身去,激動地注視著窗外略帶寒意的晨曦。馬基雅維利深邃的思想令他熱血沸騰。那種與生俱來的羞澀突然離他遠去。他覺得自己從此不會再有恐懼了:他不會再懼怕社會,也不會再懼怕“他人”。他好像已經看到了自己的遠大前程。

在隨後的兩個月裏,他又將那本薄薄的書重讀了三遍。他完全迷上了馬基雅維利。他開始留意一切可以“接觸”他的機會。在學期快結束的時候,他決定去拜訪他所在大學裏那兩位因為研究馬基雅維利而在全國學術界名盛一時的年輕教授。兩位教授的辦公室碰巧在辦公樓的同一層。他們都很熱情地接待了他。他們與他的交談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他們一開始都嘲笑自己的競爭對手。那位政治學係的教授嘲笑自己的對手“連英語都不懂”,而那位哲學係的教授則嘲笑自己的對手“除了英語以外什麼都不懂”。他們都質疑對方作為馬基雅維利研究者的“合法性”。這相似的開局並沒有破壞他的興致。因為更多的相似接踵而至,令他備受鼓舞。兩位教授對馬基雅維利的態度極為相似:他們都強調研究馬基雅維利的思想有利於認識中國的曆史,他們都不滿馬基雅維利先前在中國學術界遭受的冷遇,他們都認為自己對馬基雅維利的獨立引進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在交談快結束的時候,兩位教授也都向他推薦了自己根據那兩部經典英語傳記編譯的馬基雅維利的“首部”漢語傳記。

在他看來,那兩種在封麵上都自稱是“首部”的漢語傳記側重麵不同,對他認識馬基雅維利事實上能夠取到互相補充的作用。讀完那兩種傳記,他對馬基雅維利的迷戀進一步深化。他欣賞他的思想與斯多葛主義複雜的聯係(他在體現這種聯係的第25章裏留下了自己的一些發現),他也欣賞他帶有犬儒主義色彩的生活態度(比如他驕傲地宣稱自己在學會享受“擁有”之前首先已經學會了與“沒有”相處)。他甚至很衝動地寫下了一篇短文,談論馬基雅維利終身的成就如何得益於他少年時代教育的缺陷。那兩種“首部”漢語傳記都提到了馬基雅維利錯過了古希臘文的啟蒙教育。這本來隻是個人生活中的一件小事,而在那篇短文中,他卻“小題大作”,宣稱正是這種“錯過”成就了馬基雅維利。他衝動地寫道,如果“沒有”這種“錯過”,馬基雅維利的世界觀就可能完全是另外的樣子,《君主論》就可能不會存在,世界本身也就可能變成了另外的樣子。他在文章的結尾大膽地宣稱,馬基雅維利啟蒙教育的缺陷實際上是人類思想史的“萬幸”。

對馬基雅維利越來越深的迷戀使他失去了對其他那些哲學家們的熱情。他覺得那些重義忘利甚至那些在“義”和“利”之間猶豫不決的哲學家們都十分虛偽。出現在考試試卷上的所有那些題目終於更是令他感覺無聊透頂。關於“柏拉圖‘理念論’的意義”或者“休謨哲學中‘印象’與‘時間’的關係”,他已經無話可說。他的成績越來越差。他越來越不在乎他越來越差的成績。他整天沉浸在馬基雅維利深邃的世界裏,“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大學畢業之後,他被分配到家鄉城市的一所中學裏教書。因為學校教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教師過剩,校長在第一次與他談話的時候就告訴他,他可以在低年級的語文課和高年級的曆史課之間做出選擇。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曆史”,因為他覺得那是可以與馬基雅維利相結合的課程。在第一節課剛開始不久,他果然就迫不及待地提到了那位“比但丁還偉大”的意大利人。他說一本薄薄的《君主論》事實上揭開了人類曆史的全部秘密。他還很衝動地對那些“幸運”的學生們說他真有點嫉妒他們,因為他自己是到了大學二年級才聽說馬基雅維利這動聽的名字的。他說與他們相比,他自己多走了好幾年的彎路。可是,他的學生們對自己的“幸運”沒有任何感覺。他們根本就不喜歡與他們的前途沒有任何關係的曆史課。他們將他的課當成是上一節課與下一節課之間的課間休息。一位看上去稍微認真一點的學生在那節課快結束的時候心不在焉地問道:“老師,曆史到底有什麼用處啊?”這是他自己從來沒有問過的問題。在他看來,現實生活中的一小部分將會變成“曆史”,這是現實生活的用處,或者說現實生活唯一的用處。可是的確,“曆史”本身又有什麼用處呢?

這心不在焉的問題讓他每次走進課堂的時候都會感到悶悶不樂。他絕不會在上課鈴響起之前走進教室。如果時間還早,他寧願站在教室外麵的過道裏。他站在那裏發愣。大學時代圖書館報刊室裏那位年輕漂亮的管理員有時候會翻騰在他的腦海裏。她是他們哲學係主任(一位知名的宋明理學教授)的女兒。他像哲學係的所有男生一樣,夢想著有一天能夠走近她,向她發出勇敢的邀請(或者說“攻擊”)。但是,直到畢業的那天他也沒有勇氣邁出那一步。他從馬基雅維利堅定的思想裏獲得的力量不足以讓他邁出那一步。他站在過道裏發愣。他希望馬上就會響起的鈴聲其實是下課的鈴聲。是的,第一節課還沒有結束,他就已經厭倦了中學教師的生活。是啊,曆史到底有什麼用處呢?這是他回答不了的問題。他甚至會更消極,用“自己”去替換“曆史”。是啊,他自己又有什麼用處呢?這也是他回答不了的問題。這問題令他對學生時代的結束充滿了惋惜,也令他對自己的前途充滿了迷惘。他站在過道裏發愣,直到有一天,他的一個同事走過來,用指尖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捅了一下。“我們去看電影吧。”她輕鬆地說。這正是他一直想對那位漂亮的圖書管理員發出的邀請。這輕鬆的邀請給他的身心帶來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

他們去看了一部法斯賓德導演的影片。影片女主角的坎坷生活令他們深受感動。在送她回家的路上,他們激動地交談起來。他說他從來沒有看過如此揪心的影片。他說影片不可思議的結尾令他陷入了深深的迷惘。她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碰了他的肘關節一下。接著,她就像念台詞一樣低聲說:“迷惘是生命的本質。”他激動地瞥了她一眼。她說出的警句與他們身體謎一樣的接觸都令他激動。她沒有側過臉來。她的眼睛盯著遠處一幢高樓上的霓虹燈廣告。她低聲說那警句出自她大學時代“當代中國文學”課的老師。那位自己也喜歡寫小說(而且從來沒有寫出過像樣的小說)的老師總是在課堂上很得意地重複這句話。

“你同意這種說法嗎?”他激動地問。

“我不知道。”她低聲說。她想起了她突然離家出走的哥哥。那一年,一切都是那麼好:她考進了全省最好的大學;她父親被提拔到了一個重要的崗位;甚至困擾她母親多年的慢性關節炎都停止發作了。一家人都在興奮地等待著家裏的“第三代”的誕生。也許就是因為一切都是那麼好,他們的父母決定要好好慶祝一下她哥哥的生日。他們在城市裏最出名的餐館定了餐。那是她終生難忘的“最後的晚餐”。在吃到一半的時候,她從來都沉默寡言的哥哥突然情緒激動地說:“這是最特別的生日。”這感歎立刻感動了他們的父母。坐在他身旁的母親溫情地抱住了他。而坐在他對麵的父親情緒變得比他還要激動。“是啊,”他說,“這是你成為父親之前的最後一次生日了。”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還清楚地記得自己成為父親之前的最後那個生日。”他說著,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她正在用紙巾為兒子擦去了激動的眼淚。

他肯定馬基雅維利不會同意那種關於生命本質的說法,因為“迷惘”多少還是一種與“道德”相關的狀態,而“道德”是君主的敵人,為馬基雅維利所不齒。但是,他感激他的同事在他感覺迷惘的時候突然說出了那樣的警句,那好像是對他的現狀的安撫。他現在的思想遠沒有第一次讀到《君主論》的那個通宵那樣清晰。他現在非常迷惘。是啊,不擇手段地創下豐功偉績又有什麼用呢?他的學生關於曆史的提問令他懷疑起自己從大學二年級以來的激情了。他覺得馬基雅維利可能疏忽了一個不應該疏忽的問題。除了功利之外,生命可能還有另外的需要。那些需要可能會受良心和道德的製約。那些需要肯定會令生命充滿了迷惘。“我很喜歡這部影片迷惘的結尾。”他說,“你呢?”

“我不知道。”她還是用很低的聲音說。她還在想著她突然離家出走的哥哥。除了那一陣突然的激動和感歎之外,再也沒有任何其他的跡象了。在那“最特別的生日”之後的第二天,她哥哥下班之後沒有回家。而接下來的一天,他又沒有去上班。他們問遍了所有的親戚朋友,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下落。最後,他們將他毫無理由的失蹤報告了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