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難受。他不僅因為這消息難受,更因為她一直沒有讓他知道她父母都得了癌症的事而難受。他撫摸著她的頭發。他充滿迷惘地看著他。突然,他感覺她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地捅了一下。那是記憶還是現實?那是錯覺還是感覺?是的,他還記得那最初的感覺。正是她那個輕鬆的動作將他帶進了他們現在的生活,將“他們”帶進了他們現在的生活。現在的生活使他漸漸淡忘了馬基雅維利,也漸漸淡忘了馬基雅維利讓他看到的那種遠大前程。他像所有普通人那樣活著,活在現在的生活中,活在日常的生活中。“等你回來之後,我們就去登記結婚吧。”他突然用激動不已的聲音說。
她用一種令他感覺陌生的微笑回應他,好像他離她很遠,比從天上飄過的雲還遠。
她延長了一個星期,一直到處理完母親的喪事才回來。回來的第二天下午,他們就去辦理了結婚登記的手續。辦事員將結婚證遞給他們的時候微笑著恭喜他們。他微笑著回答說謝謝。他注意到她什麼也沒有說。他不知道她又想起了她突然失蹤的哥哥以及她突然離世的母親。
從登記處出來,他們沒有去餐館慶賀遲到了多年的這種形式上的結合,而是直接回到了他們已經習以為常的“家”裏。他們一起在廚房裏張羅。他們做了他們同居的第一天(也就是他們實際上的結合開始的那一天)做的同樣的菜。像那天一樣,他們九點鍾不到就躺下了。他像那天一樣撫摸她,親吻她。她像那天一樣輕輕地閉著眼睛。床頭燈昏暗又溫情的燈光蕩漾在她帶著很深倦意的臉上。他突然想起了那篇小說中那一對在同一個夜晚做了同一個噩夢的年輕夫婦。他覺得他們自己的關係就像他們的關係一樣因為“死亡”而升華到了更高的境界。“新的生活就要開始了。”他深有感歎地說。他以為她會對他的感歎做出激情的回應。
她的冷淡令他迷惘。她睜開了眼睛,卻並沒有看著他。他從她沒有光彩的目光裏知道她的思想仍然漂浮在很遠的地方。“可是……”她說。她什麼將想說的話說出來。接著,她將身體側向了一邊,用背對著他。
她沒有反對他用身體貼住她的後背。她也沒有反對他將手繞過來,用手掌捧著她的乳房。但是,與他們同居生活開始的那一天不同,這一天(他們形式上結合的這一天)沒有以他們平平淡淡的做愛而結束。
在新的生活中,她仍然扮演著“傳統”的角色。她仍然不習慣他進廚房來幫忙。她稱那是幫“倒”忙。不過同時,她也突然不習慣自己獨自在廚房裏張羅了。緊接著,她發現她對生活有了越來越多的“不習慣”。新的生活沒有給她帶來任何的新意。它隻不過就像是被她父親的電話打亂的生活恢複了正常。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不習慣這種恢複和這種正常。這是怎麼回事?她幾乎每天都這樣質問自己。新的生活沒有讓她感覺到“升華”,而是讓她感覺到了“蒸發”。他們源於法斯賓德那部影片的生活突然讓她充滿了迷惘。她有點恐懼。她不想被“生命的本質”吞噬。她將注意力盡可能地放在她父親的身上。她每天都給他去電話,了解病情的發展和治療的進展。化療的效果一點也不理想,這消極的消息將她深深的迷惘惡化成了深深的絕望。
暑假正式開始的前一天她就匆匆離開了。她並沒有想到整個暑假都會在家鄉度過。她也沒有向他發出同行的邀請,盡管他現在已經有了“法定”的身份。她不知道為什麼不想與他同行。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像她上次離開的時候那樣,問是不是需要他的同行。他們仍然在機場安檢口前分手。她最後的交代居然是不要給她打電話,“我隻想安安靜靜地呆一段時間。”她說。
守護在垂死的父親身邊,她事實上不可能有片刻的安靜。她父親最後的表現十分優雅。大家都這麼說。但是,這並沒有給她多少的安慰。她已經對生命充滿了迷惘,已經沒有任何事情能夠帶給她任何的安慰。
安葬好父親的骨灰之後,她沒有馬上回來,因為有許多“善後”工作要由她來處理。她的兩位堂姐陪她住了一段時間。開始那幾天,她們每天晚上都徹夜長談,她們回憶起來小時候發生過的許多事情。但是,她突然就變得沉默寡言了。她想起了他的出現帶給她的那種強烈的孤獨。他是比她晚一年分配來學校的同事。她聽說他在大學裏學的是哲學。她發現他總是站在教學樓的過道裏發愣。那種強烈的孤獨讓她在秋天裏的睡眠變得越來越差。她知道要想根治神經係統的紊亂隻有一個處方:她終於鼓足勇氣走到了他的身後。她用指尖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地捅了一下。“我們去看電影吧。”她裝著很輕鬆的樣子說。那種銘刻在她生命裏的孤獨讓她突然就對堂姐們仍然感興趣的話題失去了興趣。過去一去不複返了!她充滿迷惘地想,如果那一天沒有向他發出那樣的邀請,她的生活就不會發生所有的這些變化,她就會有更多的時間陪伴在父親和母親的身邊。她因為一去不複返的過去而感覺極度的空虛。
她一直到新學期開學的前一天才回來。他不知道她回來的時間,也沒有去機場接她。她在走進門的瞬間就立刻感到了她在離開之前的那一段時間裏已經強烈地感到了的那些“不習慣”,盡管房間裏看上去沒有任何的變化,盡管他看上去沒有任何的變化。他接過她的行李。他們在仍然零亂不堪的床邊坐了一下,好像都沒有什麼話說。是他的提議打破了他們之間的沉默。他提議去街口的那家素菜館吃飯。她沒有反對。
他們習慣坐的那張餐桌正好空著。她坐下來的時候,習慣性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經過一個籠罩著死亡氣息的暑假,這熟悉的環境已經讓她感覺不習慣了。但是,她沒有說什麼。她在他點菜的時候提醒他說她其實什麼都不想吃。他隨便點了兩個菜。他說他其實也什麼都不想吃。然後,他心不在焉地問起了她父親臨終時的情況。她什麼都沒有說。她什麼都不想說。“你呢,”她心不在焉地問,“你過得好嗎?”
他用很平靜的聲音說他過得不錯。其實他應該激動地說是過得“很好”。這是他們一起去看那部法斯賓德的影片以來最久的一次分開。這是他從那天以來第一次感覺到她的不在的“好”或者他們的分開的“好”。當然,他不想讓她看出他的這種“好”感。他的聲音很平靜。他的表情也很平靜。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說著說著最後會說出那句也許不應該說出的話。他說自從辦了結婚登記手續以來,他突然覺得他們的生活變了,變得他“不習慣”了。“這是我一個人的感覺嗎?”他平靜地問道。她想起了他們搬離故鄉城市前一天晚上讀到的那篇小說。她吃驚他的同感。但是,她沒有暴露她的同感。她平靜地看著“不習慣”與她在一起生活的丈夫。她的腦海裏突然又出現了父親臨終前的樣子。她無法理解那曾經可以稱得上“魁梧”的身體怎麼可能枯瘦成那種樣子。“也許你是想與我分開過?”她問。
“其實——”他平靜地說,“我並沒有這樣想。”說完,他將臉側向了一邊。他沒有勇氣正視她的目光。
這時候,她又感到了那一種強烈的衝動。她想向他顯露她生命中最深的黑暗,她想讓他知道她生命中最大的秘密。可是,她又一次壓製住了自己的衝動。一個服務員走到他們的桌旁,為他們的茶壺加水。這個平常的細節幫助她壓製住了內心深處強烈的衝動。她知道這是他最後的機會。她知道他永遠也不可能知道那最大的秘密對她一生的影響。
在辦好離婚手續兩個月之後,他給她打來了一個電話。他問她過得怎麼樣。她說她過得很好。“那就好。”他平靜地說。接著,她也禮貌地問他過得怎麼樣。他也說他過得很好。他說他又開始鑽研馬基雅維利的著作了。他說他還是為他深邃的思想所陶醉。他說他很想將來能夠寫一本關於他的書。“經過這麼多年的折騰,我覺得自己並沒有什麼改變。”他平靜地說。
“是啊,”她說,“人其實不可能改變,就像生活本身一樣。”
她不知道她這是對他的肯定還是對她自己的安慰。